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玄微噙着笑,起身站在她身后,注视着铜镜里明眸皓齿的娇艳容颜,抬手拂过漂亮的眼尾,“生气时瞪得滚圆。”

又揉了揉柔嫩的耳垂。“这里。泛红时如珊瑚珠,更显小巧圆润。”

柔嫩的耳垂渐渐泛起了绯红。

阮朝汐无语地捏着玉簪。“……这兔儿和我没关系。”

“好好,和阿般没关系。是我喜爱圆滚滚的兔儿。”

室内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两人的目光从玉簪挪开,于铜镜中对视片刻,同时笑出了声。

铜镜中显露的颀长身影,逐渐倾身下来。被拂过的眼尾闭了闭,阮朝汐握着新得的玉簪,在跳跃的灯火下仰起了脸。

两人交换了一个短暂而缠绵的吻。

“我替你把发簪簪上。”

阮朝汐对着铜镜绾髻,新得的玉簪赠礼插入乌发,固定住发髻。剔透发簪在灯光下闪耀玉光,圆滚滚的兔儿竖起长耳朵,蹲在簪头。

她抿嘴笑了下。唇边现出一个许久不见的浅浅的笑涡。

“谢三兄赠礼。”

“对了,”荀玄微盯着玉簪,思绪转去了别处。

“我给你母亲准备了拜帖,近期会登门拜访。我们的事该定下了,需得知会你母亲一声。”

阮朝汐想了想,如实说,“我近日也约了母亲会面。”

“你见面先不要提。让我说。”

荀玄微牵着手要把她送回卧床边,“你先睡,我手头还有些未写完的奏疏。”

阮朝汐摇摇头,回身坐去对面,“睡不着。”

她思索着,对着灯下伏案提笔的身影,询问起,“可是要借着这次行刺,继续追索清查下去,把所有挡路的敌手清理干净,那时候才能清闲下来?”

“清理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等这一波清查过去,挡路的势力清理干净,就该颁下新的章程,提拔得用的人手,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忙碌起来。”

荀玄微随手指了指案上一堆卷轴文书。“和王司空长谈到半夜的,就是这些了。趁着这两日闭门谢客,需得尽快写出来。”

阮朝汐随手翻过一本奏疏,念道:“均田令。……乡郡官府记录在案之成年男丁,可均田二十亩;女丁均田十亩。”

“乡郡处处抛荒,良田成野地,人口无踪迹。乡郡官府名下无人也无财,朝廷年年收缴不上赋税,大炎朝立国十六年,朝廷连各乡郡的户籍人口数目都报不出,原因何在?”

荀玄微抬起长指,点了点尚未写完的奏疏。

“乡郡村落早已瓦解,处处皆是坞壁。丁口逃避战乱,依附于大族坞壁中,成了隐户。隐户不必缴纳赋税,坞壁有宗族部曲护卫,虽然十分年成会被收走八分,毕竟人丁安全无虞。因此才出现了大炎朝廷有兵有田而无钱无人,乡郡和士族共治的局面。”

“均田令推广下去,将朝廷占的大片荒地还之于民?”

“不错。想要天下依附于坞壁的隐户自愿归乡,重新在官府落籍,自然要许以好处。除了田亩,还需提供耕牛,种子。朝廷定期发兵清缴流寇。但朝廷空转了这么多年,只知道杀鸡取卵,铲除几家大士族,攻破坞壁,吞并族产,强行登记流民。结果呢,坞壁里放出的流民又逃去了别处,良田继续抛荒。朝廷连许下好处的国库钱粮都不够。”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均田令推广下去,以长远计,对朝廷、对民生皆有好处。但对乡郡中广占流民和屯田的士族门第并无多大好处。因此才需要王司空出面斡旋。以王氏为首的京城士族,不要求他们助力推广新法,至少不要背地里使绊子就好。”

“并无好处的事,为何士族会同意推广?”

“倒也不是全无好处。我允诺王司空,我主事期间,朝廷不会无故清算士族门第,已然占有的田亩和资财,不会再追讨。于他们来说,出让少许人丁钱帛,换取全族安稳。是笔划算买卖。”

阮朝汐思索着,点点头。“如此说法,士族和勋贵门第都可以说动。挡路的,只有宗室了。”

荀玄微莞尔,“对于元氏宗室来说,江山是他们打下的,全天下的田产和丁口本该属元氏所有。于他们来说,确实是笔亏本买卖。——因此不得不把挡路的宗室扫去路边。”

阮朝汐耳听着,随手拿过一张空白大纸,挨个画圈。

“太子废死。宣城王失权,平卢王处斩,众多元氏宗室被送往冀州祖陵看守,梵奴年纪还小。如此清扫一轮,够了么?”

不等回答,她又自言自语道,“当然不够。”

抬笔轻轻一划,“按照三兄做事的路子,这些被送往冀州的宗室,活不出三五年。”

荀玄微收敛了唇边的浅浅笑意,凝视着她笔下的圆圈。

良久方道,“在梵奴长大之前都需要解决。梵奴要仔细教养,身边看护的人精挑细选,一有不对即刻更换,二十年后才不会出大错。”

“听起来确实麻烦。”阮朝汐笔下写下梵奴二字,“因此之前才会三番两次告诫我,不要插手。让宣城王替你动手,解决梵奴的麻烦。”

“毕竟是先帝亲子。”荀玄微并不否认。

“如果上次任由宣城王把他带走,现今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就会是血统偏远的旁支了。随便选哪个,都比梵奴麻烦少……”

话锋轻飘飘一转,“不过——既然你坚持要留梵奴。梵奴年纪幼小,又亲近你我,多留意些,并无大碍。”

阮朝汐点点头,轻声道谢。“梵奴心思纯质,好好教导于他,叫他好好长大即可。那他呢。”

她抬笔又划出新的小圆圈,轻声念道,“湛奴。”

“梵奴都能留下了,湛奴更不会是拦路的阻碍。对不对,三兄?”

荀玄微莞尔笑了,“阿般心思细密。”

他不置可否地起身,牵着她去床边,“睡罢。一份均田令牵扯到方方面面的政令,我需仔细斟酌奏疏。你先睡下,今夜不必等我。”

书案灯火亮了整夜。

临入睡前,阮朝汐迷迷糊糊地盯着灯下伏案疾书的侧影。

他始终未曾明确应下。

——

京城最近风声鹤唳,接连出了几起遇刺的事件,也不知都是何人从中浑水摸鱼,总之世家大族出行如临大敌,一辆车往往有上百部曲跟随。

相比来说,从青台巷角门轻车简从出行的马车并不起眼。

李奕臣亲自驾车,直奔皇城西的长桑里。

阮朝汐今日和母亲约好了,在长桑里的赐宅见面。

白鹤娘子今日穿得是一身朴素的青色居士袍服。不施粉黛,鬓发间无半点配饰。白纱覆面,眉眼间的气色却极好,盈盈眼波带着笑意。

“来吾儿的新宅里走动走动。日后若要修缮哪处,可以和我商量。”

白鹤娘子悠然行走在宽敞疏阔的庭院间,“我主持了净法寺的建造事,寻常楼阁修缮难不倒我。”

阮朝汐拢起裙摆,踩过一处碎裂的青砖,抬眼打量着周围长廊残破的瓦当和红柱剥落的清漆。

“把年久失修、影响到居住的关键墙壁房梁,集中起来修缮一个月,应该足够入住了。母亲,今日邀你前来,除了看一看这座宅子,还有些念头。想和母亲商量。”

她附耳过去,低声说了片刻。

白鹤娘子露出惊讶的神色。

“娘子军——?从未听过。女子力气不如儿郎,难以舞刀弄枪,又见不了血,战乱时不被掳走已是万幸,如何能组成一只娘子军,看家护院?”

“为何女子就不能碰刀枪,又见不了血?”

阮朝汐领着母亲穿过一大片开得郁郁葱葱的木槿花。“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儿郎,自然有各种各样的女郎。只不过女郎从小被大人教养着,不能碰刀枪,不能见血,遇到祸事只能惊慌躲藏。听多了‘不能’,原本可以的女郎也都不能了。”

她转过身来。“我看母亲的净法寺里护卫的多是禁军。他们今日奉命护卫净法寺,焉知明日不会奉命毁了净法寺?母亲不怕?”

直白的一句话戳中白鹤娘子的隐忧。

“阿般的意思是,组一支娘子军,护卫净法寺?”

“我看母亲的寺庙中收容了众多女子和幼童,她们每日礼佛诵经固然是修身养性的好事,然而身在红尘乱世中,诸事无常,每隔三五年就有翻天覆地的大变。只是关在佛堂中念诵佛经,除非有老太妃那样的身份,寻常人有几个能保全自身?”

她示意白鹤娘子查看左右。

“母亲看,正好这处的宅子占地广阔,后院圈起的地盘足以堆砌一座小山。依我的想法,炫富的青山自然不必起了,省下偌大块地,从无家可归的流民里挑拣性格刚强、愿意练武自保的女子迁来这处,屯田种菜,自给自足,好好地教导三五年,便能组出一支像样的娘子军了。母亲觉得呢。”

白鹤娘子眉头皱起,谨慎地询问,“可行么?把那些可怜女子养着也就罢了。若要发给她们兵器,万一里头生出了软骨头,关键时刻倒戈一击……”

“牵涉到人的事,必然会有各种各样的风险。但不试试如何得知?”

阮朝汐思索着道,“筛选是必须的。我这几日总想着,世道艰难,多的是带着孩儿难以谋生的女子。母亲可以挑选那些性格刚强的招募进来。但凡自愿入娘子军者,孩子便带来宅子里供养长大。以后看各自的资质,幼童学文习武,长大后也有个好前路。”

白鹤娘子道,“这个主意好是好。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如此挑选娘子军的人选是比较放心。但是阿般,你可曾想过,这些女子带进来的幼童良莠不齐,或许难以教化。管教幼童会比组建娘子军更加麻烦。”

“自然需要选出一些可信之人坐镇宅子里,管理幼童。”

阮朝汐心里已经反复思虑了多日,“或许材质良莠不齐,但多多少少总能教些的。自己愿意学文习武的,我们放手去教。不愿意学的,学不下去的,也不勉强,引之以正道,好好地养大了,有了谋生之力,放出去便是。”

白鹤娘子这回在长道间停步,仔细地想了一阵。

“难。”她感慨,“不知要花费多少心力。”

“确实不容易,但是可行。”阮朝汐轻声坚持。

“母亲,我小时候在豫州,便是在这样的一座大宅子里长大。坞壁内部曲数千人,幼童数百人。如今我们要组的娘子军数目远远小于一座坞壁的部曲。多费些心思,可以教养的。”

眼神坚定,带着笃信坚持,白鹤娘子微微动容。

阮朝汐在她面前一日日地长大了,少女青涩稚气逐渐褪去,极少主动提起自己的幼年。

“阿般,你小时候是什么模样?怎样过活的?”

这些问题在白鹤娘子心里也压抑许久,话匣子打开了就合不上。

“荀令君对你照顾颇多,你小时候是在他看护下长大的?可是豫州的荀氏壁?他对你——”

阮朝汐掩饰地轻咳了声,硬生生转开话题,“母亲,别问了。今天是来看宅子的。”

白鹤娘子仔细地打量她的神色,“今天不许我问,下次我直接去问荀令君了。你可知他给我送了拜帖?”

阮朝汐吃了一惊,没想到荀玄微的动作如此之快。

他不是至今还‘遇刺重伤’,‘闭门谢客’么?她原以为他的拜帖,至少要隔十天半个月后才会送出去。

大出意外之余,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视线都转开了。

“自然是知道的。”她嘴硬地说。

但白鹤娘子偏不肯放过她。“说说看,他来找我何事?”

“……”

阮朝汐转身往门外走。“眼看着又要下雨了。母亲,今日逛得差不多了,我送你出去。”

“哼,避重就轻,心里有鬼。我今日放过你,过两日必定不会放过他。我要仔仔细细地问个清楚。”

“……”

阮朝汐快步往门外走,边走边喊人,“李大兄,走了!”

两边站在大门外告辞时,她最后提起一桩心事。

“宅子建成之后,招募来的娘子军无论想要学文还是习武,我这里都有现成的先生人选。但幼童众多,免不了要寻找照顾的傅母。”

“这个不难。”白鹤娘子一口应下,“净法寺里就收容了许多幼童。宫里许多老人年纪大了,不想老死在宫里,又不想回乡郡,亦或是无家可归的,都求到我面前,在净法寺里寻一处容身之处。她们是现成的傅母。”

阮朝汐放了心。握了握母亲的手,两人依依告别。

登车前,目送着母亲的马车离去。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欲言又止。

李奕臣看得诧异,“想和白鹤娘子说话,为什么不追上去说。”

阮朝汐摇了摇头。

她忽然想起——

荀玄微登门拜访时,如果母亲追问起来,他们现今如何了,荀玄微如实地告知已经住在一处,同卧起……以母亲的刚硬性情,茶水直接泼洒一身还是轻的。

“要不要提醒三兄,拜访母亲那日,多带两套衣裳出门?”她喃喃自语。

长桑里就在皇城西边,车马才动身行驶不久,骤然一个急停。有人在路边等候。

李奕臣跳下车去路边说话。片刻后,敲了敲车壁。

“阿般,宫里的杨女史在路边等,说是带来老太妃的口信。”

杨女史福身行礼,“郡主送来的书信,老太妃看过了。老太妃告知郡主,近日宫里得了消息,湛奴或许要送出宫,去何处却打听不出,老太妃怕得心肝都颤。若是郡主这处能把人能留下,就留下。”说罢往路边的牛车里一指。

阮朝汐走过牛车边,掀开帘子。

里头伸出小小的手臂,亲昵地抱住了她。“嬢嬢。”

阮朝汐抱了抱湛奴。回身对杨女史道,“只把湛奴接出来一日,探探口风,明早送回宫。以后如何应对,等今晚口风探出来了再说。”

她未说探谁的口风,杨女史也不曾追问。福身行礼,牛车回返皇宫。

跟车的陆适之目瞪口呆,“这这……小皇孙就这么……接出来了?”

阮朝汐抱着湛奴,“先回去。”

————————

荀玄微正在木楼抚琴。

琴声动人。远远地回荡在长廊庭院间。

“阿般回来了。”他带着笑意起身出迎,“玉簪衬得阿般气色极佳。”

阮朝汐加快脚步迎上去。“三兄心情愉悦,从琴音里听得出来。今日诸事顺利?”

“诸事安排妥当。王司空赞成推广均田令,几位宗室即将护送出行冀州。至于宣城王那边。宣城王自请赴封地。”

阮朝汐意外道,“他要离开京城?”

“意图篡位的那封诏书在我手里,他日夜见我,心中不安。前些日子的行刺不是他做的,他却心虚得不敢见我,生怕被我误会是他主谋,对他做出什么事来,自己把自己生生吓病了。放他去封地无妨。”

阮朝汐停在琴台边,勾了下琴弦,激起一阵清越尾音。“原来如此。贺喜三兄。”

荀玄微俯身抱琴,睨了眼她此刻的表情。

“怎么看来有些忧心忡忡?今日去见你母亲,原以为你会欢心愉悦。——和你母亲吵嘴了?”

“和母亲见面极为愉悦。筹建一支娘子军的事,母亲说她会仔细想想。但回程路上……”阮朝汐顿了顿,飞快地瞥过一眼。

“带回了宫里的一物,或许会惹得三兄不喜。因此有些忧虑。”

“什么物件给我看?”荀玄微开了个玩笑,“总不会是把梵奴书房里的玉玺给拿回来了?”

阮朝汐的视线瞥开,“说好了不会怪罪下来,我才敢拿出来给三兄看。”

荀玄微抱着琴当先走入室内,漫不经心地勾弦,尾指在琴弦上勾起一连串活泼的连音,“不管带回来什么物件,莫怕,只管拿出来。万事不怪罪你便是。”

“当真?”阮朝汐回头招呼,“抱过来。”

陆适之从门外抱进了雪白的羊皮毡。在荀玄微意外的注视下,掀开毡毯,露出湛奴熟睡中的红扑扑的小脸。

阮朝汐把熟睡的湛奴抱去窗边小塌。

“三兄,我把我把湛奴带回来小住一晚。”

“……”

荀玄微瞬间的神色难以言喻,深吸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

“阿般。”

“人只带回来一晚。”阮朝汐安置好了幼童,转过身来,轻轻地勾了下他的衣袖。

“好好说话,三兄莫生我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