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源的动作把人弄醒了。

蒋意的脑袋稍微动了动。谢源马上欲盖弥彰地把手边的海虾壳全都倒进桌边的垃圾桶里,同时又眼疾手快把一次性手套摘下来,仿佛这样他就能跟桌上这一大盘精细剥好的虾肉划清界限似的。

蒋意醒过来。她看看盘子里整齐码好的虾肉,然后看看眼前谢源这张冷静自持的脸色,最后再看看他已然红透的耳朵尖。她意味深长地喔了一声。

某些人的幼稚行为一秒被拆穿。

谢源别扭地轻咳几下。

他注视着蒋意伸手拿起筷子。

“这些我都可以吃嘛?”她的筷子尖戳在骨碟旁边,而那双漂亮的眼睛则是亮晶晶地盯着他。她指了指那盘剥好的海虾。

真有礼貌。

谢源用左手食指抵唇。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本来就是给她剥的。

海风一阵阵地吹过来,海鲜大排档的生意直到夜深都很红火。这样的氛围应当非常美好——如果没有蚊子的话。

蚊子在蒋意和谢源之间选择了亲近谢源。

“啪。”

谢源面无表情地拍掉一只蚊子。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据说壁虎会吃蚊子。

谢源低头瞥了一眼自己小腿上被蚊子咬出来的包,然后想起蒋意房间里的那只壁虎。他现在情愿跟壁虎待在一块儿。

大半夜出来喂蚊子,这叫什么事?

第二天回程的路上,谢源浑身上下都是一股驱蚊水的味道。

师兄张鹏飞昨晚和谢源住的是同一个酒店房间。他这会儿看见谢源腿上堪称“壮观”的蚊子块,忍不住挠了挠头:“我去。谢源你是什么血型啊,怎么蚊子把你咬成这副样子了?而且我昨晚睡觉的时候也没觉得房间里有蚊子啊,是不是都跑你那边去咬你了?”

张鹏飞一脸赚到了的表情。

谢源沉着脸没吭声。

酒店房间里面有没有蚊子他不清楚。但是他知道,昨晚他和蒋意去的那家海鲜大排档里面简直可以说是住着好几个蚊子窝。

他回头往后扫了一眼蒋意。她今天穿了一条森绿色的连衣裙,胳膊和小腿都露在空气里,白白净净的,整个人像玉瓷似的,浑身上下哪里有蚊子块。

呵。她不是O型血么?传闻中O型血的人最容易招蚊子咬。可是凭什么昨晚蚊子只咬他,不咬她?

*

研二。

李恽教授让蒋意和谢源担任他任教的《机器学习》这门本科生课程的助教。

做助教意味着需要批改作业、带习题课、带上机课、答疑、监考等等。

蒋意在这其中能出多少力?谢源表示怀疑。毕竟就连她自己生活上的事情都有不少是他帮忙干的。

谢源为了确保他不至于一个人扛起两个人的活儿,他每天都在督促蒋意完成她的“份内事”。

大半个学期过去,有一天师兄张鹏飞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谢源:“你有没有觉得,你最近变得很粘人?”

谢源矢口否认:“我?怎么可能?你开什么玩笑?”

他这边话音未落,转头就拿起手机给蒋意发微信:

【谢源:在哪儿?周四的习题课你那部分的题目出完了吗?】

张鹏飞撇撇嘴:“行,你不粘人。你最独立坚强了。”然后他一脸无语地转身走开。

每周三下午是答疑时间。

谢源发现,这群叽叽喳喳跟麻雀似的本科生,似乎都更喜欢找蒋意解答疑问,而不是找他。

有好几次周三下午的答疑时间,蒋意临时有事刚好出去了一会儿,不在实验室里,然后这些来答疑的本科生们脸上就会露出明显的失望之情,而且他们看起来也不怎么情愿退而求其次找谢源答疑。

不过,所幸蒋意一般几分钟之后就回来了,然后她的工位旁边就会围着一圈小麻雀,小麻雀们抱着笔记本电脑、纸质笔记簿、教材,兴高采烈地跟蒋意提出各种五花八门的问题。她也一脸好脾气地容忍各种愚蠢问题。而谢源的桌子旁边人气很差。

反正她对谁都能伪装出好脾气,唯独就对他是暴露公主病的真面目。

谢源清晰地记得,本科他刚认识蒋意的时候,他也被她那副伪装出来的乖巧模样给骗到了,而且他当时上当受骗的时长很久、程度很严重。他险些连恋爱都要跟她谈了。

师兄张鹏飞还在不怕死地说:“嚯,谁是好助教,简直一目了然啊。”

谢源黑着脸坐在对面,手头正在批改这些小麻雀的作业。

呵。要不就用最铁面无私的评分标准来批作业好了。

一块巧克力偷偷渡过两张桌子之间的楚河汉界,同时占据住蒋意的桌子和谢源的桌子。

谢源的余光窥见巧克力。然后他的视线暂时从待批改的作业上移开,不由自主地看向对面的人。

蒋意正在给一个本科生讲题目,她耐心地引导对方回忆起课堂上给的公式。那个本科男生流露出艰难的表情,乖乖地低头认错:“抱歉,学姐,我记不太清楚了。”高高大大的男生看起来就跟冒出飞机耳、企图蒙混过关的猫猫狗狗似的。

谢源的表情算不上好。

他知道蒋意对猫猫狗狗的撒娇完全没有抵抗力。

长得跟猫狗似的本科生——

呵。

蒋意温柔地笑笑,说:“没关系。你身边带着李老师上课的讲义吗,你把讲义翻出来,我给你标注一下……”

谢源坐在对面甚至听得火大。

他伸手拿走两张桌子之间的那块巧克力,然后发现巧克力底下还压着一张便签纸。便签纸上漂亮的字迹属于蒋意,这对谢源来说很好辨识。

【待会儿要不要去吃云南菜?】

谢源坐直身子,盯着对面的蒋意看了一会儿。

她没在看他,还在给本科生讲题。她表面看着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助教,其实还不是一心两用,正在考虑晚上晚饭吃什么。

谢源拿笔在便签纸底下回复写道:

【赶不上。你身边还有这么多本科生等着答疑呢。】

这话说得醋味有点儿重。明晃晃就是嫉妒她受到学生们喜爱嘛。

学校附近的那家云南菜餐馆很热门,晚市如果不能早到拿号的话,根本吃不到。

谢源把便签纸放回两个人桌子中间,也用巧克力压住。

在本科生仰着脑袋苦思冥想问题的时候,谢源看见蒋意抽走巧克力底下的便签纸。

搞得跟在课堂里背着老师偷偷写小纸条似的。

他看到蒋意边读边露出笑意。

行吧,至少她这会儿笑得还有点儿真诚,应该跟她哄本科生的状态不是一码事。

很快蒋意把回复写好。谢源看见她把笔放下,他这次索性把手伸过去,手指屈了两下,示意她写完直接把便签纸拿给他。蒋意微微愣了一下,但也不慌不忙地递给他便签纸,她指尖的体温从他的掌心一触即离。

【那你来决定晚饭吃什么吧。还有,巧克力是给你吃的,你别再塞回给我了。】

为什么要给他吃巧克力?谢源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他又不喜欢吃零食。

【因为怕你等太久,低血糖呀。】

她的文字比糖果更甜。

谢源很轻易地被哄好了,然后他决定对本科生的作业宽容一点儿。毕竟他们花时间写作业也不容易,还是给点儿参与分吧。

*

研二升研三的暑假,是秋招开启的时间节点。

谢源以为自己肯定能知道蒋意最后选择去哪家公司上班。毕竟秋招投递简历的时候,一直都是他在提醒她哪些公司开了秋招、什么时候投递截止之类的信息。

假如他知道了她会去哪家公司,然后呢?

谢源陷入沉默。

他意识到他居然在思考一个离谱的问题:要不要和蒋意去同一家公司。

谢源觉得自己疯了。

人不能接二连三地犯同一个错误。

难道他是嫌本科加上硕士这几年被她使唤得还不够吗?

然而,谢源最终发现,蒋意并没有给他纠结这个问题的机会。因为她没有告诉他,她最后选择了哪家公司的offer。

这也很正常。谢源这样告诉自己。大家同为毕业生,签了哪家公司的offer,这个话题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儿显得涉及隐私了,毕竟由这个问题再往下,大概率就要涉及到年薪开了多少、package拿了多少、有没有给股票这样更容易触及公司红线的话题。谁都不想在初入职场的时候给自己惹麻烦。

而且虽然秋招结束了,但春招还在流程中,竞争博弈关系依然存在。所以关于毕业去向保持沉默倒反而成了毕业生中的主流。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应该就可以开诚布公地谈论毕业去向了。

谢源签了原视科技的offer。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预感,他觉得蒋意很有可能也会去原视科技。

但他也没有把握。

今年秋招的互联网公司里,有三家公司的势头很盛,并列在offer的第一梯队,原视科技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大概也就略大于33%的概率吧。

而且,他应该希望不要和蒋意进同一家公司才对吧。不用再理会公主病的生活应该会轻松很多。

谢源告诉自己,这样的新生活值得他去憧憬。

毕业聚餐前,谢源从师兄张鹏飞的口中听说,蒋意最近在操心租房子的事情。

张鹏飞朝他努努嘴:“骑士,你怎么不上去帮忙了?”

谢源:“……”

骑士?什么鬼称呼?

他言简意赅地说:“她应该要尝试自己做这些事情。因为以后我也不会再有帮她的机会了。”

张鹏飞哼哼两声:“好嘛。你们就都嘴硬呗。那你呢,你的房子找得怎么样了,你上次跟我说你要在原视科技附近租房是吧,有在考虑哪几个小区吗?”

谢源:“还没决定。”

他们两个人从茶水间往回走。走到实验室门口的时候,谢源眼睁睁看见蒋意站在实验室里,她轻轻踢了下他的椅子。

“讨厌。”

她小声嘟囔说的话传进他的耳中。

谢源拿着玻璃杯,脚步堪堪停顿住。

她拿他的椅子出气?

他最近有惹她生气吗?

没有吧。

谢源:“她这是怎么了?”

张鹏飞嘿嘿笑了笑,随口胡诌:“可能是租房不顺利吧。谢源你也是,要是有不错的房子就赶紧定下来呗,还纠结什么呢。别让中介等着急了。再说,你们还有两周就要打包退宿了不是吗。你得马上搬走了。”

谢源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可是仔细琢磨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他看着蒋意的背影,不免有些动恻隐之心。

租房的事情,要么他再帮帮她?她没什么独立生活的经验。一毕业就要自己租房子,可能着实有些为难她了。

张鹏飞像是看出了谢源的犹豫,立马说:“诶诶,该放手了哈。让蒋意自己租房子呗,人家那么聪明一个姑娘,堂堂T大计算机系本硕连读的姑娘,租个房子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情吗。你先操心你自己的事儿,把你自己的房子租好。”

谢源觉得这股违和感莫名地越来越强。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最后在校的两周时间,谢源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袖手旁观。他试探性地开口问过蒋意,问她租房需不需要帮忙,但都被蒋意非常明确地拒绝了。

他看她也是铁了心要独自闯荡社会,于是他不再插手。

但他反而有点儿烦躁。

毕业聚餐的时候,谢源内心的烦躁还没有彻底褪去。

聚餐时,师兄张鹏飞又一次跟他提起蒋意的事情:“……我也就纳闷儿了。你说你这几年,拿快递、买奶茶、订机票、修电脑、养猫养狗……就算是二十四孝好男友也做不到这种程度吧。”

谢源听得脸色铁青。

他望了一眼旁边那桌被师姐师妹围在中间的蒋意。她没在看他。越发显得他愚蠢又可笑。

谢源狠了狠心说:“我跟蒋意没关系。我们没有在谈恋爱。她就是一个被宠坏的公主病。”

当然没关系。

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