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就是再大……也有个看腻歪的时候啊!您是打算把我圈禁在这儿了?”

康熙被她逗得哭笑不得:“怎么说话儿呢!又是软禁又是圈禁的!你就不能说点儿好话?有圈这么大园子的么?”

莹l别过头,也不看他,嗔道:“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

康熙看着她白里透红的面颊,忍不住伸手拧了一把,“这等八成又是从那个什么劳什子《石头记》里看出来的!你若喜欢,等回了紫禁城,朕命人找出那幅《白鹰图》,就送你了。哦,朕这儿眼下倒有一幅赵佶的《芙蓉锦鸡图》。”说着叫过高无庸,吩咐他去拿画。

不多会儿高无庸回来,手里多了一个锦盒,小心翼翼的打开,从里头拿出一卷画轴,和秦顺儿一起,两人将画轴展开。

莹l近前一看,见全图色彩艳丽,构图精巧。落在芙蓉枝上的锦鸡目光所及之处极巧妙的画了一对蝴蝶,这样一来芙蓉、锦鸡、蝴蝶相映成趣,各个独立又各个相连。左下角似是不经意的斜着画了两朵菊花,既填了白又显出了层次。图上更有宋徽宗亲笔题诗:

秋劲拒霜盛,

峨冠锦羽鸡。

已知全五德,

安逸胜凫s。

正是一笔挺拔俊秀飘逸犀利的瘦金体。莹l不禁叹道:“依我看来,这工笔花鸟到徽宗皇帝这儿,就已是尽了……”

“工笔花鸟其实和山水一样要的是个意境,偏偏不少工笔画就略去了这个。宋徽宗到底是个做皇帝的,自然带着他的格调。那繁花似锦气象,谁能及得上他?”

莹l笑道:“这个也送我了?您可舍得?”

康熙环住她的腰,“送给我自家夫人,那还有舍不得的?再者说,他这画再好,朕也不能拿着挂出来,倒不如挂你那儿,还能让它出来露个面。诶,可要等你生下孩子再挂啊!”

莹l不解的看着他,“却是为何?”

康熙笑道:“你这会子挂着,难道让朕的儿子一天到晚看着这亡国之君的画儿么?宋徽宗能留意到‘凡孔雀登高,必先举左腿’,却不睁眼看看他的锦绣江山。你说,让朕的儿子一天到晚看这画,合适么?”

莹l幽幽一叹:“我过去还听过一个荒诞说法呢,说宋徽宗本是南唐李后主转世。虽则荒诞,倒也有几分道理,这二人都不该生在帝王家。”

康熙笑道:“若真是李后主转世,他的命也太不济了些!连着做两辈子的亡国之君……不过,你说得对,这二人的错,错在不该生在帝王家,更不该做皇帝,只是做个闲王,也必定能流芳百世的——可惜了……”

却说这一日天气闷热,莹l原想歇个晌午觉,却觉闷得难受,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要一碗冰糖绿豆汤来喝,却想起来孙之鼎才说过,绿豆性凉,不宜多进。自那之后,自己厨房的绿豆汤就都改了红小豆汤。因此也不大想喝,只要了一碗调了糖桂花的酸梅汤一饮而尽,才觉得舒畅不少。想了想,叫过秦顺儿,“把才贡上来的荔枝、李子、葡萄、西瓜干干净净的收拾些出来,找只玻璃五格攒心盘子装了,多拿些冰冰着。”

一时秦顺儿捧上了一只黄玻璃攒心盘子,“娘娘,这只盘子成么?“

莹l眉头一皱:“怎么拿这黄玻璃的?这黄玻璃配着那几样果子不受看。换那个白玻璃莲花形状的,周身是缠枝兰草花纹儿的那件。”

总算是找对了盘子,一一在盆底放了冰,码了果子,又在果子上头盖了一层冰。莹l又审视一番,才道:“这还罢了。找个装冰的食盒,跟我走——哦,再洗点儿冰着给兰馨和晴儿送去些,还有‘天地一家春’住着的几位娘娘。”莹l乘肩舆到了勤政亲贤殿外头,见两个守在外头的小太监正在树荫底下打盹儿,还是高无庸看见他进来,忙过来打千儿请安,捎带着踢醒了两个小太监,骂了一顿。

莹l道:“行了,要骂也不在这一时,况且天儿热,人也就是容易乏。里头皇上跟前儿可有外臣么?”

高无庸恭恭敬敬的说:“回主子娘娘,这会儿主子在看折子,并没有外臣。”

莹l听了点点头,便径直往殿里走,只见靠窗的炕上铺了席,康熙穿着一件蓝色云纹纱褂,腰间系了条明黄缂丝腰带,盘膝坐在上头批折子,旁边站着一个宫女给他打扇。瞧见她进来,小宫女忙跪下请安,康熙这才抬起头笑道:“你怎么来了?这么热,要是中了暑看是谁受罪!”

莹l也不理他,接过了小宫女的扇子给他扇着,又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瞧您,就不知道个热么?这一脑门子汗!要是滴到折子上可怎么好?”

康熙闭上眼睛,任由把自己头上脸上的汗一一擦了,“又絮叨起来了不是?”

“您也忒不识好人心了些!也就是我唠叨您罢,换个人谁还敢呐?”将扇子又递给那个宫女,自己回身从秦顺儿提着的食盒里端出那个玻璃盘子拿出来,早有宫女收拾了炕桌,莹l便将盘子放到炕桌上,才在康熙对面坐下,“知道您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上,来给您送些冰镇的果子。”

康熙看着那个白玻璃莲花攒心盘,边上五个格子里依次是李子、葡萄、和切片的哈密瓜、西瓜、桃子,中间码着的却是荔枝。花花绿绿一大盘,衬着那个玻璃莲花盘越发显得晶莹剔透。康熙拿果叉插了一块哈密瓜放在嘴里,“今年的哈密瓜倒是不错!”

“今年的荔枝也是不差的,可惜孙之鼎说那东西太热……哎,他一会子说绿豆寒凉,一会子说荔枝太热,总听他的,我都不知道该吃些什么了!”

康熙听了,笑道:“那好办,等儿子生下来,你拿他出气就是了!都是他,害得他娘想吃什么都不成。”

两人正说笑着,高无庸进来回道:“傅中堂刘中堂来了。”莹l听了就要和他道乏,还没站起来就听康熙说,“不碍,你再略坐一坐再回去罢,这会子忒热,你等暑气退些了再出去。”莹l没法子,只得先在炕上坐着。

却说傅恒和刘统勋两人进来了才看见莹l也在,各自愣了一下才缓过神请安。莹l见这么热的天,两人还衣冠袍带一丝不乱,衣领处宝蓝色的翻领早被汗打的湿了一圈儿,忙给康熙递了个眼色,康熙顺着她的眼神儿一看,也瞧见了两人的衣领,遂说道:“这儿没外人,你们帽子摘了吧,升升冠,略松泛下也是可以的。”

傅恒并刘统勋忙取下了帽子谢恩,康熙指着那玻璃大盘,说道:“正好赶上你主子娘娘给朕送冰湃果子来,朕才进了些,很是受用。有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们俩来得巧,这盘果子赏你们了,你们先在这儿用了它,然后咱们再议事,不然冰要化完了。”

二人忙道:“谢皇上恩典。”

康熙笑道:“倒是不用谢朕,连朕都是多亏你主子娘娘惦记着呢。”

二人又谢过莹l,才拿起果叉。康熙怕他们不自在,自己仍是低头看折子,莹l也起身走到书架前取本书拿在手里,见是《容斋随笔》中的一部,所翻的那页恰好是讲的范仲淹做《严先生祠堂记》的故事,李泰伯说结尾句“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长……”一句中的“”不如换成“风”,后范仲淹闻之,“凝坐颔首,贻欲下拜”。莹l低头掩卷,自己也苦思冥想了好一阵儿“”与“风”的区别,只觉“”也只是好在了含蓄这上头而已,实在是不解范仲淹为何要“贻欲下拜”,正在出神,听见傅恒这个内务府总管大臣说到了“和恪公主”云云,遂抬起了头,康熙也朝她看了看,说道:“给和恪选的这几处府邸回头朕再和你主子娘娘参详参详,和嘉那是有纯惠皇贵妃的身子骨在那儿放着,不得不急着些,也累得你们府上人仰马翻的。和恪、和贞就不妨从容些。”莹l这才听明白,原来内务府给兰馨选好宅子了。

傅恒忙躬身应了,和嘉公主与他儿子福隆安成婚没到两个月,纯惠皇贵妃便撒手人寰,这也着实让这位乾朝第一宣力大臣心里为那场婚事抹了把冷汗。

直到他们退下,康熙才说:“难得今儿你用功!看什么呢?这般魔怔?”

莹l缓缓将“”、“风”这两个字的故事说给他听了,末了说道:“以我之见范文正公的‘’字,虽则直白,却也有直白的好,那个‘风’也只是含蓄了些,似乎……‘’字也并不逊多少的……“

康熙笑着看看她:“朕还当是什么事……你所说的是站在那一句话上看,李泰伯所见却是跳出了那句话,站在全篇所看的,云山江水是这天地之间最是浩瀚的。所谓山寓仁,水寓智,这个时候若用‘’反显得不配,小气了……李泰伯这个一字师做得好!范文正公也是个大度的,才有了这段佳话……

莹l也笑道:“阿弥陀佛,多谢多谢!您也是我的一字师了!

“哎?你怀着孩子,以后万不可在这上头劳神了,看累着儿子!”

“我这娘也忒难做了些!不动弹,要被您骂‘懒’,想略动一动吧,您又紧张个不行;我看两眼《石头记》您都不乐意,说这‘稗官野史’不是给您儿子看的东西,看两眼正经书您又说我劳神……您可说说罢,我该怎么办好?”

康熙接过了她手里的手,将她揽在怀里,笑道:“再不放你撒撒风还了得?左右今儿朕这儿的事情了了,随你一道走上几步罢。两人说笑着走出勤政亲贤殿,也没叫肩舆,康熙搀了她,沿着甬道悠闲散步。此时已过了酉正,太阳下去了些,院子外头暑气必然还是热的汤锅一般,园子里头却已是清凉世界。绿树苍翠、遮天蔽日,甬道两旁更是栽着紫藤、金银花、牵牛花,爬满了刺玫藤编的屏障,就有热风吹来,也早被这浓荫都滤去了热气。

“今儿是有朕陪你,多走走也是不怕的,平日价若是你一个可不成……记住了?”

莹l心念一动,“瞧您紧张的?”想到早在她刚刚有孕的时候,有一天就突然发现自己宫里都不再用熏香了,倒是摆在盘子里的水果多了好些。仔细一问,没一个宫人和她说明白的,只说是“皇上说娘娘这儿不宜熏香,若是想要个香气,只借果子的香味是最好的……”

康熙听了,笑了笑:“你听朕一句总是没错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将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这孩子倒是个乖的,朕看也没大闹腾你,还是个安生孩子呢!”

莹l点点头:“是没大闹腾,早先害喜的症状也是挺轻的。可别是个丫头吧!我听人说,丫头懒,不闹娘。”

康熙沉声道:“该是个儿子吧……朕是看重儿子一些,你缺儿子,朕又何尝不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