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娆跟祝淮书的相逢,得从那年春节说起。

池家交游甚广,正月里,正是最忙的时候。赵黎诗和池晟要么忙得不着家,要么门庭若市。池娆经常偷跑出来三天都没人发现。有天晚上叫了梁丝,准备去喝酒。赵黎诗突然出现,把她叫住。

池娆差点下出心脏病,扯了扯裙摆,一步一步扭捏地走到赵黎诗跟前,问怎么了。赵黎诗照例把她训一顿,女孩子家家一到晚上就往外跑,穿得这么暴露,打扮这么妖艳,存心想气死父母。整天跟群不着边的富一代鬼混。别说一代都是这副鬼样,人家谁谁谁,刚收到某世界顶尖名校的offer,全额奖学金,还有一个…….

赵黎诗鲜少有空管她,但只要抓住,每次都是同一套说辞。池娆耳朵快起茧子了,低头默不作声,只求赵黎诗赶紧说完赶紧去忙。赵黎诗顿了顿,她以为训话结束了,结果赵黎诗话锋一转:

“收收心,把你的头发染回去,过两天跟我去吃顿饭。”

池娆先是反驳,握着自己漂亮的巴黎画染大波浪不撒手,誓死捍卫自己的美丽。抗议着抗议着,发现事情不对劲。

“跟谁吃饭?还用得着我染头发。”

“一个条件特别好的教授。人家书香门第,比较传统保守,到时候你顶着这么一头杂毛上去,岂不是叫人家看笑话。”

池娆简直在怀疑自己的耳朵,怪异地看着赵黎诗,“妈,咱家生意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还能把你卖了?”

“教授欸,至少四十了吧,又老又秃头。我不去我不去。”池娆看向赵黎诗的眼神简直有点鄙夷。

赵黎诗看她一眼,划开手机屏幕,翻出张照片。

“去不去?”

要问祝淮书那张脸对池娆来说有多惊艳,大概就是让她第一天一早就去拉直并染回黑发的程度。

相亲这天格外隆重,池家久居老宅的爷爷都到场了。祝家亦是拖家带口好几个人,池娆几乎有些怯场,好在不需要她做什么,牢记赵黎诗的嘱咐,点头微笑少说话就好。

祝淮书比她早到,一张大圆盘桌子,两个人几乎坐到了对面的位置。一顿饭的功夫,两家长辈觥筹交错,饭桌上看起来其乐融融,交谈甚欢,其实真正说话的只有池娆姑妈和祝淮书堂哥。话里话外无非是池家夸祝淮书一表人才,暗自夸池娆温柔得体,祝家则夸池娆文静贤淑,暗夸祝淮书持重多金。

听着听着,也就倦了。偶尔能感受到四面八方对自己投来的审视的目光,池娆不免矫情地感叹自己是待价而沽的物件。

可另一个物件相当从容自得。池娆谨遵赵黎诗的教诲,不敢随便抬头乱看,偶尔趁喝茶时,抬起头,眼神不经意地流转,似有若无地飘过去,掠一眼。祝淮书衬衫半挽,露出腕骨到手臂明朗线条,正扭头跟身边人说话,姿态从容,却不显懒散。

饭局结束,一群人乌泱泱散场,各回各家。池娆跟赵黎诗一起来的,车停得稍远,来不及多看一眼,祝家的人已走得差不多了。池家大多从商,聊的多是生意场上的事,池娆不爱听,走着走着就到了人群最后的位置。

北方春节前后,气温仍是料峭,地上积雪未融,凛凛散着寒气。池娆身上一条咖色半裙,一条米色中领毛衣,外罩驼色羊绒大衣,优雅到了单薄,着实美丽冻人。一阵风拂着枝头雪纷纷落下,她使劲拢了拢外套,将手插进兜里,加快脚步。余光瞥见一车似乎跟上来,缓缓停下,靠在路边。

“池小姐。”

池娆停下脚步,转身看见祝淮书推门从车上下来。

他握着外套,阔步朝她走过来。池娆感觉到他身上从车上带下来的暖意,暗自蜷了蜷缩在口袋里的手指。

“天冷。小心着凉。”祝淮书递出手里的外套。池娆认出这是他刚才出来穿着的那件。停在一旁的车打着双闪,发动机嗡响,里面除了司机,似乎还有两位老人。她抬头看了眼赵黎诗的方向,“谢谢你,祝先生。”

人家大她十岁,她喊祝先生,心里十分的虚。

祝淮书微微颔首,道了句再见,转身走了。

池娆脚跟微抬,顿住,目送车辆离开,脑海中自动回想起他说话时的语气,客气疏离,听不出几分温度。

她还想起刚才的另一件事。

刚吃完饭准备散场的时候,包厢内最乱,人簇成几团往外走,嘈杂中,池娆听见一句知声“她难道要做我小婶婶吗?”童言无忌,小孩很快被捂住嘴,她心里感觉像被蚂蚁蛰了一下。

回去的路上,梁丝打来电话,池娆看了眼身边的赵黎诗,按下挂断,打开微信,果然数十条消息,主题围绕在初次相亲这个话题上。

池娆挑着捡着回复,手指飞快在键盘上跳跃。直到看到某个问题,指尖微滞——有没有发展的可能?

池娆想了想,敲下回复:

[无]

[我还是适合跟年龄差不多的小帅哥开黑]

[而不是做个贤仙闲太太]

当时池娆跟祝淮书连联系方式都没交换,对话十个手指头就能数过来,池娆以为这件事没后续了,渐渐也就放下了。直到某天去姑姑家,话题忽然转到这上面。

“你觉得淮书怎么样?”

池娆正抱她家的大金毛拍照,听见这名字心里一震,愣了会儿,恍惚问:“什么怎么样?”

姑姑含笑,“作为相亲对象,怎么样?”

池娆实话实说,“我觉得不合适。”

“哪不合适?”

池娆想了想,“哪儿都不合适。年龄,家世,性格,三观……”

“打住打住。”姑姑睨她一眼,“你想的还挺多。我就问你一句,喜不喜欢吧?”

池娆咬唇,陷入思索,半晌,为难地抬起头,“有点儿。”

姑姑冲她神秘一笑,她不明所以。

不久之后,池娆终于明白姑姑的笑容。

这天池娆正窝在宿舍化妆,梁丝吃橘子,分她两瓣,嘱咐说特别多汁,小心点。池娆注意手机屏上显示有消息,叫梁丝喂,自己则点开微信。

家族群显示了一条:[祝贺三妹高升,调任申城……]

池娆视线往下看,点开姑姑的对话框,瞳孔微微放大,手指滞在屏幕之上。她一句一句琢磨,发现好像就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准备准备订婚吧。跟祝淮书。

“张嘴啊。”梁丝不耐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池娆张开嘴,酸涩微凉的东西被塞进来,下意识咬住。下一秒,梁丝尖叫,“池娆你大爷,嗞我鞋上了!”

池娆一点没听见似的,呆呆抬头:“梁丝。”

“天上掉馅饼了。”

订婚宴定在三月末。毕竟是现代社会,双方家族再怎么包办,感情还是得当事人自己来培养。这段时间,池娆跟祝淮书见面稍微频繁一些。

某天不知怎么,聊到年龄上面,池娆坦白自己的出生年月。

祝淮书问:“池小姐这么年轻,真的想要这么早成家么?”

池娆浅浅一笑,“我跟您一样,听家里安排。”

他摇头,“我只听自己安排。”

池娆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沉静的一片深海似的阒谧无声。

“其实我也不爱听。”

“那么我们的婚事,你是怎么想的?”

池娆跟他对话,总觉得肩上扛着无形的压力,因此语速很慢,“我觉得婚姻就是生活,不管是出于那种形势结合,都有不能让个人幸福让位。”

祝淮书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她脸上,淡声问:“你的意思是……?”

“试婚。”

池娆承认自己有赌的成分。

毕竟接触时间不长,祝淮书这人的脾气秉性她摸不透,存在一句话触怒人家底线的可能。

她低着头,不去看祝淮书的眼睛,却听见他问:“想怎么试?”

大概,也许……“试所有夫妻会做的事。”

话语脱口而出,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镇定。

祝淮书果然沉默了。

池娆低着头,盯着茶杯瓷白的壁,心一寸寸沉下去。心说果然自己的要求对老派的人来说还是太过了。

池娆叹了口气,手伸向茶杯,刚捏住杯身,听见祝淮书端方低磁的声音响起:

“包括做|爱?”

池娆手一颤,温水晃出来,滑过虎口,她惊诧抬头,却见男人波澜不惊,抽了张纸巾递过来,“擦一擦。”

池娆对他的直白与坦诚印象深刻至极,惊讶程度比他后来真答应试婚这事还要深,也更觉得他像一片深蓝色的海,云雾缭绕,等待自己去探索。

后来怀孕乌龙,匆忙领证,逐渐暴露本性,在挫折中磨合,她终于变成一座岛。海是孤海,山是荒山,然而彼此互为根系,终究生生不息,繁荣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