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时值晚秋,梧桐苑的两棵树树叶已经掉的精光,院子虽然打扫得干净,但是比起国公府的其他院子,这处小得就像蚂蚁一样。

三间正房两间厢房,也不像别处一样配着小厨房,总而言之,略显寒酸。

梧桐苑管事的李嬷嬷端着铜盆进进出出,来回六七次,才倒满一桶热水。

然后又让林香、林枣把窗户关严,这才仔细地把五姑娘燕明荞脱好衣服,抱进浴桶里。

外面有点冷,燕明荞忍不住往水里缩了缩,仰着脸问道:“嬷嬷,为何今日洗澡。”

她明明前几日才洗过,而且,洗澡太麻烦了,没有小厨房,热水也不好烧,都得去大厨房那边提水。

燕明荞不想让李嬷嬷她们来回跑。

李嬷嬷瞧着那张小脸,不够巴掌大小,眼睛大,里面还含着水气,皮肤和剥了壳的鸡蛋一样,相貌和故去的陈小娘有七八分像,真是可怜又可爱,让她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但怕出乱子,还是一五一十地给说了。

“夫人要见姑娘,所以得收拾干净。一会儿夫人要问什么,姑娘就老老实实答什么,若是问姑娘愿不愿意去正院,怕不怕苦怕不怕累,姑娘一定要说愿意不怕。”

燕明荞迟疑地点了点头,可为什么呢。

李嬷嬷惶恐把这事儿弄砸了,这若成了后半辈子都不用愁了,又嘱咐道:“万不能说二小姐的不是。”

林香和林枣年纪也不大,都低着头不说话,显然是早先敲打过。

燕明荞使劲点了点头,二姐姐很好的,上次还给了她点心吃。

李嬷嬷其实还有点晕乎。

这事儿说起来也奇哉,两个多月前玉明轩的二姑娘落水了,那会儿天正冷,人差点就不好了,好险不险捡回来一条命,这养了一个多月慢慢转好,性子也跟换了个人似的。

梧桐苑离正院远些,李嬷嬷也只是听别人说,说二姑娘性子变得颇懒,连从前拿得出手的琴棋书画都不愿再碰了,光就在屋里躺着,一手话本子一手零嘴的,时时语出惊人,把夫人气个不轻。

这又不是别处,这是燕国公府,盛京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

早些年府上出过一个皇妃,这府上的公子姑娘们,生的好,但仰仗着父兄长大,总得为国公府做些什么。

从前二姑娘性子才情是一等一的好,这才出了事儿,总不能把刀架在人脖子上逼着学,万一再给逼死了怎么办。

再说了,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条命,夫人也舍不得。

但国公府总得有一两个能拿得出手的贵女,夫人亲自教养的和别人自然不一样。

李嬷嬷低头看了眼燕明荞,燕明荞正捂着脸,省着水弄到眼睛里,身上被热气蒸着,透了点粉意,就跟蒸包子一样。

眼神还懵懂的紧,懂得太少了,不过,这样的孩子也最好养。

燕明荞今年六岁,生母陈小娘走得早,后来,她就带着两个丫鬟一个嬷嬷住在梧桐苑。

每日晨起去正院请安,其余时候就在院子里,燕国公府倒是不会短了吃喝,但是没人护着的孩子肯定比不上有仰仗的。

梧桐苑没小厨房,夏日还好,春秋拿回来的菜都是冷的,四季的衣服料子也都是别人挑剩下的,而且,别的姑娘在这个年岁已经启蒙请先生了,但燕明荞还无人过问。

陈小娘在世的时候就是安分守己的性子,再加上相貌出挑的紧,十分得燕国公喜欢,只不过人走之后,女儿也被抛之脑后了。

夫人不会过度关注这些庶女,就更不管了。

明明她们五姑娘模样好看,又乖巧。

如果能养到夫人膝下,就好了。

李嬷嬷摸着水没那么热乎了,就把人给捞了出来,擦干净之后,把头发编成了两个小花苞,绑上两根红绳,想了想,又加了两根银质的小钗子,省着看着太过寒酸。

衣服是新做的秋衣,不过料子是去年的,颜色也不是适合这个年龄穿的,而是老气横秋的墨绿色。

但燕明荞长得好看,又白,这颜色一衬,显得她像一块上好的暖玉。

李嬷嬷觉着,这种时候不能显得寒酸,不然就是打夫人的脸,上眼药也得分时机。

她是下人,照顾五姑娘是本分,但有些事不好说与她听,以免失了这个年纪孩子独有的稚气。

她能做的就是这些,剩下的,听天由命了。

燕明荞在府上行五,大姑娘是虞小娘生的,今年春天出阁了。

二姑娘燕明玉十三岁,是正八经的嫡出,中间还有两位姑娘,后头还有两个小的,这事儿未见得能落到燕明荞的头上。

不过,燕明荞是最可能的人,因为小娘没了。

从梧桐苑到正院要走一刻钟多,燕国公府极大,有数百顷,院子不少,其余地方都是名贵草木,各种小路曲曲折折,走过来极其废时间。

燕明荞走在前面,李嬷嬷和两个丫鬟在后头跟着,虽然走得累,但燕明荞没喊人抱过。

今儿她来给嫡母请过一次安,这临近傍晚又来一次,她盼着早点回去,吃过饭好去被窝里窝着,她现在肚子都饿了。

走了一刻钟多,可算到了正院,守门的婆子把人放了进去,然后正院的大丫鬟进屋通禀,没一会儿,就把燕明荞领了进去。

屋里烛光明亮,燕明荞进屋之后就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行礼,“见过母亲。”

主位上一人咳了声,是道男声,燕明荞想了想又道:“见过父亲。”

沈氏声音冷淡,“起来吧。”

燕国公没说什么,坐在一旁喝着茶。

燕明荞又规规矩矩地站好,她不敢乱看,只敢用眼角余光瞅瞅,屋里除了父亲母亲没有别人。

燕明荞还未启蒙,但有嬷嬷教导礼仪,世家贵女讲究行坐躺都规规矩矩的,她穿着墨绿色的衣服,颜色不合适,却极为衬人。

头发也整齐,是个懂礼的姑娘,平日里请安也未曾迟过,反正在沈氏这儿,第一关算过了。

沈氏让丫鬟搬了个小凳子,看着燕明荞乖巧得不行,她咳了一声,语气温柔些许,“荞儿这阵子都做了什么,说给母亲听听。”

沈氏问什么,燕明荞就答什么,丝毫不知这些问题都是考验。

“每日晨起来母亲这儿请安,回去用饭,偶尔会和丫鬟们玩一会儿,其余时间都是睡觉。”

沈氏见她口齿伶俐,神色也缓和了些,“这阵子吃的用的可好。”

一听吃的,燕明荞神色雀跃了些,回道:“好,晨起用了金丝酥,枣泥馅儿的,可好吃了。”

沈氏道:“中午呢?”

燕明荞:“中午吃的是豆沙馒头,还有炒青菜、小黄鱼。”

燕明荞吃饭不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而是大厨房做什么她拿什么。

国公府沈氏管得紧,但下头人做事也圆滑,就连看菜下碟都做的不动声色,燕明荞不知道那些事,只知道像小黄鱼这些菜,她一个月才能吃一次。

她也明白母亲和小娘不一样,但是平日没人和她说这些,有人问她就总想多说一点,一时之间把李嬷嬷的嘱托全给忘光了。

“小黄鱼好吃,很是酥脆,其他的菜也很好吃。”

沈氏忍不住笑了笑,这些日子的愁绪不知不觉消散了些许,“可用过晚饭了?”

燕明荞摇了摇头,沈氏道:“那陪父亲母亲用些可好?”

家宴都在正院,燕明荞来过几次,家宴上全是好吃的,便使劲点了点头。

沈氏让丫鬟传菜。

不一会儿,一大桌子菜就摆好了,离燕明荞近的都是些小孩子喜欢的甜食炸物,她话很少,除非问的时候,其余时间都是一声不吭地专心吃饭。

眼睛跟葡萄似的,脸很白,有些像从前的陈小娘,但少了点柔弱多了几分憨态,可爱的紧。

沈氏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醒过之后每每语出惊人,一想就头疼。

她就这么一个女儿,十三岁到了议亲的时候了,沈氏想着先订下,这几日看过几个,燕明玉没有一个满意的。

沈氏问她中意什么样的,燕明玉竟说最好是死了夫人的鳏夫,说是、说是嫁过去之后不用生养孩子。

差点把沈氏气个半死。

沈氏原本也没再养个女儿的打算,但是几个庶出女儿不亲近,课业马马虎虎,而燕明荞年岁小,又没生母看顾,她便起了这个念头。

小小年纪,说话不是装的,性子也算淳善,就先抱到正院,等过两年再单独住,请先生好好教导琴棋书画。

虽然这样想,但对沈氏来说,女儿落水之后什么都不愿意学不愿意做,跟看破红尘一样,还是让她心里极其不好受的。

打骂舍不得,又不敢把人逼太紧,本来就小死过一次,沈氏不想把女儿给逼死。

她气得不知怎么才好,也只能由她去了。

这鬼门关走一趟,兴许对有些事看开了,沈氏只求燕明玉能好好活着。

而明荞不记得生母,当作嫡女来培养也未尝不可。

吃过饭,沈氏看燕明荞自己擦了嘴,收拾的干干净净的,笑着问道:“天气渐冷,梧桐苑是破败了些,荞儿可愿搬来正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