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裴元嗣匆忙赶到的时候,归仁院里笼罩着一股极浓厚低沉的气息。

廊下的角灯被风吹得一摇一晃“嘎吱嘎吱”响动着,好像只剩下一个包着烛火的空壳子,随时都有可能脱力掉下来。

七八个人围成一群在院子里低头掩面相互站着,傍晚的夜色浓如泼墨,使得这些人的身影影影绰绰看不出哪个是谁,只能听到几声哽咽压抑的呜咽哭声。

裴元嗣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周遭的所有声音仿佛一瞬之间都静止消失了,只剩下他胸口粗重、急促,丝毫没有分寸的呼吸声。

两条腿像是被灌了铅一般艰难地往前迈着,一步,两步,三步。

从院门到屋门,明明只有一射之地的距离他却像是走了半辈子。

“萦姨娘难产了,这可怎么办啊?”

“是啊,万一救不过来可怎么办,我听说萦姨娘肚子里的这个还是个男娃呢!”

“肃之,你回来了?肃之你没事吧,你说句话啊!”

“娘好疼,好伤心,娘哭了,绥绥要见娘!”

不到两岁的孩子自从会说话之后口中喊的都是娘,阿萦私底下偷偷纠正过好几次,才将绥绥口中的“娘”勉强改成“姨娘”。

裴元嗣转过头去,赵氏怀里抱着绥绥在和他焦急地说着话,怀里的绥绥却还因为没有辨认出眼前这个一身盔甲突然闯进家里的男人就是爹爹,正在祖母怀里不停地哭闹着要进产房见娘。

“姨娘,姨娘再加把劲儿啊,咱们快要生出来了!”

绥绥哭肿的凤眼就在眼前,裴元嗣猛然反应过来,干涩地道:“娘,阿萦她,怎么样?”

赵氏看着儿子苍白不安的脸,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嗣哥儿,我,我和你说了,你别急,阿萦她……”

她叹了口气,不忍地道:“难产了。”

从昨天凌晨一直生到第二天的晚上,将要一天一夜的时间阿萦身下依旧没有完全开宫口的动静,就在裴元嗣闯进来不久之前产婆刚刚出来宣布,阿萦胎位不正,难产。

难产。

要知道阿萦的娘林氏和芸香皆因难产而死,历朝历代凡孕妇难产十之八.九难存活其一二,这么巧的事情竟然就被阿萦接连撞上三次。

裴元嗣心不断地坠了下去,靠着门侧一端的左手死死地扣着门缝的罅隙,连指甲何时断了都未曾察觉到。

“娘不会有事。”

裴元嗣抬手,冰冷的五指刚触摸到女儿哭红的小脸上,绥绥却吓得瑟缩了一下,连忙缩进祖母的怀里。

产房内,阿萦的声音渐渐变得哀嚎嘶哑。

“大爷您做什么,您不能进去!”

裴元嗣猛地推开产房的门,众人见状慌忙出来阻拦,裴元嗣却不顾劝阻直奔产床,张氏早已退到一侧,裴元嗣单膝跪在地上,握住阿萦的冰冷的双手贴于唇边。

“萦萦,”薄唇微颤,他极轻地唤:“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屋内一片狼藉,产床早已被鲜血和羊水湿透,一个满脸汗水泪水的女子气若游丝躺地在床上,她缓缓睁开双眼,含泪望着眼前高大憔悴的男人,接连半个月几乎不眠不休的行军赶路,只是为了赶在她生产之前回来见到她。

阿萦抚着他长满青色胡茬的下巴,喃喃道:“我在做梦吗?”

“大爷,我,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娘说,她,她想我了,想要我去,去陪陪她。”

“可是我,我舍不得孩子们,我,我不想走,我走了,他们该怎么办,会,会不会有人欺负他们,欺负他们怎么办?”

阿萦流着泪说,后面声音却愈发低微,几乎听不见。

“那些都是梦,你不许去,你也不会有事,阿萦,你清醒过来!”

裴元嗣知道阿萦这一睡可能就再也不会醒过来,他急忙凑到阿萦耳边焦急地呼唤她,阿萦眼睫却只微微颤动。

“别过去。”

血止不住,强行生已经生不下去了,郭太医摇摇头按住紫苏,示意众人都往后退一退暂歇。他怜悯地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女子,长叹了口气。

或许阿萦能不能活下来,一半看天意,另一半就要看她自己的毅力。

眼前忽有一道耀眼的光亮闪过,凭空拔地升起一座高楼,华丽的楼阁亭台之中一个身着桃红色妆花褙子却看不清面容的女子正抚摸着怀中婴儿细嫩的肌肤,那婴儿在她怀中哭得哇哇伤心也无人来管,女子对着婴儿指指点点,骂道:“哭哭哭,整日就知道哭!”

婴儿不停扭动着小身子躲开,女子又用力地掐了一把婴儿的细肉,冷笑道:“莫落在我手中,我定叫你养不大,养大了也是个不争气的纨绔子弟!”

阿萦疯了一般地追过去,“放开我的昭哥儿,我不许你碰她,你滚开,你们都滚开!”

阿萦气急攻心之下终于醒了过来,她哭着捶打着裴元嗣骂道:“裴肃之你混蛋,你怎么可以在我死后另娶,你不许娶她,她要害我的孩子,你为什么不保护他们,为什么!”

裴元嗣紧紧抱着阿萦,“我不会娶别人,阿萦,你醒醒,你只是在做噩梦!”

阿萦想,她一定是害过太多的人,所以上天要惩罚她,要她以命偿命,不许她再活下去。

她在裴元嗣耳旁哽咽道:“如果我……我要你发誓,在我死后三年,你不许另娶,你要把孩子们……送到大长公主身边……”

“闭嘴!”裴元嗣道:“你不会有事,我不会要你有事!”

裴元嗣捧着阿萦苍白濡湿的脸庞,“阿萦,你想想绥绥,她还不到两岁,你舍得就这样丢下她?”

“你可以的阿萦,你可以撑过去的,阿萦,你还记得吗,你说过要等我们老了以后和我乘船去云南,我们在那里买一座两进的小宅子,一起去看苍山洱海,乘船泛舟江上……”

“沈萦,如果你敢就这么睡过去,我裴肃之明天立即另娶!”

阿萦蓦地睁眼抓住裴元嗣的手,红着眼急促地喘息道:“你敢,裴肃之,你敢!”

“你敢睡我就敢娶!”

“姨娘用力,再用力啊,脚出来了,娃娃的脚出来了!”

阿萦死死咬着裴元嗣的手背,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一轮旭日东升,瑰丽的红光刺破天际照耀在京城初春万物勃发的大地上。

黎明破晓之际,卫国公府迎来了一个全新的生命。

“生出来了!”

产婆喜极而泣,将怀中哭声嘹亮的小世子包进襁褓里。

与此同时,阿萦浑身无力地瘫倒在裴元嗣的怀里,长长的睫毛上濡着一滴滴晶莹的泪珠。

“阿萦?阿萦!”

裴元嗣大惊,连忙掐着阿萦的人中,郭太医找到阿萦的胳膊,将针接连插在阿萦的内关、气海、风府等穴位上。

“国公爷不必担心,姨……”郭太医忙完一通后抹着汗抬眼,微微讶然,旋即没看见般低下头叹了口气,递过一条帕子去道:“萦姨娘下身的血已经止住了。”

裴元嗣来不及去拿那条帕子,迅速抓住他的手问:“您说的可是真的,阿萦没事了?”

郭太医感慨道:“确然,多亏了萦姨娘的毅力和您的坚持,不过萦姨娘虽已脱离了危险,却仍不能疏忽大意,接下来的三个月她需要好好休养,不论是身体还是情志,我这就去写几张药方,先给姨娘熬上。”

郭太医熬了也快一天一宿,人上了年纪真是吃不消熬夜,郭太医困得快要睁不开眼,佝偻着腰身出去了。

二爷生大郎、二郎,三爷裴元休生三郎昶哥儿,四爷成婚后还未得子嗣,小世子按照排行便是四郎,产婆将小四郎仔细包进襁褓里,欢天喜地地抱到裴元嗣面前凑趣。

裴元嗣此时满心满眼都是眼前昏睡过去的阿萦,哪里有心思看儿子,摆摆手不耐道:“先抱出去给太夫人和大长公主瞧瞧。”

产婆诧异地瞧了连身上盔甲都没来记得卸的男人一眼,心里暗暗嘀咕这卫国公倒是异类,这产妇生产过后,尤其是还生了男娃,关心媳妇比关心孩子更甚的男人十个里面也就半个,简直是稀罕物。

产婆抱着小世子出去,外面一阵欢喜高兴自不必相提,产房内,杨嬷嬷低声指使紫苏等几个小丫鬟打理产房,尽量不打扰到裴元嗣。

紫苏将一盆热水端到床前,裴元嗣将怀中昏睡过去的阿萦小心翼翼放回床上,转身就从水里拎出的帕子,再把打湿的帕子拧干,替阿萦一点点擦着脸上的汗渍与泪痕。

紫苏左看看,右看看,只好跪在下面等着。

过了会儿,桂枝抱着一套衣服过来,裴元嗣又道:“放下。”

桂枝估摸着以阿萦的性子大概不会喜欢在生产狼狈的时候被国公爷服侍换衣,看到身上的伤口污渍,于是憋了半天鼓起勇气道:“大爷身上还穿着铠甲,姨娘恐会不舒服,不如还是交给奴婢们来?”

裴元嗣停了下来,看看自己身上这一身沉重的铠甲。这才想起来他进城之后都没回宫述职就直接回来了卫国公府。

街坊邻居们听到卫国公府的哭喊声猜测是阿萦生产,在街上唠嗑猜测卫国公爱妾这次生的是男是女,裴元嗣也是领着大军半路走到一半被好事者告知阿萦生产,从昨天凌晨生到翌日天黑都没生出来,裴元嗣闻言一句交代都没有掉头便直奔家里。

裴元嗣只好从产房里退了出来,赵氏本来正和众人围着四郎高兴得见牙不见眼,扭头看见儿子从屋里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晒得黝黑的面庞十分憔悴疲惫,笑容顿时凝固了。

裴元嗣从小跟她就不亲厚,七八岁的时候每日起早贪黑读书习武、生活作息就几乎全是靠着自己的毅力再没麻烦过她,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赵氏还从没见过儿子这般憔悴邋遢的模样。

整个人变得又黑又糙不说,眼底的黑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人给他捶了两拳锅底灰,下巴上的胡子茬像是几个月没刮过,头发乱糟糟地像鸡窝,赵氏心疼得眼里含泪问:“儿啊,这才三个月你怎的就憔悴成这样,莫非是那辽王老贼给你气受了?”

“你吃过饭了没?快快去屋里换身衣服,娘这就让人给你去端饭吃!”

“不必了,”裴元嗣说道:“我现在要回宫述职,晚些时候再回来。”

“好吧,四郎你看过了没?你快看看这孩子多像你,真真是跟你刚出生的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赵氏笑着将小四郎抱到裴元嗣面前,其实四郎还这么小根本看不出来像谁,众人说生得像裴元嗣不过是奉承话罢了,赵氏却越看越觉得四郎像裴元嗣的小时候。

裴元嗣伸出手微微拨开襁褓,小家伙唇红齿白皮肤娇嫩,正闭着眼睛嘬着自己的小手嘬得正香,浑然不知适才为了生他娘亲遭了多大的难,险些九死一生。

裴元嗣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复杂,抿了抿唇,问:“绥绥呢?”

说着四下寻找,比起淘气的儿子他更思念活泼可爱的女儿。

绥绥正躲在舅舅的身后不肯出来,爹爹一走就走了小半年,回来还长了一下巴的胡子,绥绥陌生地打量着离他越来越近的男人,有些害怕地想继续往后藏,裴元嗣却笑着将小丫头一把从地上捞进怀里,“你这丫头,一年总有几回不认识爹爹,嗯,还认不出爹爹来?”

年幼的绥绥尚听不懂爹爹话中的辛酸,哼唧着小嘴巴这就要哭,裴元嗣伸手又捏了捏女儿的鼻子,绥绥被爹爹粗糙的大手蹭得难受,又嗅到爹爹身上的臭味和血腥气,顿时哭声就更大了。

裴元嗣:“……”

裴元嗣无奈地将绥绥放到了地上,绥绥“咻”的跑回舅舅身后,抱住舅舅的大腿,只探出一颗小脑袋怯怯地瞅着裴元嗣,那模样像极了阿萦刚入府怕他的时候,裴元嗣心里柔柔一动,不仅不怨女儿,反而目光愈发温柔。

“姐姐怎么样,她脱离危险了吗?”沈玦紧张地问。

“嗯,”裴元嗣像对绥绥一样慈爱地摸了摸沈玦的头,“我现在要去宫里,你照顾好绥绥。”

说罢从他眼前走了过去。

沈玦呆了一瞬,旋即掏出帕子来嫌弃地擦了擦自己的头发。

……

裴元嗣今年三十,正值而立之年,比起家里其他的几个兄弟姐妹年纪轻轻就有几个孩子在屁股后头追着,三十岁才有了儿子,着实不易。

不过再和那些家中一连串儿子、女儿的人家相较,他这三十岁就儿女双全也很是叫人羡慕了。

成嘉帝早在宫里就听戚贵妃说卫国公的爱妾难产,生了一天一夜肚子里的孩子都没生下来,怕是凶多吉少,太子妃还特意打发宫中御医拿上灵丹妙药前去救治,十分担心,此时再见大侄子一副憔悴消瘦的可怜模样,哪里还会计较他的渎职之罪,留他说了一个时辰军情战况便打发他回去了。

过后,成嘉帝召首辅孙士廷与次辅商缙入宫,拟旨将押解至京城的辽逆庶人及其后代子孙皆圈禁在宗人府至死,从犯黄振战死,故黄氏三族连坐凌迟处死,其余九个卫所首领全家皆斩首示众,女人及三岁以下孩童流放三千里。

论功行赏,该赏的譬如裴元嗣和冯维等大赏,该罚自然也得罚,至于因为莽撞而致使江陵之战险些遇挫的武定侯郭允则小惩大诫,成嘉帝训斥过后责令郭允在家中反思自省,另罚俸半年等等,自然,这些尚是后话。

……

裴元嗣从宫里出来就骑马去了蒜市口的郑家糕点铺给阿萦买了十斤栗子糕,店老板早就认识裴元嗣了,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国公爷啊,您确定是十,十斤,不是四斤?”

“就是十斤。”

裴元嗣发现自己骑着马没地方放栗子糕,这么一大包栗子糕放在马上容易颠碎,决明也苦恼地四处找地方放,店老板笑着解围道:“国公爷,您为朝廷打了个大胜仗,护卫了咱们百姓周全,府里又添小公子,这是双喜临门,这十斤栗子糕小民不能收您的钱,保管给您妥妥当当地送到卫国公府上!”

裴元嗣含笑道:“保家卫国原是我分内之事,没什么应该不应该,钱就不必找了。”从怀里掏出一只钱袋子直接扔到了店老板怀里。

店老板受宠若惊,他还没见过这么多钱,也从没见卫国公笑过!

“包好了,别让它凉了。”

最后裴元嗣叮嘱道。

两匹骏马从眼前策过,店老板托着手里的钱袋子感叹:“卫国公是为国为民的好官,真是好官那!”

……

裴元嗣下马便往归仁院大步而去。

一路行来丫鬟小厮们都眉开眼笑地恭喜裴元嗣,裴元嗣走到门口,心里不知为何竟有几分忐忑。丫鬟将帘子替他打起来,裴元嗣深吸口气,倾身走进去。

阿萦还在沉沉睡着,郭太医实在太累回了家,守在此处的是成嘉帝从宫里打发来的崔太医,裴元嗣看过阿萦之后与崔太医去了书房。

“府里在她产前一直谨遵郭太医的医嘱仔细养护,为何还会难产?”裴元嗣问。

“萦姨娘胎位不正,加之精神紧张,这才导致难产,不过萦姨娘很幸运,幸好这不是萦姨娘头胎,否则只怕母子都凶多吉少……国公爷,老夫这行医问药数十年,在宫里接生过的妃嫔少说也有半百,难产能活下的妇人几乎是十之一二,萦姨娘可真是福大命大啊!”

崔太医感叹一回,又对裴元嗣说了阿萦目前的情况,“萦姨娘产后这半年的时间一定要注意休息,切勿劳累伤心伤身,尽量心情开阔些,多吃些有营养的补物。且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可能几年之内不适合再有孕。”

裴元嗣也不想阿萦再生了,问道:“敢问崔太医可有不伤及女子身体的避孕法子?”

崔太医笑着捻了捻胡子,“这……有是有,不过……”

“太医可是有什么顾虑?”

顾虑倒是没有,就是极少会有男子主动喝药避孕,其实男子饮的避孕药与女子饮的避孕药功效差不多,但大多男子都不爱煎服这些麻烦的汤药,是以这药的方子一直存在太医院的箱子里压箱底呢。

送走了崔太医裴元嗣隔着梢间的窗不舍地看了会儿在窝在舅舅怀里睡的正香女儿,而后去到锦香院,在锦香院里沐浴更衣,这才回到归仁院。

适才忙里忙外地还不觉得什么,这会儿子清闲下来反倒头疼欲裂,他真是累得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裴元嗣随手合衣上了床,将阿萦往怀里一拢,沾着枕头就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