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01章贵客

己亥年的正月,长安下了很大一场雪。早上起来,冰雪鸿洞,入目尽是茫茫一片。到了申时,雪下得更大了,扑扑簌簌飘打在屋檐之上。

因着四周寂静,倒显得那声音格外清晰。

晚玉出来瞧了眼,雪积数尺,街道上已是一片银白。

她回到屋里,边搓手边往炭盆里加炭,笑着道:“往年可没有下这样大的雪。要是到了三月还不歇,可真要冻死了。你们是从南边来的,没见过这样的雪吧?”

周显在烤炭盆,闻言嗤了一声道:“咱跟着主子在汴梁,什么稀罕事儿没见过?”

“汴京也下雪?”晚玉奇道。

“那倒不是,不过,那会儿在华林园一带不是有人工修建的冰窖吗?后来又叫人修了冰禧场,那地方建在山顶,气候严寒,常年下雪,可比这还要大呢。那场景,可美呆了。”

晚玉怔了一下:“华林园不是只有王公贵族才能入内吗?你也去过?”

周显也是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

晚玉旋即嗤笑:“你吹的吧。你们难道还是前朝的贵族不成?”

周显本有所顾忌,但听她这么说,登时不干了:“怎么,还瞧不起人了?咱难道不像贵族吗?”

晚玉挑着眼帘上下打量他,嘴里道:“你怎么看都不像啊,倒像是贵人身边的小太监。你家那位娘子,倒是通身的气派。”

原以为他会生气,谁知却骄傲地挺了挺胸膛:“我们娘子自然不是凡人。”竟比夸他自个儿还高兴。

晚玉好奇极了:“你们娘子以前是做什么的啊?”虽然大魏风气开放,但一个女儿家独自出来开酒馆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她结交的三教九流似乎也不少,挺有人脉的,且那样一个美貌的弱女子若没有深厚的背景,岂能独善其身?早被人觊觎强夺了去。

这位“姝娘子”,想必来历不凡。

她半个月受雇于这对主仆,却不知二人具体来历,只知道他们是前朝的人。大魏取瑨而代之后,为了招安天下能人异士,对前朝文臣武将都极为优容,更不伤前朝的王宫贵胄,还准许他们在长安居住,所以这主仆二人才如此逍遥。

那位姝娘子容色绝丽,谈吐不俗,许是前朝重臣之女也说不定。

一说起自家主子,周显就有说不完的话题:“我们娘子啊,那可是顶顶了不起的人物……”

他刚要夸夸其谈,眼角的余光扫到云姝携着算盘进来,如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声音戛然而止。

云姝径直在案前坐下,低头拨弄算盘,唇边噙了丝笑:“继续吹啊,怎么不吹了?”

周显脸色涨红,想到她曾再三交代要谨言慎行,支吾道:“娘子,我……”

“有空到处吹嘘,不如替我把这账算一算。”云姝没好气,拍了下手里的算盘。

周显笑嘻嘻地凑过来,替她捏肩:“我哪儿是那块料啊?这珠算,我敢接,你就真敢交给我算啊?不怕我把您的家底给算没了啊?”

云姝笑着摇了摇头。

晚玉下意识望向她。因着下雪的缘故,室内光线昏暗,可这种环境丝毫阻挡不了她的丽色,仿佛璀璨明珠在黑暗中反而愈显光彩夺目,莹白的皮肤光洁无暇,映得暗沉沉的室内都仿佛带了几分春色。

尽管同为女子,晚玉仍是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天气不好,这日几乎没什么人来酒馆。没有客人,三人便也随意在大堂吃了些。

一盘胡饼,一盆羊肉,以及一道生鱼脍。

三个人吃足够了。

是云姝下的厨,味道好得晚玉和周显差点咬到舌头。

“娘子这手艺,真是绝了。”晚玉含糊不清地说着,“可惜您不卖菜品,只卖酒,不然,这生意定是要好得多。”

广聚酒馆位于东街最末,位置实在算不上好。不过,这边卖的酒质量上佳,平日也有一些固定的客人。但要和那些生意火爆的酒馆比起来,还是相去甚远。

不过,姝娘子似乎对做生意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开这家酒馆,更像是兴趣使然,她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以姝娘子的衣着谈吐,想必家境并不拮据。

她何必瞎操这份心呢。

用完晚膳已经是酉时,冬日昼短夜长,此刻天色已极为暗沉,街角巷陌纷纷亮起了灯火。纷飞的雪花在橘色的烛火中飞舞,如飞絮、如芦花,竟映照得这寒冷冬夜多了几分暖色。

远处传来车轮辘辘之声,轧得厚厚积雪发出嘎吱声响。

这个点了,快到宵禁时分,加之雪天路滑,出门的本就少,何况是驾车出行?竟还有人在长街上驾车?

晚玉捧着漱口的热茶,有些好奇地望去。

很快,视野中出现了一辆华丽的马车,竟是四马驾辕。那车身以黑楠木为基底,饰以金叶、花鸟等繁复章纹,绛色的轻纱遮住了窗牖,叫人瞧不清车内情景。

在她愣怔的片刻,马车已经驰过街道,径直在酒馆门口停下。

一个锦衣华裳的少年从车头跳下,远远就喊她:“你家老板娘呢?”

这人相貌出众,十分惹眼,身上穿的还是身有官职才能着的浅绯色深衣。他身形高挑俊逸,一张面孔雪白如玉,双眸黑白分明,只觉得炯炯有神,略扬起下巴跟她说话,眉眼间流露的高贵雍容之气,一看就是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儿。

骤然被这样的贵人问话,晚玉下意识就答了:“在呢,在算账。”

“快叫她出来,我家主子要见她。”绯衣少年道。

车内却有道清冷低沉的声音制止了他:“小六,出门在外,谨言慎行。”

刚才还神气活现的绯衣少年,立刻像是泄了气,淹头搭脑地缩到一旁,不敢多话了,像是很惧怕此人的模样。

晚玉又惊又奇,抬头望去。

车帘一晃,一只黑色的皂靴稳稳踏在了雪地里。不偏不倚,她撞入了一双漆黑如墨般的眼睛,如深潭,清冷、静谧,玄黑无底,让人忍不住激灵灵从心底打一个寒噤。

如果说,绯衣少年的容貌已经让人惊叹,此人的长相气度,却还远在他之上。

明明通身没有什么繁冗的配饰,只是白衣裹身,同色的锦缎披风压在肩头,静静站在那边,便有一股凛然的威仪,令人不敢逼视。

也不是没有见过好看的男子,老板娘芳名远播,总有些打着来吃酒的名义来偷看老板娘的,有些也是容貌上佳的王侯公子。

但是,没有一个能与这个人相比。

他冷得像天山上的雪莲,更像遥远黑夜中悬挂着的北极星,高高在上,恍若谪仙,端若神明,哪怕是和声细语地跟你说话,也带着一种由内而外难以靠近的气息。

晚玉也见过不少达官贵人,但是,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明明端丽雍容,并不疾言厉色,却有一种难以忽视的压迫力。

感受到她灼灼的目光,李玄陵抬眼望来。四目相对,见了她这副恍然痴傻的模样,不由皱眉:“我找你们老板娘,请代为通传一下。”

晚玉如梦初醒,俏脸涨红,磕磕绊绊地说:“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鄙姓李,你就说,有位姓李的公子找她,她就知道是谁了。”

“好,请稍等片刻。”

“你就这么让我们站外面吹风刮雪的?不清我们进去坐?给我家主子冻病了怎么办?你担当得起吗?”严运俊眉一挑,气急败坏道。

晚玉脸涨得更红:“贵人,您里面请——”

那青年没有再看她,径直越过她跨入门内。

晚玉连忙去后厨通禀:“姝……姝娘子,有位公子找您。”

“公子?”云姝怔了下,搁下做了一半的甜酒酿,“是什么人啊?”

晚玉摇摇头:“没见过。哦,对了,他说他姓李。”说完后知后觉地惊醒,“啊”了一声,“这可是国姓哎,是哪户贵胄人家的公子呀?怪不得我觉得他生得那么好看,气度非凡。”

云姝见她一脸痴醉的神色,不由失笑:“这是宫里的贵人,你不可以怠慢。下次他来,不用通禀,你直接把他迎进来。”

“……哦哦,好的。”心里却是疑惑,宫里的贵人?

难道是哪位皇子吗?难怪生得这么出众。

……

云姝撩起门帘,一看就看到了坐在大堂中品酒的李玄陵。

他倚在那边,单手支颐,另一边手中漫不经心地把转着一只酒樽,神色平淡如常,看不出喜怒。

云姝却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心情不大好。

她屏息静气,提着烫好的热酒缓缓过去,到了近前,弯腰替他满上:“陛下。”

李玄陵回神,看到是她,笑了一下:“坐。”

云姝这才小心地在他身边坐下。

“这么晚了还来叨扰你,是不是不欢迎?”他半开玩笑地说。

云姝却感觉他的语气很冷,笑意没有到达眼底,心里不免有几分忐忑,不知道该回什么。

似乎察觉到她的畏惧,他顿了一下,缓和了一下语气:“朕不是冲你。”

云姝轻轻应了一声,紧绷的神经却丝毫没有放松。

这可是如今大魏的天子——扫平了长达六年叛乱的局面、一统中原,至高无上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