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文轩又失眠了。

以前,他是从不失眠的,人生有目标,有成就,一切皆在他的掌控之中,心淡如水,逍遥逸世。当蓝梦姗还叫萧云时,他宁静的夜晚就常被她侵占。开始,是为她气恼,接着,是为她担忧,现在呢?

贺文轩伸开四肢,在夜色中大睁着双眼,鬼丫头,诱使他表白后,自已只丢下一句:在来福茶馆,我输棋确是故意的,但是目的不是我上次说的那个,然后便甜甜地一笑,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他送到门外,俏俏地让他做个好梦,关上大门。

贺文轩再次叹气,说半句,留半句,不是要急死人吗?他不谈好梦了,连恶梦也没一个。

喜欢一点,还是完全不喜欢,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有多难。他是大才子,可是对于情感就象是个刚学步的幼童,他没经验好不好?

他知道她现在和冷炎绝对是不可能的了,在冷炎对她家人做过那些事之后。但她的心呢,有没有完全理空了,对他是感谢还是喜欢?

贺文轩猛地坐起,披了衣下床,隔着窗,看到对面的已是一团漆黑了,鬼丫头一定睡得很安宁,留下他独自辗转难眠。

心里面恨得牙痒痒的,俊容上却情不自禁露出温柔的笑意。

一步步地小心翼翼走来,她终于站在他的面前了,肯接受他的帮助和关心,肯唤他贺大哥,肯为他撤下设防,不再事事与他对着干,不再排斥他,他们之间迎来了和平相处。

他还有什么可烦恼的呢?

往后的日子,只会步步锦绣,越来越好。

贺文轩闭上眼,忍不住就开始期待起来。

夜渐渐深了,星冷,月明,明日定是个不错的晴天。

仿佛刚睡了一会,贺文轩就被外面银玲般的笑声给吵醒了。他可是个有起床气的人,何况好不容易才睡着。拉着个脸,唤贺东把熨好的长袍送进来。唤了几声,也没人应。他更来气了,“砰”地一声拉开寝楼的大门,眩丽的暖阳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强光,眼睛承受不住,他忙闭上眼。

再次睁开时,便看到害他没睡好的某个人小脸冻得红通通的,身着他宽松的长袍,头发梳了个书生髻,光着两手,踩在雪地里堆雪人,贺东贺西站在两边帮忙,一个捧砚台,一个拿着根胡萝卜。某个人拍拍小手,拿起笔蘸满墨,给雪人画了个大大的眼圈、微微上翘的嘴角,然后胡萝卜嵌在中间,做了鼻子,一个憨态可爱的雪人就做成了。

“哇,成功。”蓝梦姗歪着头,清眸都弯成了个月牙儿。

贺东贺西看得咧开嘴直乐。

贺文轩眯起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那真的是贺东贺西吗?他花了几年时间才培训出来的优秀随从,一夕间,返回少年了?

“贺大哥!”蓝梦姗最先感到一道不悦的视线射出来,一转身,欢笑地向他跑来,双眉精神地扬起,暖阳映照着她的肌肤象透明的一般,“你起来啦,呃?谁惹你生气了?”

“对不起,公子,我。。。。。。我还没给你熨衣服。”贺东惊觉不好,忙推卸责任,“是小姐她硬要喊我帮忙的。”

反正任何过错,到了蓝梦姗那儿就戛然而止,他和贺西不久前就总结出这个经验。

“嗯,是的,我看贺大哥还在睡,便叫贺东贺西不要吵着你,让他们帮我堆个雪人。贺大哥,你看雪人可爱吗?”粉唇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神态理直气壮。

他清雅幽静的书阁里,堆着个傻兮兮的雪人,有什么可爱可言,简直就是大煞风景,破坏了原先的美感。

没等他接话,蓝梦姗又继续说道:“衣服晚点熨也没什么,大哥身上这件没熨也挺好看的。我觉着,贺大哥不管穿什么,都好看。”

“我家公子英俊轩昂,气宇不凡,就是乞丐服穿在身上,也象王子。”贺东不怕死的跟在后面帮腔。

这下好,满腔气愤只得胎死腹中了。

贺文轩极不甘心地瞪了蓝梦姗一眼,“贺东,熨衣服去。”他穿乞丐服,还真敢想像。

贺东摸摸鼻子,“吱”地一声,认命地进房间做事去了。

贺文轩静默不语地转过身。

蓝梦姗他后面吐了下舌,“大哥,女为悦已者容,你每日如此讲究,难道也是想取悦谁?”

“蓝梦姗。。。。。。”她终于成功地激起他的怒气,他扭过头,青筋暴立。

“贺大哥。”她无辜地眨眨眼,“你不会想我帮你宽衣吧?”

“你给我回去,没有我的同意,不要出来。”

“遵命。”

怒吼声夹着轻笑声,随风飘荡在书阁的每个角落。

书阁里正在做事的大小佣仆,不由自主都抬起了头,会心一笑。

早膳后,贺文轩雷打不动进练字。这书法和拳脚一般,必须笔不离手。蓝梦姗不在里面,他巡睃了一圈,自顾展开宣纸,没写到一个字,蓝梦姗怀里捧着一束白梅从外面进来了。

“贺大哥,我帮你磨墨。”她自告奋勇说道,蹬开两只鞋,穿着白袜往里走来。白袜?贺大转瞪大眼,看着外面东倒西歪的两只鞋,和印在白色毛毯上的一行黑色湿漉脚印,大声叹息。

她到底在雪地里呆了多久?

“怎么了?”她从书架里拿出个蓝瓷瓶,把白梅插了进去,扭过头。

他沉默地跑到门边,摆正一双鞋,又从柜子里翻出软鞋,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把脚抬起来。”

她怔在那里,迟疑着,一团红晕慢慢在她的粉颊散开了,眼底又不禁泛红。

如此优秀,如此俊伟的天下第一才子,竟然蹲在她面前,为她穿鞋。

她何德何能?

“听到没有?”他抬起眼,催促道。

“贺大哥,我自己来。”她羞窘地咽下夺眶的泪水,忙抢过他手中的软鞋,胡乱地就往脚上套。

“不对,要先把湿袜子脱了。”贺文轩的口气就象是个对儿女无奈的父亲,又生气又心疼,他把她推坐到后面的椅中,扯下她脚上的湿袜,“真是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已。”

脱下白袜的莲足,如白玉般,突地映进他的眼帘。他本能地心口一窒,从不知道女孩家的脚会如此的秀美,肤色白皙,若有泽采,指甲饱满圆润,泛出粉色的光彩。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俊脸胀得通红,眼中闪现出复杂的情绪,但也是短短的一瞬间。他从怀中掏出白色的方帕,匆忙包住她的脚,肌肤的接触,如火焰一般烫人,然后,急急给她穿上鞋。

她低着头,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门外,端着茶盘的贺东象个木雕一般,傻傻地半张着嘴,愕然地看着毛毯上的脚印,又看看公子与蓝小姐,不知该进还是不该进。

罢了,大冷天的喝太多水,要经常上茅厕,这茶还是别送了。

他端着茶般,龇着牙,转身走了。

“暖和点了吗?”贺文轩站起身,装作没事人似的走向书案,再次握着笔,颤栗的手指,让他无法好好地写一个字,他只得搁下笔,深呼吸,来平静心绪。

蓝梦姗突然变得象个乖巧的小姑娘,点点头,温婉地坐到他同前,十指绞结。他斜睨了她一眼,看到她的粉颈红成一半,笑了,原来难堪的人不是他一人。

他这才稍微自如了些。

“姗姗,明日午膳后,我要出一趟远门,我暂时把你送到。。。。。。”

不等他说完,她突然慌乱地打断了他,“我不要,我不要离开贺大哥,你带我同行,好不好?”

现在,只有贺文轩能给她安全感,她也只信任贺文轩。这好不容易才有的安宁,她很害怕失去。

贺文轩抿了抿唇,深深地看着她,“贺大哥不是离开你,而是有急事要办,只分开几天。然后回京后,只要你愿意和贺大哥呆在一起,想呆多久就多久。”最好是一辈子。

“我知道大哥是有事,我会很乖地跟着,不乱讲话,不闯祸,我给大哥做书僮。”她似乎怕他现在就会消失,忙不迭地扯住他的袖子。“姗姗已经死过一次,再次重生是为贺大哥,贺大哥不要推开我,好吗?”

贺文轩惊愕地怔住了,心跳在同一时间停止,脑中轰的一声,好像炸开了一片花园,五颜六色的光芒在他的眼前闪耀。

世上有比这更强烈的表白吗?

当她跳下运河时,从前的种种全部洗净了,就当是新一次的投胎。现在的她,只为他。

原来她早已理清了自己的心绪,细腻如她,选在这种时候表白,他心折了。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恢复了呼吸,只看到自己伸出了双臂,轻柔地将她拉进了怀里,呼着热气的双唇贴在她脸颊的一侧,然后轻轻一偏头,两个人的唇就紧紧贴合在一起。

他是笨拙的。

她是慌乱的。

但很快,他就将那颤抖嗫嚅的唇瓣及微弱的呼吸一并覆住。蓝梦姗身子瑟瑟发抖,两只手甚至不知道该放向哪里,只能迷迷糊糊地张开了口,任他索取所需。

“姗姗,要与你分开一时,贺大哥都要付出全部的心力。但是你的身子刚刚痊愈,不宜再长途跋涉。贺大哥会抓紧行程,争取早点回京。”他不舍地松开她的樱唇。

他柔柔的声音中带着几分低哑,让她听得心旌神动。她懂这是他的体贴,只得轻轻点头,“那我就在书阁里等你回来,贺大哥,你也不要太急,保重身子最重要。”

“我一定会多保重的。姗姗,我若在西京,书阁是安全的。我若不在,书阁就无法保证安全。我不能再冒失去你的任何危险,我已拜托了一个人,他会替我好好照顾你的。”本来他想把她送到父母那里,但她现在身份特殊,爹爹又是个一板一眼的人,有些事一时说不清,他只好作罢。

“不如我回二姐。。。。。。。”

“不行,”他摆手,“你二姐和姐夫现在暂住在子樵那里,戏班各式各样的人多,多两个,别人不会在意,但多了去,就不太好。姗姗,我要保证你百分百的安全,才能放心离京。”

“嗯,那我听大哥的。”她轻叹一口气,刚刚互通心意,就得分开。

“我会很想大哥的。”她拧了下眉,扭过身,从抽屉里拿出把剪刀,一抬手,剪下一缕秀发,用袖中的丝帕包起,“大哥把这个带在身边,记得姗姗在西京城里等着你。”

贺文轩慎重地接过,缓缓塞进怀里,贴住心窝。

“姗姗,我发誓,这次绝对绝对是我们最后一次分离。”他深情地抚摸着她如水的发丝,坚定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