宁拂衣从未见褚清秋哭成这个样子,她半跪在泥水里,下巴垂在胸前,哭得手掌无意识得蜷缩,几乎拿不稳几块碎玉。

宁拂衣一时慌张起来,手伸在半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最后在她身前徘徊了许久,这才忙乱地捏起衣袖,去擦她脸上的泪。

然而那泪越擦越多,宁拂衣最后只得放弃,她定定望着褚清秋的发顶,不知晓为何心中又酸又胀。

“碎了就碎了,往后我再给你买别的,若是你不喜欢别的样式,我便去买原石,给你磨一个一样的,好不好?”宁拂衣头一次放软了声音同褚清秋讲话,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像是二人的身份忽然有了微妙的转换。

“再买一个也不是这个了。玉碎了便是碎了。”

宁拂衣哑口无言,她没想过一个随手拿的玉镯会让她这般珍视,于是强行从褚清秋掌心把那几块玉抠出来,那双沾血的手顿时蜷缩,捧在掌心。

褚清秋正欲呵斥什么,眼前的女子却忽然单臂环过她肩,手腕用力,将她轻轻搂在了怀里,她口中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

褚清秋叹了口气,双手偷偷摸上她衣袖,紧紧攥着那布料。

随后眼睛一闭,任凭眼泪掉得更凶。

事情结束,满地散落的人此时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有的一瘸一拐,有的散尽仙力,有的累得气喘吁吁,纷纷抬头去看那麒麟。

瑞兽归世,风雨顿歇,刺眼的太阳在头顶高高挂着,烤干方才还被大雨冲刷过的土地。

“我的个乖乖,这真是麒麟?还是个成年的!”一东苑弟子抹去脸上泥水,震惊得无以复加。

“师兄,这麒麟同神尊的白虎相比,哪个更厉害?”那弟子问一旁的洪影。

洪影也狼狈至极,他一边捡起重剑一边道:“同为上古神兽,哪能分得出谁更厉害,只是这麒麟满身毛发光亮,身躯巨大,一看便是个修炼了不知几万年的成兽。神尊的白麟虽也是神兽,但却是只幼兽。”

“那这宁拂衣是多好的运气,能得了这等机缘,不仅捡回条命,还得了上古神兽!”那弟子都快将羡慕二字写了满脸了。

“行了,机缘岂是人人都有的。莫要想这些有的没的,你师姐还在地上躺着呢,还不快去替师姐疗伤!”洪影抬腿踹了他一脚,将人赶到冯歌身旁。

半空中的麒麟慢慢收了兽啸,小山一样大的眼睛转向地面,随后身躯在灿烂的阳光中缩小,最后化成个白发金瞳的红衣女人,腾云落下。

柳文竹和容锦着急地朝宁拂衣跑去,然而却被娇柔嗓音拦住:“这个时候,你们就莫要去打扰人家。”

柳文竹闻言看向她,待看清那张脸后,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千斤锤顿时出现在掌心:“你是……”

“是我。”九婴将葱指放在唇边做出个噤声的动作,眼波流转,“你们那个大呼小叫的蠢丫头呢?”

“什么大呼小叫的蠢丫头……”柳文竹看了容锦一眼,这才反应过来,“秋亦?她,她还在门中,没有跟来。”

“哦~”九婴颔首。

几人望向远处被杂草遮挡得模糊不清的二人,看不清她们动作,只能看见一片红一片白的衣角。

“神尊……”柳文竹轻轻道,“好像很担心衣衣,我从未见过她这样失魂落魄。”

“是啊,好像是,吓坏了。”容锦小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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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战所幸没有太多伤亡,只有几个东苑弟子受了轻伤,而托九婴的福,她浴火重生时烧掉了大部分怨灵,免了一场怨灵为祸世间的灾难,其余的也被收服,准备送往地府。

待所有事务都处理好,众人便踏上了回门之路,天色将晚,碧空的一半都被阶梯状的晚霞覆盖,长空辽阔,远眺令人心旷神怡。

李朝安的尸体被放在了最角落,弟子们则守着伤员窝在一起,疲累地进入梦乡,平遥长老同褚清秋站在虎头上,商议着什么。

褚清秋已经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只是眼睛和鼻尖还有些泛红,被黄昏的天光掩盖,她负手立在苍穹之下,神色凌然。

“不曾想魔族妖物竟能闯入我云际山门,不知他们到底在密谋什么,竟对一个普通弟子下手。待回门后须得加强结界,以防再有此事出现。”平遥长老沉声道。

褚清秋轻轻摇了摇头:“平遥长老,你不觉得此事来得蹊跷。那魔族是冲着宁拂衣去,若是一个外来的魔物,怎么会正巧挑中了李朝安?”

平遥长老闻言深吸一口气,蹙眉道:“神尊是说,此人是我山门之人?”

“本尊也只是猜测,尤其是在招摇山时我和宁拂衣都觉得那人熟悉。不过也或许是此人眼线繁多,监视云际山门也说不定。但无论是安插眼线还是此人就混在门里,我等往后都须得留意。”

“门中之人……”平遥长老陷入沉思,“神尊心里可有怀疑之人,会不会是梅……”

“梅承嗣确实值得怀疑,但就是他太值得怀疑了,所以反而并没有那么像。”褚清秋淡淡道。

平遥长老颔首,她叹息一声:“自先掌门故去后,我们云际山门乃至五界都不太平,希望我们能撑过这次劫难。”

褚清秋没再说话,眼睫垂下,盖住被眼泪冲刷得有些泛红的眼底。

而在她背后,一双视线紧紧盯着她,直到被在天上遨游了一圈回来的女人打断,宁拂衣这才眨了眨眼,收回视线。

方才褚清秋在她怀里哭了个水漫金山,然而待人来之后,她便扭头就走,好像方才在她怀中抽泣的是别人。

有一种拿羽毛在心间上作乱,待心痒痒了又把羽毛抽走的感觉,实在不负责任。

宁拂衣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胆子将人抱住,但安慰哭泣之人的最好方式便是拥抱,她就这么做了,似乎确实有效,至少被抱进怀中的褚清秋不再颤抖。

而且她也没挨揍。

染了丹蔻的葱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将她眼神强行引回去,宁拂衣斜着看了九婴一眼,九婴便将手收走,弯着眼眸笑。

“你这丫头长大一圈,看人的眼神怎么也可怕起来,真叫我心慌。”九婴将手指搭在自己臂弯。

“我天生长得不讨喜,我可没瞪你。”宁拂衣说,“可你不是神兽么,为何还要骑在别的神兽身上?”

“我乃化出人身的神兽,岂是这未开化的小崽子能比的?”九婴拿脚在白麟背上踩了踩,“托你的福,我也有幸坐一回坐骑。”

“我们可说好,我救你是因为看你一心赤城,动了恻隐之心,你可别真拿我当你的灵宠。”女人理了理发丝,“我麒九婴活了几万年,还不至于给一个黄毛丫头当宠物。你可不许骑我。”

“你放心吧。”宁拂衣被逗笑了,“我还没多谢你救命之恩,骑你干什么?”

“不必谢,浴火而生本就是我族天分。同你结契倒是驱散了我一身魔气,于我而言也是件好事。没想到你个资质平平的丫头,还有几分特别。”九婴说。

“就是这修为实属低了一些,压制我身上神力。”九婴阴阳怪气。

“……”

结契之后的灵兽的力量会受主人修为的影响,宁拂衣这才想起来运功探查体内仙力,发现再次充盈一些,看来同神兽结契还是有一定的效用。

这番可真是惊险,宁拂衣心道。

宁拂衣没再看褚清秋,而是强行将目光移到了扎堆的弟子中,柳文竹和容锦正在忙忙碌碌给受伤的弟子上药。

宁拂衣不愿再让自己思绪乱着,于是主动找起了话题,张口问九婴:“你有孩子吗?”

九婴沉默了一瞬,随后张口便骂:“老娘孤孤单单几万年,哪里来的孩子?你莫不是脑子……”

“那你那日在鬼眼中,为何听见平安喊娘亲便停了杀戮?”宁拂衣眼疾嘴快地打断施法。

九婴一愣,秀眉攒起,宁拂衣见她忘记了,便将那日在鬼眼中同还是魔兽的她打斗的过程复述了出来。

“你那笨狗……平安,”九婴眉毛越拧越紧,“身上可有神兽的气息?”

“没有。”宁拂衣摇头,“连灵兽的气息都没有,所以我才奇怪。”

九婴神色复杂,也不知是喜是怒,过了半晌才道:“你知晓鸟类每隔一段时间便会下蛋吗?”

宁拂衣点头。

“麒麟一族在未修成人身前也是如此,每过五千年便会留下一颗麒麟蛋,不过没有婚配的麒麟生下的大多数都是空蛋壳,唯有极少的可能是正常的蛋。”

此事有些荒唐,这回连宁拂衣都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继续开口:“你是说平安可能是从你的蛋里孵出来的?一条狗?”

“不是狗,是麒麟幼崽。”九婴纠正,“不过这样孵出的幼崽是不可能修炼的,也并非神兽,只是寿命要比普通动物长许多。”

“我忽然有些期待,我的崽子能长什么模样。”九婴拈着肩上垂落的发丝,莞尔道。

“你最好别期待。”宁拂衣为难地开口,“它有点胖。”

黄昏过去,天上只余几片浮云,脚下掠过的城镇已然亮起万家灯火,如同洒落在大地的碎星。

柳文竹和容锦照顾完伤者,转身朝宁拂衣跑来,柳文竹同宁拂衣对视之后,眼眶便立马红了,盈盈眼泪再次在眼睛里打转。

“你方才不是哭过了么?怎么还哭。”宁拂衣哭笑不得地摸出手帕递给她,看着弱柳扶风的女子一边抽泣,一边用帕子捂着脸。

“她已经哭了一路了,方才给师兄师姐上药时都没忘了抹泪,刚才好了点,如今又是这般。”容锦也笑道,他看着宁拂衣叹息,伸手摸了摸她发顶。

“你瞧瞧你,险些将我们魂都吓碎了。”他心有余悸道。

“我哪里值得你用命换我。”柳文竹抽抽搭搭道,她握住宁拂衣掌心,“你是我此生最好的姐妹,你知不知道就算我活着,往后也会痛苦一生?”

“我知道。”宁拂衣说,她将柳文竹拉到自己面前,“可你不是也准备以命换我?若不是我打晕你,跳下去的便是你了。”

“原来你是打晕我的,怪不得我脑袋这样疼。”柳文竹纤手抚上后脑勺,哭得冒出个鼻涕泡。

二人对视一眼,忽然同时笑了,柳文竹扯着容锦笑得肚子疼,宁拂衣许久不曾这样放肆得快乐,她抹掉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心里像塞了一团云般轻松。

太好了,她救下了柳文竹,而她自己也活着,她这一世可以修仙了,容锦也就不会死。

希望往后她再也不用看着有人在她面前死去。

一旁的九婴看不下去她们这般幼稚,抿着红唇离远了点,她们笑够之后,柳文竹这才擦干眼泪。

“衣衣,你活过来后好像又长大很多,我如今都不敢看你了。”柳文竹移开眼神,摸了摸脸。

“是啊,你不仅变精致了,就连这个头……”容锦伸出手比了比,嘴角一垮,“再长都要赶上师兄我了。”

他酸酸道:“再也不是那个拽着我手指头走路的小师妹喽。”

“是么?”宁拂衣还没有注意到身高,此时看了眼柳文竹才发觉了差距。

怪不得她方才扶起褚清秋时,觉得对方的身躯更纤细了些。

“拂衣,你说那个蛊惑李朝安的魔为什么会对你下杀手呢?”容锦忽然正色,低声问。

宁拂衣摇头,那人确实是针对她而来的,但她自己都不知晓她身上有什么特别的,能够让一个这么强大的魔屡次三番设计害她。

而且这个问题就连褚清秋都不清楚,所以她虽疑惑,却不知向何处寻求答案。

“他到底是何人,为什么能对云际山门了解得这般透彻?”柳文竹也道。

“不止是云际山门,还有招摇大会。”宁拂衣垂着凤眼开口,“那日破坏招摇大会的也是此人。他深知神陨所在,也知晓仙门内部的安排,如今又知道李朝安恨我,所以他定然在我们身边。”

“我们身边?”柳文竹惊呼,连忙捂住嘴巴,“那你可猜到是谁?”

“一次可能难以猜测,但次数多了,再狡猾的兔子都会露出马脚。”宁拂衣眼眸愈发幽深,指尖无意识地击打衣衫,“只是还未曾确定,还需探查。这些日子你我除了今日在场的这些人以外,其余的都不要相信。”

“此人太坏了,险些要我们都没了命,定要将他揪出来!”柳文竹捏紧了拳头。

她们谈论之时,白麟已经抵达了云际山门,门中一片祥和,其余弟子全沉浸在睡梦中,无人知晓昨夜发生了何等天大的事。

受伤的弟子们先一步被搀扶下去寻医仙,平遥长老在经过宁拂衣身边时,一言不发地在宁拂衣肩上拍了拍,叮嘱她不用多想,善后之事交给她,先行休息便是。

宁拂衣礼貌地笑笑,回头找褚清秋时,却发现她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这人真是别扭,方才还捏着她衣衫哭呢,怎么一回门就翻脸不认人起来,宁拂衣摸了摸衣角。

宁拂衣和柳文竹带着九婴摸黑回了珠光阁,平安不知道去哪儿野了,没有在珠光阁等她,加上宁拂衣刚刚从火里出来,脑袋散了架似的疼,便没去管其他的,先合衣躺在床上,准备睡一觉再说。

然而床榻忽然晃了晃,她再转头时,身边多了个丰润的身体,原是九婴心安理得地挨着她躺下,她身上异香浓得刺鼻,宁拂衣捏着鼻子偏过头去。

“你不是神兽么?为什么要同我挤床睡?”她无奈。

“我好歹也做了几月的女帝,睡床榻睡多了,地上我可睡不惯。”九婴笑眯眯道。

“我忽然想起,你与平安是朋友,我是平安的娘亲,那按理来说,你是不是也该唤我一声娘亲?”九婴又道。

宁拂衣翻了个白眼,强行将眼睛闭上,不再搭理她。

她的头很疼,于是意识逐渐模糊,呼吸均匀起来,做起了浅浅的梦,梦里是一个女人在哭,哭她碎掉的玉镯。

宁拂衣脑子猛然清醒,她瞪着眼睛望向那块快被看烂了的藻井,一时无言。

褚清秋好像,很喜欢那个翠玉腕钏。

身旁的九婴已经打起了呼噜,宁拂衣叹了口气,抬腿于月辉中坐起。

从一念珠中掏出了那几块被她夺过来的碎玉,忍着头疼修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