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拒婚的理由当然不能提及高僧批命这样搬不上台面的借口,借口就变成了沈文德夫妇原本想多留女儿一年,这才没急着定亲。

眼下瞧着阿萦就快十六,私下便一直在准备她与徐湛的亲事了,赵氏听到这个借口气得在家里一直骂沈文德和阿萦不识好歹,她不愿嫁她卫国公府还不想娶呢!

兖国大长公主从三七口中得知长孙把自己关在屋里关了一整天没出来,心里很是担忧他。

想她这乖孙在她膝下长至弱冠成人,从小到大便是天之骄子,不论是读书习武、为官为将都鲜少做什么事情失败,她还从没见他对哪家女子有如此动心过。

第一回喜欢一个小姑娘就被人家这样惨烈地拒绝了,难免心里不好受。

好在裴元嗣也就生了一天的闷气,第二天便照常上衙做事,过几日又亲自去了趟庆国公府陪着老爷子下棋品茗,俨然已将拒婚的不快抛之脑后。

且说阿萦和徐湛这厢,几天前徐湛从南京公干完回来,沈文德就把徐湛叫进自己的书房商讨了大半时日才放他出来。

出来的时候正巧碰上阿萦站在西墙根下偷偷向书房的方向偷窥着,屋门一开,徐湛率先发现了阿萦,阿萦连忙缩回脑袋去。

“萦表妹,我们能否单独谈一谈?”徐湛停步粉墙前,低声询问。

阿萦想了想,走了出来。

两人并肩走在府中的花园里。

园中落英缤纷,娇俏的花瓣在空中飞舞,洒满脚下小径,风一吹轻飘飘扬起,在脚下堆成一团粉嫩柔软,美不胜收。

“萦娘,我是真的喜欢你、倾慕你,你愿意嫁我为妻吗?”

徐湛将一朵娇媚的月季花簪到阿萦的发间,低语柔声。

虽然沈文德已经同意了这门亲事,但徐湛还是想亲耳听到阿萦究竟是何想法。

阿萦抬眸,眼前的青年儒雅俊秀,笑容温润如玉,像清风朗月的一缕柔风般轻轻吹到她的心里,他的神情是那样的认真,他离她那样近,身上浅淡的香气熏得她脸色微红。

阿萦害羞地扭过身去,不敢看他,“你嘴上说得好听,我又怎知湛表哥此言是真是假?”

徐湛覆住阿萦垂在腰间的手背上,感觉到掌心细软的柔荑轻轻瑟缩了下,似想逃离,徐湛却收紧了掌心,强硬地握着那只柔荑置于自己的心口上。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萦娘,离开京城的这四十二日,你可知我没有一刻不再想你,夜夜入我梦的那人是你,从小到大搅乱我心神的那人是你,让我求之不得、思之如狂的那人还是你。”

“我心里有没有你,萦娘,你真的感觉不到吗?”

掌心下是男人强劲有力的心跳,阿萦的心口仿佛也跟着他的节奏“砰砰”急跳了起来,尤其是徐湛靠得她还是那样近,温热的气息徐徐地吹落在她的娇面上,阿萦脑中一时晕眩,面上禁不住彤云密布,颤声道:“湛表哥!”

“应我可好?”徐湛紧紧盯着阿萦,“萦娘,我日后会对你好,绝不辜负你,应我可好?”

阿萦脑中早被徐湛哄得彻底成了一团浆糊,羞红着脸点了点头,“那,你若是敢对我不好,我、我就……”

“你就再也不理我。”

徐湛低低地笑,轻柔地抚摸着女孩儿的手背道:“萦娘,明日我休沐,随我一道去踏秋可好,嗯?”

婚事就这么暂时定了,以前是小儿女有情有意,没摆到明面上罢了。

如今两人就差一纸婚书,只不过真正把三书六礼过了,需得等到三个月后阿萦十六岁的生辰。

阿萦和徐湛约好今日去郊外的金鱼池游玩,登高望远赏秋景。

金鱼池旁春天时还翠绿的垂柳被北风吹成了金黄的柳叶儿,在风中舒展枝叶舞动着,阿萦与徐湛相携泛舟湖上、观赏园林,登高眺远,好不惬意。

待夕阳渐渐西下时两人预备打道回府,下了船没走多久却忽地遇上一伙不知哪里的匪徒,将两人连同两个小厮四个丫鬟团团围住。

阿萦被众人护着刚爬上马车,马车被那当中一个匪徒猛抽了一鞭子,一时马儿失控,嘶鸣一声骤然发狂冲了出去,徐湛阻挡不及,见状大惊失色,连忙命小厮留下拦住匪徒保护丫鬟,旋即急忙策马追去。

奈何不过转瞬那疾行的马车便不见了踪影,阿萦尚且不知危险已临,她叫了好几声湛表哥都没人应声,马车中颠簸得实在厉害,甚至马儿都开始横冲直撞,阿萦身子根本支坐不起来,更枉论发出任何声响。

她在等着心上人来救自己,然而外面却迟迟没有人回应,一旦马车撞到哪颗树上……阿萦吓得哭了,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无能为力,只得紧紧护着自己的身体闭上双眼,蜷缩在角落里。

暮色四合中,有人骑着一匹威风凛凛毛色雪白的骏马,犹如劈开黑夜一般朝着那失蹄的马车狂奔而来。

裴元嗣目力极好,他压低身位在半空中一腾,不费吹灰之力便飞身到那失控的马车上,抓住马车车厢一角,稳定好身形之后再跳到车辕上,双手紧紧地压着手中马缰,将自己的整个身体都俯在马身上,而后找准时机,猛地向上一勒马缰。

“吁——”

只听耳旁传来一声畜生仰天嘶鸣,马车急速停下,身后巨大的车厢却是躲闪不及,眼看车厢就要推着马儿撞到前面的大树上,情急之下裴元嗣向后破车而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裹了那车中受惊的女子在怀中便向马车外跳去——

可怜阿萦自小娇生惯养,何时见过这等险恶场面,她误以为是山匪闯了进来,从裴元嗣冲进车厢里开始就吓得连连尖叫着。

“闭嘴!”裴元嗣怒道。直到两人撞到树上停下了,裴元嗣扶着被树干撞得生疼的腰身站起来,才发现怀里的坏丫头竟吓得直接昏死了过去。

……

阿萦满头大汗,突然大叫一声醒了过来,惊得眼前的火堆“吡呲”一声爆出一簇火星。

“闭嘴!”

她唇刚动了动准备开口,那人却仿佛早有预料似的冷声喝道。

阿萦连忙闭嘴,捂着脸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裴元嗣起身走过去,把一条烤好的鱼递到她面前,“快吃。”

两人正坐在一处山洞外,裴元嗣生了火,火光旺盛,耀得人眼有些睁不开。

阿萦从指缝里小心翼翼地露出一只漆黑的眼珠子。

裴元嗣居高临下,火红的光亮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庞,古铜色的肌肤,极富男子气概的一张脸,英武霸气,剑眉凤目,鼻梁挺拔,尤其眉眼下压时显得他整个人非常地倨傲与冷漠,此刻脸上正满是不耐地看着她。

阿萦这会儿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男人是谁,人险些当场又晕过去了。

遇上谁不好,偏偏就遇上这个煞星!

裴元嗣见她不接,蹲下身就去抓她的手,阿萦怕极了,以为他想欺负她,边挣扎边慌乱地抽泣道:“国公爷,你放过我好不好,我、我不是有意要拒绝你的,我错了,我知错了……”

裴元嗣把烤鱼杆子塞到她的手里,闻言脸色就更加难看了,“沈姑娘放心,我裴肃之虽不招人喜欢,却也不至于趁人之危,你若是实在不想吃这鱼扔掉便是!”

阿萦睁眼一瞧,方才发现裴元嗣竟只是隔着衣衫握住了她的手腕,而她手里则被塞了一根叉着烤鱼的木杆子。

火光摇曳中,少女白皙的脸颊腾得一下红透了。

裴元嗣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

他已经吃过了,那条鱼是特意留给阿萦的,因为阿萦昏迷了好一段时间,他还重新生了个小火堆将鱼放在上面给她温热着。

阿萦舔了舔唇,饿了,口干舌燥,她想喝水,刚低下头就发现脚边用四块石头围成了一个小土坑,坑里铺着一片绿色的大叶子,叶子中间盛着满满的清水。

腹内的五脏庙已经在强烈地表达不满了,阿萦咽了咽口水,开始的时候觉得这条烤鱼脏兮兮地下不去口,但实在饿得受不住了,小小地尝了一口,竟觉得味道还挺不错。

后来越吃越饿,索性狼吞虎咽起来,裴元嗣瞥了这满嘴油光的小姑娘一眼,嘴角勾出丝嘲讽的笑。

“怕我对你不轨,不怕我在鱼里下毒?”他忽然冷声问。

阿萦顿了一下,怯怯声道:“不会……您,您是好人,您救了我。”

倒是会奉承人,裴元嗣面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往火堆了扔了两块木柴,“这金鱼池地处城郊,附近素来山匪众多,你满身富贵地和男人出门又盘桓至晚不肯回家,被歹人盯上在所难免。”

“那您有看见我的丫鬟们和湛表哥吗?”阿萦当做没听到他话里的讥讽之意,赶紧问。

“不知道,”裴元嗣十分不近人情地道:“我救你时太阳已经落山了,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我如何得知?何况你那没用的未婚夫连你都保护不了,你还指望他自保?”

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哪里顶得住他这般接连的冷嘲热讽,阿萦唬的当场就哽咽哭了起来,烤鱼也吃不下去了,以为徐湛和她的丫鬟姐姐们当真有了三长两短,哭得真真是梨花带雨,好不凄凉难过。

裴元嗣头疼地看了她一眼,他不过是与她开个玩笑,她至于吗,这就信了?天子脚下的山匪纵然再贪图荣华富贵也不至于不长脑子,事情闹大了他们自然就该逃了,哪里敢真惹上人命官司,取这些富贵之人的性命。

“好了,别哭了,”他有些无奈,低声道:“我刚才与你玩笑,你还当真了,别哭了。”

“这哪里也是能开玩笑的!”

阿萦红着眼儿,气得眼眸清亮,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指着裴元嗣就道:“我说你这人当真无礼得很,你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年纪多大了,我今年才十五,你都快三十了,我从前都没见过你几面,就和你说过一句话,你仗着自己位高权重突然就说要娶我,都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我拒婚了,你倒是恼羞成怒了,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呀,我今日已经够倒霉了,落魄成这样,你还如此戏弄于我!”

“你这个坏蛋,你这坏人!”阿萦恨恨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就朝裴元嗣身上扔了过去。

裴元嗣沉下了脸,“就和你说过一句话?沈萦,不讲理的那人分明是你,当年明明是你说——”

裴元嗣亦是气得七窍生烟,当年说想嫁他的人分明是她,这才几年过去就把他转身忘了个没影儿,这九年他身上虽说也有了些变化,可总不至于是越变越丑,就算年纪大了些,就叫她嫌弃成这样?!

阿萦越说越不忿,捡起身边的小石子就接连砸了过去,裴元嗣面色铁青,强撑的面子和良好的休养却不允许他有任何的躲闪与还手。

眼见这那一粒粒带着女孩儿怒气的小石子从自己的面前和身上划过,不凑巧有那么两块石子就砸到了他的胳膊上,很快一片血渍就湿透了他玄色的衣衫,几滴湿润鲜红的血从袖间滴落了下来。

“你……你怎么流血了!”阿萦指着他的手臂惊愕道。

裴元嗣撕下腿上一块袍子,面无表情地掀开袖子给自己包扎伤口。

救阿萦时,裴元嗣抱着她两人从马车上滚落下来,阿萦被护着是没有受伤,他的手臂和手肘、后腰却都被地上尖锐的石子给划破了。

本来伤口结痂已经不流血了,适才一番动作,又是杀鱼又是烤鱼,再被阿萦几番激惹,身上伤口结痂处再度崩开,这才血流不止。

他不肯解释,阿萦却忽然想到既然是裴元嗣来救了她,那这些伤该不会是救她的时候被那些山匪给伤的吧?!

“离我远些。”

裴元嗣看她跑过来,语气很是不善。

“你……你是不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啊?”

阿萦半跪在地上,粉面桃腮,一双湿润的杏眼担忧地望着他,带着几分自责与懊恼,火光下的眼眸深处,黑白分明又清澈见底,仿佛两汪揉碎了的盈盈波光。

这样狼狈,她竟还是这样的美丽、干净。两人离得太近了,不知是不是因为火焰太旺的缘故,裴元嗣耳根微微发烫,不由偏过头去生硬地道:“与你无关。”

阿萦这才看清楚他手臂上被蹭的一道道开裂的血痂,有一处竟然深可见骨。

她震惊地看向他,然而他的侧脸却是那样的冷峻难近,阿萦便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刀子嘴豆腐心,这样臭的脾气活该一把年纪了还娶不到媳妇。

她在心里嘀咕了两句,起身端来那片荷叶,里面还剩了些水,她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帕子打湿,伸手去碰他的臂。

他当然是拒绝的,冷若冰霜地让她别碰他,离他远些,一副高傲不可攀的模样,阿萦最后急了,握住他的手腕道:“您别动呀,我给您清理伤口,清理包扎好了就不会疼了!”

男人的手指并不细长,而是粗长,手掌又宽又厚,大小都快赶上她的腰了,手腕更有她的小臂粗,且硬如铁杵,一只手几乎握不过来,阿萦悄悄打量着,忍不住咋舌,好大啊,比湛表哥的手腕还要粗呢。

她不好意思打量他别处,垂着的脸儿微微泛红。

裴元嗣挣烦了,索性也不动任由她清理,眉头深深皱着。

阿萦轻轻拭去他伤口上的尘土和细小砂砾,光线太暗有些看不清,她便往前垂了脑袋,侧脸柔顺清丽,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她颈后一截粉白的凝肌,低垂的长长睫毛压在白皙的脸蛋上一片暗影。

清理完毕,她用他撕下的那片衣角给他缠好包扎,避免磕蹭到再次流血。

“男女授受不亲,你爹娘没教过你?”他问她。

阿萦头就垂地更低了,柔荑颤了颤。

却仍旧没有停下手下的动作,继续给他缠好系带。

“对不起,我、我刚才,失态了,”阿萦深低着头,诚心诚意道歉道:“您救了我,是小女一时情急误会了您,国公爷您大人有大量,别同我这无知的小女子一般计较好不好?”

裴元嗣无意于为难阿萦,大约是男人的劣根性,对于拒绝自己的女子心里总归有些埋怨和记恨,否则今日他也不会像做贼似的一路尾随她与徐湛来到金鱼池。

只是她这样乖巧可怜,再责难她,他便有些于心不忍了。

裴元嗣说道:“没有怪你,行了,回去坐着吧,明日一早想来会有人来接我们,至于你的丫鬟和……未婚夫,他们应当也不会有事,你且放心吧。”

两人各自寻了个位置坐好,裴元嗣不说话,阿萦也不敢说,她心里到底是敬畏他的,又乖乖地坐回原先的位置。

刚才没仔细看,现在发现自己身下似乎铺了件男人的长袍,阿萦诧异地摸了摸,发现这袍子应该是裴元嗣的外袍,而袍子下面是一层厚厚的干草……

这男人,心居然这样细……

莫名的,阿萦心尖淌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她忍不住再次悄悄偷眼瞄去,只见男人背靠在坚硬的墙壁上正襟端坐着,即使是闭着眼睛假寐,神情也是那般地倨傲冷冽,犹如一座巍峨挺拔的雪山般高不可攀。

阿萦便摇了摇头,这男人总喜欢摆出这样一幅臭脸,好像谁欠他几百两银子没还似的,就算心再细、长得再好看,以后谁敢嫁给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