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严冬。

朔风刮过山涧,落叶燥动翻卷,天地平添几分萧瑟。暮云低垂,陆家沟后山,一座农家小院坐落在一片桔子园中,清幽祥和。

小院屋檐下,一少女静静坐着门前,抱着笔记本快速核算着最近的收支。

少女肌肤雪润,容貌昳丽,她蓄着一头齐腰长发,臃肿的羽绒服也无法掩盖她纤纤身型。

专注工作中的女子,通身都透着一抹宁静。

“亏了。”

笔记本上显示的数字,为她眉梢添了一份惆怅。

她缓缓合上电脑,颓废地叹了口气。

起身,伸展了一下有些发僵的四肢,拢了拢脸颊边的发丝,挪步往果园中走了去。

走动间,轻拂过的晚风,将她额间整齐的刘海撩乱,这一乱,额边就露出了团指甲盖大小的浅淡疤痕。

这疤痕比她的肌肤更透明几分,在左额太阳穴旁边,形似樱花花瓣。疤痕的出现,让本就漂亮的人更加瑰丽。

但这份美,在刘海落下刹那,便消失了。

少女姓陆,叫陆西婵,是陆家沟土生土长的闺女。

陆西婵今年夏天才大学毕业,按说,她本该留在城市工作扎根的,但奈何有人看她碍眼,断了她在那座城里生活的路。碰壁几次后,她也懒得找工作了,干脆拎包回老家,搭上所有家当,把镇上的果园承包了,打算做个果农。

不想才接手没多久,南方就闹起了干旱,足足两个多月没有下过雨,这导致丰收的时候,整片园子里的桔子都干瘪瘪的,不说口感,就连卖样看着都寒酸。

来到果园里,陆西婵垫脚从树上摘了一个桔子下来,然后掰开看了看。

这一看,她就更糟心了。

没一点水份,白送人,人家都嫌弃……

血本无归啊!

“小蝉,小蝉,你在园子里吗?”

烦扰间,一道呐喊声从果园坡下传了来。

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陆西婵深吸了口气,把桔子随手抛到地上,侧回头对着坡下大声道:“莫婶,我在。”

“在啊,怎么没接我电话。”

被喊莫婶的女人,颠着圆润的身体,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坡,刚瞧到园中的少女,就埋汰了一句。

陆西婵不好意思笑了笑,“手机在屋里,没听到,莫婶找我有什么事吗?”

“黄荆弯那边,周家老人三年起坟,想请你去瞧个地儿,前儿你不是说果园亏损严重,要接活吗。这活你能不能做,不能做,我就回周家,让周家另外找人相地儿。”

莫婶气都没歇就絮叨着,把来果园找陆西婵的原因给说了出来。

天气太冷,说话间,嘴边还冒着冷气。

“接,怎么不接,我都快开不起老叔的工钱了。”陆西婵苦笑应道。

陆西婵嘴里的老叔,是她请来帮忙打理果园的孤寡老人,也是陆西婵本家的一个长辈。

这片果园她承包了二十年,一年三万,承包款在和镇政府签合同时,她就一次付了五年,再加上这半年的肥料和人工钱,她都已经往里面投了将近二十万了。

二十万不算多,但对她一个刚从学校踏出来的人来说也不少,她不另外想办法弄点钱,这个年都没办法过。

“真接?”

莫婶子歪头,瞅着陆西婵:“小蝉,虽然你跟着你爷爷学过一手,但起坟捡骨不是闹着玩的,可不能搞砸了。”

陆西婵的爷爷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看相摸骨师,说是摸骨,但事实上他最拿手的却是敛骨相风水。

敛骨又称拾金,是玄门道家其中一个分支。

汉族从古至今就敬天法相,与和平市相邻的三个大省,在古时候属恶劣之地,皇朝处罚犯人发配边疆,多数都往这边发配。被发配过来的人怀念中原,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回归故里,就发展出了另一个葬礼。【①注】

那便是人死之后,先下葬三年,三年后起坟捡骨,把死者的遗骨装进一个瓮中,方便以后带走。再加上那时南方的汉族生存环境不稳定,为了能带着祖先一起迁途,这种葬习就更加盛行了。

习惯成自然,哪怕后来局势平定,大家也彻底扎根了在了这片土地上,但这种葬式依旧延续到了今天。

有需求就有市场,旧时的玄门奇师也在这种葬礼中,开辟出了敛骨一脉。

不过这些年火葬越来越普及,土葬被禁止,只农村偶尔还能见,敛骨一脉也随之没落,极少有人家会为老人起坟另葬风水宝地了。

陆西婵是遗腹子,她爸在她还没出生时就死了。她妈生下她,就把她丢给她爷,然后远走他乡,很少再回凤来镇,而她爷也在她十八岁那年过世了,老人家虽不在了,但那手相风水敛骨的绝活却没有失传。

陆西婵是她爷爷一手带大的,从小耳儒目染,再加上本身又有天赋,所以该会的陆西婵都会。

今年果园收成不好,陆西婵前几天和村里婶子们唠嗑,说想接活,这不,热情的婶子就给她打听到了活。

“莫婶,搞不砸的,你又不是没见过我拾金。”陆西婵自信一笑。

她爷在世时,哪次出门拾金不带上她。后来年纪大了,真正动手的几乎都是她,她爷只在旁边抽水烟和别人闲聊,就没正儿八经干过活。

“那成,你选个日子,我这就回人家。”莫家婶子倒也没怀疑陆西婵的话,毕竟前几年她可是亲眼见过小丫头捡骨的。

想到这儿,莫家婶子心里就有些唏嘘。

娇娇软软的闺女,胆子怎么就这么大呢?

连死人骨都敢摸。

陆西婵沉默了一下,“莫婶,你回话给周家,说大寒后十天都能起坟,你让他们那边准备一下,我大寒那天过去勘地,第二天起坟捡金。”

大寒动坟百事兴。

干陆西婵这一行的,讲究特别多。大寒这个节气,有史以来就是最好的迁墓下葬的日子,俗称“干燥葬”。

这个节气后面十天,是诸神交班的日子,太岁也会在这时候交接,神煞不存,百无禁忌,兴工动土也不用担心冲撞到什么。

陆西婵算了一下最近的日子,就把时间定到了大过寒后的第二天。

想要拾金的人家,一般都会重新另寻一处风水地福泽后辈,所以陆西婵说大寒过去堪地选址,也没毛病。

莫婶子:“需要周家准备什么?”

陆西婵:“干果、饼干、线香、金纸,起坟要祭后土,祭后土得用寿金,亡者使用四方金,两种金纸可别备错了。还有装骨金瓮,金瓮现在世面上没得卖了,莫婶回话的时候,给周家说一下,就说七爷那里可以买到好的金瓮。”

陆西婵嘴里的七爷,是她爷的朋友,是哪里人陆西婵也不清楚。她只知道,她四岁那年,她爷去了外省一趟,就领了个瞎了一眼的老人回来,并让她喊七爷。

她爷对外宣称七爷姓戚,无儿无女,年纪大了,就来这山沟沟跟他搭个伴,还把户口落到了凤来镇。

七爷和她爷一样,都是走阴阳的异人。因为七爷和她爷一起,联手给她开过阴阳眼,还教过她很多东西。

“成,我回头就去给周家说,小蝉,接了活就要好好干,可别砸了你爷爷的招牌啊。”莫婶子点了点头,叮嘱道。

“莫婶别担心。”陆西婵看跟前婶子不放心,忙不迭补充一句。

莫婶子嗯了一声:“那成,我走了。”

小姑娘自从去上大学后,就再没动过手,陆三爷又不在了,没长辈看着她还真担心她半桶水响叮当,半路出啥幺蛾子。

陆西婵:“谢谢莫婶,我会好好干的。”

莫婶子斜了一眼陆西婵:“还和我客气啥。哎,你爷还在那会儿,就想你读书读出去,到大城市生活。你倒好,大学毕业又跑回来了,还干什么果园,这园子要是能挣钱,早有人抢着要了,哪轮到得到你。偏你犟,大家都让你别包,你非不听,现在砸手里了吧……”

“今年老天不赏饭吃,明年不定就好了。”陆西婵淡淡笑道。

莫婶见陆西婵这样,也不知道该说啥了,絮叨几句便不再提,趁着天还没完全暗下,准备现在就去八队一趟,给周家回个信。

陆西婵送走莫婶,转身回了园子里的小院中,把放在卧室里的一个密码箱给拎了出来。

这个密码箱约莫一个医用药箱大小,里面没装什么东西,除了一只朱笔和几枚泛旧的铜钱,剩下便是半罐子黑狗血和罗盘了,除此之外,还有一根极为陈旧的木质圆棍子。

这圆棍目测只有十厘米长,似乎经常被人把玩,外表被盘得极为光滑。

陆西婵看了眼箱子里的东西,琼眉轻蹙,将密码箱锁上,然后拿起手机往果园下方的陆家村走了去。

傍晚的山村,各家各房的烟囱都飘起了轻烟。走到陆家沟村尾一座独门独院的小平房前,陆西婵一只脚刚踏进院子,院子左侧屋的窗口处,就咻地一下飞出来一个坛子。

这个坛子很小巧,跟农村人用来腌酸菜的坛子差不多样子,唯一不同的,是坛子是用红布封的口,封口处还贴着好几张黄符。

这坛子好像长了眼睛,一从窗口处飞出来,就笔直朝着陆西婵的面门砸了过去。

那气势汹汹的模样,似乎是想把陆西婵的脸给砸烂一样。

陆西婵眼疾手快,纤细胳膊往前一伸,一把捞住坛子,抱着就往院子里走。

坛子被她禁锢住,似乎很不服气,在胳膊弯里猛地颤了好几下。

陆西婵轻拍了拍坛子,脆声道:“天气预报说,明天有太阳,再调皮,我就抱你晒太阳。”

平平淡淡的一句,也不知道威胁到了坛子哪里,刚才不安份的坛子,咻地一下不敢动了。

“小蝉,你吓它干什么。”

陆西婵声音刚落,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人从堂屋里走了出来。

那只瞎掉的眼睛并非是闭着的,而是半张着的,瞳孔无色,明明老人语气慈爱,但莫名的却给人一种狰狞感。

“我可没吓唬它,越来越皮了,精神这么好,那就晒晒太阳吧。”陆西婵说着话,脚一挪,就往坛子飞出来的那屋走了进去。

这间屋避阳,一进去,里面温度就蓦然下降了几分,屋里放着四五个坛子,坛子有大有小,每个坛口都封着红布,贴着符纸。

陆西婵将手上的小坛子放到屋里木架上,顺手把木架下的秤砣拎起来,压在坛子封口处,然后垂头盯着小坛子,道:“三天小黑屋,一天都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