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闲爱孤云静爱僧

薄暮渺渺,梵音飘摇,玉山失魂落魄地走进莫高窟。

莫高窟中的每一座造像、每一幅壁画,全都那么熟悉,全都那么逼真……那绚丽的色彩、流畅的线条,圣洁的神态,诚然就是佛国再现。一入其中,会让人全然已经忘记了它们不过都是泥胎木骨,而浑觉自己正站在神佛驾前,聆听着神佛的教诲……

一洞洞一窟窟悠然走过,玉山站在第八十一洞前,心潮澎湃。

那里是他的秘密,那里藏着他的心事……

不用走进洞窟,他也清楚里面的每一个方寸——洞窟正中是一座真人等高彩塑菩萨造像,线条饱满圆润,唇边微微含笑,体态婀娜优美,宛若栩栩复生。那,是玉山亲自主持以秘色为原型建造的塑像。曾经,建造这座塑像几乎寄托了玉山对于秘色所有的思念之情,每一笔眉眼的描画,每一个五官的塑造,都深深寄托了玉山的心、玉山的情。

菩萨造像两边另有供养人的画像。玉山将艾山以回鹘王的形象画于其上,画中的回鹘王身穿浅黄色的宝相纹团花连身长袍,衣领微翻,头戴金丝盘龙浑脱帽,手执莲花,朝向菩萨的造像方向,微微含笑。

菩萨另一侧,则是一个小小的童子。粉嫩雪白的四肢,大红掐金边儿的肚兜,金环绕于颈边和手腕、脚踝,头顶的黑发被分成三绺,以红色丝线扎起。这孩子分明是霁月未来的形象了,那是当年随同那些金山国的贡品一起送给霁月的礼物……

洞窟中的壁画,色彩艳丽,线条流畅,即便大漠风沙剥蚀,纵然经历千年万代,也不会减损它鲜丽的颜色……那是玉山问遍天下画工,终于讨得的绝世妙方——将蚜虫分泌出的汁液调和入壁画的油彩中,便可使得色彩更加艳丽,而且经久而不褪色……

在莫高窟的数百个洞窟中,这第八十一窟定然并非最大,也不算是最豪华的,但是却一定是最费心思,最凝聚着玉山的心力的……洞窟里藏着他心中最为重要的人啊,他将他毕生的所爱都凝聚在此,他将他这一生的情都汇聚于此了啊!

所以,即便只是站在洞口静静地沉默,玉山也依然能够知道洞中的每一个方寸,每一缕色彩……

莫高窟北区的洞窟之中,隐隐传来了诵经之声,那是修行、生活在莫高窟之中的僧人们又开始了一天的晚课(莫高窟北区的洞窟之中,造像与壁画并不多,这些洞窟主要是居留于莫高窟之中的僧侣们居住与修行之用)。

曾经,就在那些晚课的僧侣人群当中,也有着玉山的身影。

曾经只把参禅诵经作为驱散心底思念的方式,如今听来,方知这梵音之中竟然凝结大智慧、大清净。悠悠如歌,寂寂似水,静如流云,动如时光……

玉山不由得心下微微一呆,口中不自觉随着那熟悉的节奏与内容,低低地背诵起其中的段落……

心底的痛楚,悠然飘散,一抹灵光复照心头,宛若明镜光鉴,宛若岑岑清风拂面,玉山静静一笑,就地结跏而坐,细细沉心于经文之中,胸臆有如净流涤荡。

第八十一窟中,如果玉山不是只流连在门外没有进入的话,他一定会在洞窟之中,菩萨造像之下,望见一个玄黑色的身形……

那个身形定定地立于菩萨向前良久,良久,仿佛不是误打误撞走入窟中参拜的信众,而是似乎早已经在窟中停留了很久,甚至是一直停留在洞中未曾离去的模样……

那玄黑的身影一直静静地站在菩萨像前,细细望着那神态优美、栩栩如生的面容,望着菩萨像两边的回鹘王与童子的供养人画像,眼露狂潮……

仿佛不忍再看,却反倒无法压抑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凝望下去;仿佛本来想要离开,却不知被什么拦住了脚步,几乎忘了迈出门去……

绿草郁郁小洞幽,这一方洞窟看似普通,实则竟然埋藏着深深的情感与无以复加的爱。洞窟无言,却是异彩纷呈;人神静寂,却早已经说遍了深情万千。

这个世间,除了玉山,这个玄黑的身影该是第二个最能看懂之人了吧。能够一眼看穿各个造像的含义,能够一下读懂每一条线条所蕴藏的深意,能够体会到那些饱满如生的形象所具有的灵动生命,能够——深深地为之震撼为之心折……

泥土为胎木作骨,却藏着一颗七窍玲珑血肉心啊……

同样宝相庄严的一尊金身佛像之前,秘色焚香敬拜。

心下无情无尽的迷惘,无边无涯的雾霭,只能求助于神佛,只能借助诚挚的祷告来求得解脱。

之前的一幕一幕纷至沓来,那些属于“艾山”的似是而非的细节,宛如一根根凸起的尖刺,穿涌于秘色的脑海,将一段一段的痛印入她的心魂。

他刚刚出现时的满面伤痕,似乎正是后来眉间殷红妖娆重现的最好掩护。

他为了逗哄霁月的哭泣而蓦然吹响的竹笛,虽然音调简单,却足以收摄听者的心魂。

他呼唤着她的名字时,语气腔调中总有一抹奇异的颤音,仿佛心下悸动又紧张,仿佛叫起这个名字时心中有新奇与陌生……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似乎还有许多的碎鳞片羽,却已经分不清,却已经探不明,因为他的那些细节虽然迥异着,却又能够跟艾山的相应习惯彼此重叠。就好像两个影子时刻分开再重叠,重叠再分开,似乎是两个人,似乎却根本就是一个人!

这种奇妙的感觉,这种说不清的相似,茫茫世间,恐怕只有一个人能够做到,那便是,那便是——与他双生而来,与他二位一体的玉山啊!

玉山——那曾经口不能言、腿不能行的孩子,无言却能催开天地百花,枯坐依然难掩眉间妖娆,一袭白衣披满世间风雅,一抹微笑倾尽天下人心……

可是又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啊……难道他真的能够说话,能够走路了吗?

她曾经那般无情地伤害过他,却如何还受得起他如此的深情,如何负担得了他全然忘我的深情!

更加让秘色不敢深想的是——如果真的是玉山,他为何这般而来?

艾山到哪里去了?他自己为何不来?

难道说——艾山真的离她而去,鸣沙山一别真的已经是无法改变的天人永诀了吗?

不会的……不会的……艾山他不会这般决绝离去,毫无托付,毫无留恋……

秘色的泪静静滴落,她凝望佛像,心思静悠,“艾山,不会的,不会的,我相信你不会真的就那样离开了我和霁月,不会的……我不相信你会那么无情……就算真的离开了这个人间,你也一定会走进我的梦里,将一切的真实告诉我,将你的思念告诉我……绝不会就这样无声无息,绝不会就这般毫无回眸!”

夜,悠然笼罩下来,像是一幅巨大的玄黑轻纱,细细密密地将整个天地柔柔倾覆。

夜是黑暗,夜——却也是温柔。

宛如一匹玄黑的丝绸,又像是水墨缱绻洇开浓淡玄色。

它包容得下所有的悲伤,也掩藏得住所有的秘密……

都说黑色乃是孤绝之色,实则黑色反倒可能是这个世间最为温柔、最为博大的色彩……

秘色的心也被这片宁谧的夜色柔柔缠绕,暂时忘记这已经是“艾山”离开的第几个夜晚,暂时逃开那些缠磨心神的假设与思考……

只想放开心灵投入这片玄黑的怀抱,就像投入那个熟悉的臂弯,就像渴望那片玄黑衣袂的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