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伯父的话,让我有些发懵。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他们傅家离开秦地已久,而且又是作为端国的旧臣,向萧谡投诚,对秦地,应该没有什么故土的感情。

但现在,他的态度,让我一时间有些后怕,总觉着,他对以前的梁地,似乎心有愤懑,甚至不惜因此伤害无辜的梁人百姓。

老实说,对于盛梁的皇室,那些萧姓的宗亲,我虽不喜欢,甚至与他们仇深似海,但也没有想过将这种仇恨牵连到百姓身上。

傅伯父做此举动,明显就是对以前的秦地还心存留恋,落在他人眼中,甚至可以说是反叛。

我很怕,怕他做出什么傻事,赔上了自己,还会牵连到师兄。

“现在是盛梁,已经没有秦梁之分了。”

我轻轻地开口,企图以此来劝慰他,让他明白和接受目前的事实:“现在的天下,没有秦人,也没有梁人,即便伯父心中仍有分界,也不该将仇恨和不满发泄到无辜的百姓身上,只要天下安定,百姓富足,又何必纠结于这天下究竟归属于谁?”

“可这天下,原本应该是我们秦人的!”

我的话,彻底激怒了他,傅伯父此时神情冷峻,看着我的眼神满是痛惜和失望:“五十年前,卫婴殿下威逼盛京,兵临城下,有人从他的手中偷走了江山,那个贼,坐在主君的位置上,把我们秦地的臣民百姓踩在脚下,当成猪狗任意糟蹋。”

“他没有杀秦人么,没有屠戮我们秦地的百姓么?秦地被他下令镇压,尸横遍野,累累白骨的时候,你在哪里?时至今日,朝廷对秦地的税负,是别处的好几倍,那些百姓被逼到背井离乡,卖儿鬻女的时候,你为什么没说话?”

傅伯父眉目深刻,望着我的眼神中似乎含着期盼的泪光:“五十里羌水畔,八百亩水云间,那里才是我们的家,那里的人,喝着秦地的水,流着秦人的血,他们才是我们的亲人,你没有看到他们的疾苦,所以早就忘了自己是个秦人。”

劈头盖脸的质问,让我愣在原地,良久,才回过神来,低下头,艰难地道:“伯父,我从未忘记自己是个秦人……”

五十年前,卫婴被杀,未免秦地百姓犯上作乱,萧谡杀了所有卫姓的宗亲,甚至派兵镇压,说是平乱,但杀得大多是无辜的百姓,那时候,秦地确实尸横遍野,通过顾家那些前辈的记忆,那些秦人的尸体,被堆在羌水河畔,河水都被染得血红。

我曾去过秦地,走在大街上,满目看到的,不是妇孺,就是多病的老人,他们衣衫褴褛,瘦得不成样子,却仍要为税负烦忧,他们的丈夫,儿子,都被送去前线,做最艰苦的工事,参加最危险的战斗,即便如此,在他们的眼神中,却还有某种期盼,他们还在等着,等着他们的主君归来,虽然他们也很清楚,那个曾经庇护他们的卫姓王室,早就已经没了。

他们是秦人,我也是秦人,血脉相连,骨肉相亲,即是同根同源,对他们的疾苦,又岂会熟视无睹,没有感同身受?

可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千百种,流血和牺牲,是最后不得已才会做出的选择。

我不想看到任何人的死亡,梁人也好,秦人也罢,不都是人么?

“萧谡为巩固自己的地位,稳坐江山,杀害秦地的无辜百姓,这是错,我们为报仇,为泄愤,杀害梁地的百姓,这也是错,一件错事,不会因为别人的过错而变得有道理,同样,以错误的方式,来报复别人的罪恶,得到的也仅是罪恶。”

我和傅伯父的立场,其实是不一样的,他是秦人,也是盛梁的官僚,而我,我姓卫,是秦地最后的王室。

天下皆降,王室不可降,所以即便到死,我也只会是秦地的人,可他不必如此,身为秦人,应该被保护在卫姓王室的羽翼下,现在,那个羽翼折断了,卫家的王庭没有了,明知道不可能,为何还要做无谓的牺牲,纠结于曾经的江山,往日的天下?

对于五十年前的事,我也有仇怨,有愤怒,有不甘,如果我父亲还活着,如果景王府的那件事没有发生,或许我现在应该效命在他的麾下,为光复我们卫家的江山去拼命,但,我的家人都死了,现在的我,除了身上流淌着秦人的血,一无所有。

因为亲眼目睹过死亡,所以开始懂得生命的可贵,因为体味过失去至亲的痛,就不想将这种痛,加诸到其他的人身上。

二十年的时间,在仇恨和痛苦里挣扎发疯,我遇到过美好,但因为那些仇恨,我放弃了,遇到过我喜欢也喜欢我的那个姑娘,可因为那些痛苦,她死了,我亲手把她掩埋在小镇冰天雪地的黄昏里,没有任何办法的,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那时候才明白,所谓仇恨,所谓痛苦,都是没用的东西,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终要好好活着,为何要为已经死去的那些,而流失掉现世中依然留存在自己身边的幸福?这其中的悔恨和折磨,我已深深经历过,就不想让任何人像我一样。

卫,仅是一个姓氏,现在,那个姓氏已经死了,为了那个姓氏,牺牲掉哪怕一个人的性命,都是不值得。

颠覆朝纲,更改乾坤,这是我从未想过的事,我也明白,自己没有那个本事,所以一直以来,心中所想,不过是终有一天,秦人能够被天下接纳,与其他人一样,可以不被提防,不被戒备,不被打压,过上富足安乐的生活,天下百姓,共为一家,不再纠结于往日的仇怨,分什么魏楚秦梁。

傅伯父哼了一声,背过身:“妇人之仁!”

我心有忧虑,轻轻道:“伯父,就算你不想自己,也该为师兄想一想,他还这样年轻,不该为过往所累,不小心赔上一生。”

傅伯父不说话了,见他沉默,我还以为他被我说动,于是,接着道:“更何况,那些事都是当今的王上做的,他现在病着,又活不了多久,一旦王上驾崩,皇长孙殿下掌权,以萧琢殿下的品性,一定会实行仁政,到时候,不管是秦地,还是梁人,他都会同等视之,天下的百姓都会有好日子过,又何必执着于以前的仇恨,徒增流血和牺牲?”

“你觉着他会对秦人好?”

听我这样说,傅伯父突然问。

我嗯了一声,他又沉默下来,良久,才道:“天识近日心情不好,你去看看吧。”

他没有回答,而是岔开了话题,我想,我的话,傅伯父终究还是听进去一些,只是,需要时间考虑。

老实说,来到这里见他之前,我从未想过一直以来,他对盛梁,对秦地,竟怀有这样的感情,所以,现在还在心中暗自庆幸,幸好早点发现了这样的事,在他没有对现在的朝廷表露出过多的不满,并做出什么违逆之前,一切还来得及。

从傅伯父的书房退出,我去找了师兄,那时候,他在自己的书房里看书,见我进来,连忙慌乱地收了起来,但我匆匆一瞥,还是看到他正在看的书是什么,师兄见瞒不过我,很尴尬地从背后把那本书拿出来,道:“绯然,你怎么会来?”

那本书,是我之前跟傅伯父说的《溪林笔记》,师兄向来对山水游记无甚兴趣,所以我很奇怪,他怎么会突然看起这种书来。

兴许觉察到我的疑惑,他将书在架子上重新放好,才背对着我解释道:“那天,见你与父亲谈论起这本书,觉着挺有趣的,所以也找来看看,你今日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望着他的背影沉默片刻,才道:“刚才去拜见了伯父,他说你心情不好,让我来看看你。”

师兄回身看了我一眼,微微苦笑:“我没什么的,大约近日发生的事太多,觉着有些累罢了。”

他顿了顿,道:“那天……在阴山相遇那天,我不该对你说那些话的,抱歉……”

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做好了再被他冷落忽视,甚至冷言相对的准备,但没想到,他却忽然向我道歉。

可我还是没有放下心,因为和上次一样,他在说话的时候,依然没有对视我的眼睛。

“师兄。”

良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怔怔地问:“你给我的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

师兄看向我,倏忽露出一个无奈的笑,但因为他最近心情不好,所以看起来有些憔悴:“我不是说过么,不是什么要紧的话,你没看到,便算了,就当什么都没有吧。”

“可是我很在意。”

我依旧追问着他,态度近于固执:“只要是师兄的信,即便里面全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我也想知道写的是什么。”

师兄默了片刻,道:“在离开盛京之前,我问过你一个问题,当时,我说是最后一次,现在,我还想再问你一次。”

“绯然,师父他……确实是出远门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