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这是每个术士都应当谨记的事。

所谓术士,与很多职业大不相同,在世人眼中,我们就像仙神,可以为他们斩除邪祟,好像无所不能,因此对我们产生很多不切实际的希冀,甚至希望我们能够左右天命生死,可惜,诚然,我们并不是仙神,更无法左右生死。

世上的人千千万万个,每天都会有生老病死,若是将他们的痛苦困厄全都压在自己身上,又是一件多么累的事情?

即便好心助人,也该量力而行,旁人就是旁人,一味地对他人感同身受,只会折磨自己。

我不愿去见秦拓,其实也是不敢,因为知道,一旦见了,只怕心中又要生出愧疚和心酸。

回到红闻馆,将药包交给厨房的下人,吩咐他们按照药方一式两份,给我和林素闻煎药。

这事说起来倒也奇怪,以林素闻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居然像个小孩子一样不肯看大夫。

不过想想,他那么好面子,整天端着身段,在甘州,宁可淋雨,也不愿失态,使用御风神行的术法,都快累趴下了,却还是保持着外表的体面,想必也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生病吧。

药碗端上来,林素闻看了看盏盘中的两碗药,顿时明白了什么,转过身,无声地拒绝它。

我真是够了!

明明是他和我赌气,害我得了病,现在却要像哄小孩子一样带他看大夫,还要哄他喝药!

我喊他:“林素闻。”

林素闻看向我,颇有些警惕戒备的味道,我又道:“是你害我得了病,现在替我试药。”

他不动,也没说话,我立即摆出问罪的架势:“怎么,你不想负责啊?”

林素闻面无表情,半晌:“你没味觉吧?”

“……”

我被他堵了一下,顿时心虚,又支支吾吾地辩解道:“我又不是因为怕药苦……”

绞尽脑汁,灵光一现,终于找出借口道:“你看我得罪那么多人,万一被下毒怎么办?”

对上林素闻无动于衷的眼神,我终于败下阵来,双手托着下颌:“好吧好吧,你就看在那些下人熬药不容易,我又如此煞费苦心哄你的份上,勉强喝一点吧,就一点,一点点……”

林素闻对视着我,片刻,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将碗放回桌子上,却又背过身,不看我。

我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看了看碗,又看了看他的背影,总觉着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林素闻?”

坐在座位上,探出头,喊了他一声。

林素闻却不理我,避开身,转到另一边。

我从另一边探出头,望着他:“生气了?”

他默然片刻,回答:“没有。”

“这是为何?”

我又看了被他喝完的药碗一眼,翘起二郎腿,端起自己的那碗慢慢喝:“以前叫你做什么,你都不肯理我,我让你往东,你就偏要往西,今日怎么却如此听话,不跟我对着做了?”

林素闻没好气看向我,道:“是你太吵。”

随后,朝着我们房间的方向,迈步走开了。

晚上,因为起烧的缘故,我做了一夜噩梦。

首先梦到自己行走在沙漠里,口很渴,可惜走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水源,好不容易才找到一片仙人掌,正打算咬开汲取里面的水分时,一张嘴却咬不动,用力一掰,里面却是空的。

躺在滚烫的沙子上,望着头顶高悬着的太阳,我想,在晒成鱼干之前,能下场雨就好了。

迷蒙之间,周围的情景渐渐转变,光线好像暗淡了下来,耳边隐隐地响起了下雨的声音。

这是一个内室,金兽铜炉中袅袅燃起了销沉香,淡金色的屏风上,描绘着雪白的羽仙花。

一个孩童躺在屏风里面。

我知道,他是林素闻,这不是我第一次进入他的梦境,也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小时候。

所以,见到他,很快就明白,这是共梦之术,不是我梦到了他,而是他梦到自己的过去。

他好像生了病,身边却没有人照顾他,华丽却很空旷的房间内,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外面传来有人跌倒的声音,好像是个女人,他睁开眼睛,强撑着身体站起,打开门出去。

一个衣着凌乱的妇人摔倒在地上,她看起来像个疯子,长发散乱,虽戴着华丽贵重的簪饰,可却歪歪斜斜的,全身都被淋透了,却趴在雨中去捡掉在地上的东西,口中念念有词——

“藿香,紫锥花,车前草,这个是……闻儿怕苦,要记得加一块蜜饯啊……”

我记得,以前沈银尘曾经说过,林素闻的母亲是个术士,却没想到,对于医术也有研究。

虽已变得疯疯癫癫,可对以前的所学,以及林素闻的这些小习惯,显然还是记得很清楚。

林素闻在门口站了片刻,走出去,跪倒在那个妇人的面前,捉住了她正在捡拾东西的手。

雨,打湿了他的衣服,他低下头,艰涩的声音问:“你是如何出来的?”

妇人抬起头,望着他,我不知道是在雨中光线模糊,还是林素闻已经记不得母亲的样子,她在我的眼中,容貌始终是看不清楚的,可是望着大致的身形和轮廓,却又觉着,她若没疯,一定是个难得的美人。

林素闻的相貌,和他的母亲应该很相似。

片刻,他又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妇人却不回答,望着他,将手中的东西,捧到林素闻面前,献宝似的咧开嘴,对着他笑。

下一刻,林素闻抱住她,深深地埋下了头。

妇人的身上满是泥泞,身上有伤,沾着细碎的石子,看来是冒着大雨刚从山上采药下来。

我想,我开始明白林素闻为何不愿让人知道自己身体有恙,即便难受也不吃药的原因了。

沈银尘说,林夫人自多年前就陷入疯癫,林家的人将她视为耻辱,经常把她关在屋子里,不让她出来,所以,林素闻见到她,首先问出的就是那句‘你是如何出来的’。

沈银尘又说,林家的人不许林素闻看望接近母亲,他从很小的时候,就与母亲分开,想来,他的住处,林夫人也是不曾知晓的,所以,后来,他又问她,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世人常说母亲连心,即便已经痴呆疯傻的人,对于病中的儿子,还是牵挂着吧。

这样的情景,倒是引起我的一些共情,犹记得当初我生病,迷蒙之间,也曾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覆上我滚烫的额头,当时不知道是谁,但后来,我想,这个人,应该就是母亲吧。

可惜,我明白的太迟。

以前总觉着她不曾在意我,不曾爱过我。

心中凄然时,周围的场景又渐渐转变,换成了一座庭院,此时的天上,正下着雪。

林素闻站在院中。

此时的他,才不过十一二岁,看起来已经很俊秀绝艳了,穿着一身素衣,头上戴着镶玉的抹额,跟他认识那么久,倒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华丽的装扮,很符合他林家少主的身份。

雪,静静地飘着。

南方的雪,与北方不同,湿润,轻柔,彼此粘连在一起,落在空中,如漫天飞舞的羽毛。

他的墨发上,身上,全都落着雪,却仍是站在那里,而在对面,是一个亮着灯火的房间。

按照年龄来推测,此时,林夫人已经死去好几年了,所以,他不敢走进那个房间,在那个房间里,也没有他想见的人。

片刻,房间里的灯火突然熄灭,四周陷入冰冷和黑暗,他抬起头,神情也跟着焦急起来。

仿佛意识到什么,猛一转过身,对着身后空寂的黑夜,匆忙地寻找:“母亲,母亲……”

和上次缠梦所见不同,这次的他,不再是七八岁的孩童,不再是浑身血污的狼狈模样,周围也没有肆意掠过的妖祟黑影,庭院中,只有他一人,面对着铺天盖地的喊声——

“闻儿,快跑……”

女子凄厉惨烈的声音,依然响彻云空,如一道道魔咒,将他牢牢地锁在里面。

林素闻突然意识到什么,终于不再寻找,而是愣愣地望着前方的位置,等待着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刻,鲜血蔓延,染红了他脚下的雪地,充满了他梦境的颜色。

我睁开眼睛,房间里的灯还亮着,侧头看向林素闻,他在不远处的小榻上合衣睡着。

起身,走到桌边,灌了两大杯茶水,才让自己定下心来,转手又给林素闻倒了一杯。

站在床边,望着他,此时,他微微皱眉,还没从梦魇中清醒过来,正在我犹豫要不要把他叫醒时,他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一种仇视的,冰冷的眼神,但下一刻,看清我是谁,眼神又渐渐柔和了下来。

我弯了弯唇,将杯子递给他:“喝水么?”

林素闻坐起来,没有说话,却将脸偏到了别处,我道:“不喝算了。”

正转身要走,却又被他叫住,他沉默一下,向我侧过手,道:“拿来。”

我默默叹了口气,暗道一声‘死鸭子嘴硬’,将杯子递给他,见他喝水,又抬手去试他的额头,道:“烧已经退了。”

林素闻却拂下我的手,将杯子递还给我,仍是坚持道:“我没病!”

“好好好……”

我将杯子接下来,又道:“你没病,是我病了,是我想借你的额头试我的手,行了吧?”

他不说话,我把杯子放回桌子上,想了片刻道:“林素闻,明天……跟我出去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