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铁凿一般的证据,陆晓并没有丝毫的兴奋。

她只觉得寒冷,是一种从身体底处迸发出来的寒冷,无关肌理,却朝着她最脆弱的地方狠狠冻结。

她甚至一时间抵挡不住这种感觉,办了这么多少年犯与未成年受害者的案子,她本以为自己都是毫无波澜的,但这样十几份报告,却让她难以抵挡。

陆晓甚至一时间喘不过来气,蹲在地上。

她哭了。

一些她一直以来构建的围墙似乎正在脑海深处土崩瓦解,而一些记忆也破土而出。

那年,她三岁。

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了。

在那个地狱般的福利院里,她是一个异类,她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她每天如同行尸走肉,她会看到养育者对她不屑的眼神,但她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她天生没有看懂别人脸色的能力。

直到陆教授带着妻子前来,他们看到了她。

那是她此生第一次在人的脸上看到近乎“和善”的神色。

他们把她带回了家。

但她依旧没有什么情绪波澜,她知道自己应该感激他们,但她说不出什么体贴的话,也不会像幼儿园里其他的小朋友那样黏在他们身边叫“爸爸、妈妈”。

可陆教授和冯女士还是给了她足够的包容,在她还不理解什么是爱的年纪,给了她足够的爱。

她怨恨过自己,甚至虐待过自己,可是没有用,她的内心就是一片空洞,从没有什么旺盛的情绪从里面诞生出来。

她本以为自己就这样了,直到一天,陆教授回到家,紧紧地抱着她,告诉她,妈妈走了。

后来她才知道,她的妈妈是用一种惨烈到近乎残忍的方式走的。

她是一名高中教师,在路上遇到了三个衣衫破败的十二、三岁的孩子,她本能地想问问那些孩子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在这里闲逛。

监控视频显示,他们在听到冯女士的问话后,几乎没有什么波澜地、面无表情地把这位人民教师拖进了小巷,几个小时后才从里面走出来。

陆晓是趁父亲不注意,偷偷在他电脑上看到的这些录像。

那是她记事起,第一次哭泣。

她忽然就想到了母亲的笑容,母亲会做好吃的水煮肉片,母亲总会在炒青菜时放几粒花椒,说那东西对身体好,即使陆晓曾经很讨厌那个味道。

但她再也吃不到了。

而这都是她的错。

那天早上出门时,母亲问她想吃什么,以往她都会回答都行,可那天她偏偏说自己想吃糖油饼。

母亲就是在那条路上出的事。

后来那群少年犯因为没有到刑事责任年龄,经过简单的教育,就被释放,之后便似乎消失在了人海,没有被逮捕,也没有坐牢。

后来,她又有了第二次哭泣。

那是医院主张地一次基因测试,结果显示,她是极少数携带MAOA-L基因的人,99%是天生恶魔,1%是天才。

她十分肯定自己应该是前者,不然怎么会亲生父母不要他,养母又死于非命呢?

那么这样看来,她和那些杀害她母亲的天生恶魔来看,并没有什么两样。

这继而爆发出了她和父亲的第一次争吵。

父亲让她不要在意这结果,可她不能。

紧接着就是第二次争吵,她高考想报法学专业,她成绩很好,一定能去全国最好的法律院校,但父亲看到了她想做什么,以死相逼,最终陆晓退了一步,报了一所更好的院校的哲学专业。

但她还是考了检察官。

既然她是恶魔,那么就更知道恶魔是如何思考的,这份工作她做起来,得心应手。

父亲听到消息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最后,也只是拍拍她的肩膀,对她说,“注意安全。”

在检察岗位做了这么多年了,她见过太多恶魔,本以为自己的内心已经毫无波澜了。

但今天,她看到那些曾经行差踏错的少年犯在厉娟手下变成了那样麻木的样子,她的心还是狠狠地抽痛了。

没有人比她更恨少年犯。

但她看到那些少年犯变成了她曾经的样子,依旧窒息。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泪水是为谁而流。

检验科医生看到陆晓一直蹲在地上,怕她出事,走上前,拍拍她的肩膀:“小陆检察官,你没事儿吧?”

陆晓抬头,看到那位中年女性医生的脸上挂着一个和善与担忧的微笑,就像是她母亲曾经那样。

她笑了一下,眼泪已经干了,很快便恢复了之前那种淡漠的神色,轻轻道:“我没事儿的。”

没说出的两个字是:妈妈。

我没事儿的,妈妈。

……

在拿到这份证据之后,陆晓很快上报,上面的审批也很快,几个小时后,所有在儿童幸福之家的孩子就都被送往医院,接受了检验。

每一个人体内,都有大剂量的盐酸托莫西汀。

这是药物择思达的主要有效成分,它可以使人变得专注、提高注意力,并且减少少攻击性。

但它的副作用也很多,比如失眠、便秘、甚至……产生自杀倾向。

魏家冠是因为这个结果第一个被逮捕的人。

也是这个案件中第一个被逮捕的人。

魏家冠坐在审讯室里,一脸无奈。

“又怎么了啊,警官?我都说了,我那不是嫖了,是爱情。”

“闭嘴,”刘重安冷冷地将检查报告甩到魏家冠面前,“解释一下。”

魏家冠一脸懵:“这是什么啊,我看不懂。”

刘重安问:“你的所有孩子都在服用高剂量的择思达,他们都有多动症吗?”

魏家冠想了一下:“哦,是啊,不是都有医生的诊断结果吗?”

“一共七十八个孩子,包括之前从你们这里离开的,加起来一共有一百五十余人,”刘重安冷笑,“全部都有多动症?你自己觉得这合理吗?”

魏家冠沉默了,他知道这个理由站不住脚。

“那毕竟是医生的诊断,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啊,”魏家冠挠挠头,“吃的药也都是医生开的,有事儿你们找医生啊。”

刘重安挑眉:“我们已经找到了,就在隔壁呢。”

魏家冠肉眼可见地慌了一下:“啊。”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但你就说,这些孩子经过治疗,有没有变好吧!你就说,他们是不是没有一个再犯罪的,是不是!”

刘重安并不接话:“汪杰已经交待,他是直接和厉娟联系的。”

“啊!不是啊,没有!”魏家冠忽然急了,“我想起来了,汪杰是我找的,他是我研究生同校的学长,你们别听他瞎说,这事和我妈没关系!”

还没等刘重安再甩出证据,只见魏家冠忽然脸一挤,哭了。

“你们这帮人,懂什么!”魏家冠抹眼泪,“你们知道我妈有多辛苦吗?她要照顾那么多小犯人,都是你们放出来的小犯人!为了这事儿,她都和我爸离婚了!她这么辛苦操持一切,关节疼、血压高,我都让她别管了交给我,但她就是还要管!”

“而且说到底,她管的孩子就是没出过事儿啊!这也算是为国家做贡献吧!”

最后这句话,直接点燃了刘重安。

“为国家做贡献?你也真好意思给自己脸上贴金!”刘重安拍案而起,接连甩出几张监控截图,“你以为你们在壹号公馆做的事我们不知道?壹号公馆名义上是个会所,实际上是个地下□□牌局!你和厉娟可都是里面的大客户啊!魏家冠,你真当我们警方和检方是吃干饭的?”

“你把这些孩子当什么?把社会的捐助当什么?”刘重安余怒未消,“你还逼他们去唱《烛光里的妈妈》,你他妈也敢唱这首歌?!”

魏家冠看到这些照片,面色如灰。

他支支吾吾半晌,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

在刘重安审问魏家冠的期间,陆晓并没有全程旁听,而是带着小梁和其他干警,与温嘉朗一起,去到了医院。

这次,他们穿好了检察官制服,带上了检察官徽章。

不少媒体仍旧蹲守在儿童医院国际部楼下,见到一群公安干警和检察官气势汹汹地上了楼,然后,把厉娟带了下来。

小梁说道:“厉娟,我代表归渡市警方请你回警局接受调查,这是我的警官证,这是逮捕证,请你在核对信息后在上面签字并按手印。”

厉娟一脸凶狠,此刻看到那逮捕证上的罪名明晃晃的写的是“虐待罪”和“监管失职罪”,忽然往地上一摊。

“警察打人啦!”厉娟喊道,“说我虐待孩子,说我没好好管孩子,他们疯啦!”

一群媒体乌央乌央围了上来。

厉娟对镜头喊道:“没天理啦,没王法啦!”

她闹得很凶,可陆晓不为所动,只是淡淡说道:“你涉嫌长期大量给儿童幸福之家的孩子服用药物择思达,造成他们身体与心理机能的多种损害,请你现在去警局接受调查。”

“择思达?”旁边的媒体都在问,“那是什么?”

小梁听着,干脆补充了几句:“药物择思达是治疗多动症的处方药,长期大量服务会导致孩子有自杀倾向,我们现在怀疑四位孩子的集体自杀与该药物有关,请你现在去警局接受调查。”

厉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警方能查到这一层。

但她依旧疯癫,大喊:“难道我们管教那些小少年犯有错吗?”

“你们根本不懂管孩子有多辛苦!”

“我帮了那么多孩子,我明明是个好人。”

“还有那个陈平,你们都不管!”

“公安局就会抓好人!真正的坏人,那些作恶的孩子,你们都放出来了!”

一通喊完,身边竟然有不少围观群众符合。

“是啊,那个药也没什么吧,毕竟那些孩子可都是少年犯啊。”

“要我说,就是国家管的太松了,要都像厉娟这么管,早就太平了。”

也有些人在说:“无论怎么样,厉娟也不能拿药物控制他们啊。”

“是啊,这还是人干的事儿吗?”

“少年犯也是人啊,怎么能这么对待他们……?”

一时间,整个中庭的人都在讨论。

厉娟死活就是不签字,小梁经验尚少,不知道此刻是不是该执行强制程序,看向陆晓。

温嘉朗也看着陆晓。

在这个案件上,他只是第二检察官,主要是辅助陆晓的工作。

现在,几乎全场的人都在看向陆晓。

陆晓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些目光,只是停顿了一会。

然后,她冷冷答道:“公安局和检察院只是依法执行逮捕工作,仅此而已。请你配合。”

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法律无法判断一个人的好坏,我们作为法律的执行者同样不行,我们只能根据法律执行相关程序。如果你再不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将对你采取强制手段。这是第一次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