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殿内静默稍顷。

坐在长案尽头的少年微窒,半晌方抬眼看向她。

隔着案上米粥蒸起的朦朦白雾,少女在案几另一侧托腮望他,羽睫绒绒,杏眸殷殷。

“临渊,你应当会绣荷包的吧。”她秀眉弯弯,清澈的杏花眸满是希冀:“你的身手这样好,拿得动那样重的长剑,绣出来的荷包,一定比旁人的都要好看。”

临渊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他低声问:“公主可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除荷包以外的东西。

李羡鱼羽睫轻闪,顺着他的话往别处想了想。

可不知为何,思绪绕了一圈,却又落回方才小宫娥绣的那个荷包上去。

群青色的底布上绣着接天莲叶,那样好看。

比月见绣给她的还要好看许多。

于是李羡鱼坚持:“我不想要别的东西。只想要荷包。”

她轻眨了眨眼:“我不贪心的,只要一个便好。”

少年默了良久,终是微侧过脸,错开她殷殷眸光。

他低声:“我不会绣荷包。”

李羡鱼轻愣一愣,却很快又重新弯眉笑起来。

“我教你呀。”

“很简单的。你肯定一学便会。”

她说着,便重新执起银箸,笑着催促:“快将晚膳用了,我好将做荷包用的物件都寻出来。”

她满怀期待地想——

若是从晚膳后便开始做荷包,那应当不出两三日,她便能用上临渊绣的荷包了。

*

一场晚膳很快用完。

李羡鱼从长案前起身,在箱笼里翻出绣棚、剪刀、针、线、炭笔等物件来。

荷包用的布料,她选的是一面月白色的雪缎。

月白色浅,方便亦炭笔描画。而雪缎柔软,绣起来很是省力,正是初学刺绣最好的料子。

她这般想着,便笑着将绣棚递过去:“绣棚已经蒙好了,你现在往上面画花样子便好。”

她从小匣子里拿出支炭笔来,一同递与他:“这是炭笔,你想绣什么,便用它在绣棚上画出什么来。”

临渊双眉紧蹙,没有伸手接过。

这次与李羡鱼教他六博时截然不同。

眼前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尤其是李羡鱼递过来的那只绣棚,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

李羡鱼以为他是怕画错,便弯起眉来,轻声安慰他:“你放心画便好。即便是画错了也不打紧,这炭笔画的花样子,用清水一洗,便褪了色了。”

临渊一默,见李羡鱼已将炭笔与绣棚递到眼前,终是略一阖眼,艰难道:“我试一试。”

他将绣棚与炭笔接过去,只当做寻常的纸笔,便要往上落墨。

可炭笔不好着色,而雪缎极软,略一使力,便顺着绣棚往下陷落,令人不好着力。

几番试下,月白的雪缎上只留下一点模糊的影子。

李羡鱼在旁侧看着,轻声教他:“炭笔不是徽墨,着色需要用些力道的。你略微用些力道试试……”

她话说到一半,却听见耳畔传来‘刺啦’一声。

绣棚上的雪缎以临渊的炭笔为中心裂出一个洞来。

李羡鱼语声顿住,一双杏花眸讶然微睁。

她还是第一次瞧见,有人在画花样子的时候,能将绣布给画出个洞来的。

临渊握着炭笔的长指微顿。

“抱歉。”

他并非有意。

李羡鱼回过神来,轻声安慰临渊:“许是这块布料在箱笼里放久了才会这样,我去换块新的。”

她起身,很快又从箱笼里翻出块同色的银缎来。

银缎顾名思义,是织的时候往里掺了银丝的,比雪缎要硬上不少,便没那般容易撕裂。

她将绣棚蒙好,重新递给临渊,弯眉道:“比寻常写字,多一点力道便好。便像是描眉一样,若是浓了便要重画,可是若是淡了,便多描几次便好。”

临渊低应,将绣棚接过。

他未曾描过眉,也不知描眉应当用什么力道。

只是一味地收着力,发觉难以着色后,方一寸寸地往上加上力道。

几经尝试,终于在一盏茶后,往银缎上画出了第一道纵线。

竟比挽弓持剑还要艰难。

临渊垂了垂眼,侧首看向李羡鱼,问道:“公主想要什么纹样?”

李羡鱼轻眨了眨眼:“要不,便画两条小金鱼吧。”

她略想了想,正想与临渊说,画些其余简单的也行。

临渊却已应声:“好。”

李羡鱼有些放心不下,略微倾身凑近了些,望着绣棚里月白的银缎道:“我看着你画吧。若是有画不成的地方,便将炭笔给我便好。”

临渊握紧了手中的炭笔,低低应声。

他将炭笔抵在银缎上,像是抵着自己的咽喉,每一笔都须万分谨慎,否则便是万劫不复。

半个时辰后,两尾金鱼画好,汗亦透了重衫。

他未说什么,只是将绣棚递给李羡鱼,低声道:“好了。”

李羡鱼从他手里接过绣棚,望见雪白的绣布上果然生出两条炭笔画的小金鱼来。

圆滚滚,胖嘟嘟的鱼身,蓬松如棉花的长尾,她看着便喜欢。

若是等绣好了,做成荷包,她一定要天天戴在身上,还要与月见她们炫耀。

她便知道,临渊果然是会绣荷包的。

临渊侧首。

见雪肤红唇的少女坐在灯下,抱着青竹制的绣棚,望着棚里的两尾金鱼眉眼弯弯,杏眸亮得像是映入了天上星河。

他想,李羡鱼应当还算满意。

应当无需更改了。

于是他便想,回到梁上小憩。

身形未动,李羡鱼却已回过身来。

她笑着将绣棚塞回他怀里,对他道:“临渊,你等等我,我给你挑些颜色好看的绣线来。”

临渊的身形顿住。

他问:“什么?”

“描好了花样子,自然是要往上刺绣呀。”

李羡鱼说着,便往银针里穿好了红线,笑着递给他,满眼的期许:“你试试。”

她道:“你连花样子都画得这样好看,刺绣的手艺一定更好。”

临渊默了半晌,终是抬手接过。

李羡鱼殷殷望着。

却见少年持绣花针的手势宛如持剑,像是能将眼前刚描好的绣布再捅个窟窿。

李羡鱼愣了下,下意识道:“不是这样的。”

她将绣棚接过去,自己先起了一针,又递给他:“像这样拿着针,从这里穿进去,再看着描好的花样子穿过来,便不会绣歪……”

她轻声细语地说着,却见少年手持针线,一道红线一拉,直接从鱼头横到了鱼尾。

李羡鱼一愣:“不是这样的。”

她又将绣棚接过去,将方才那针退回来,又将绣棚再次递给他:“是这样,一点点地描过去,幅度要轻,要小,这样鱼的鳞片才能绣的细密好看。”

临渊重新将绣棚接过,提针再绣。

寝殿内便又响起了李羡鱼的语声:“不是这般——”

临渊略忖了忖,艰难再绣。

李羡鱼又道:“也不是这般……”

几个来回后,临渊掌心发汗,手中的绣花针终于一偏,扎上自己的指尖。

一滴鲜血从少年指尖冒出。

临渊淡看一眼,见不曾弄污绣布,便随意取块布巾揩去。

李羡鱼‘嘶’了声,想起自己方学刺绣时扎到指尖的情形来。

那时候她年纪小,被银针扎一下,可是要掉眼泪的。

而临渊的动作比她更重,扎得肯定比她更疼。

“临渊,你等等。”

她从起身,从妆奁里拿了盒白玉膏过来,想接过他手里的绣棚:“这是白玉膏,敷上便不疼了。”

临渊只平静道:“不必。”

在明月夜中,即便是刀斧加身,也不过是草草包扎,便要重新提剑上阵,如今不过是一个针眼,对他而言,并无什么要紧。

也并不觉得疼痛。

他淡淡垂眼,继续往绣棚上落针。

李羡鱼迟疑一下,勉强在他身畔坐下:“那你小心些……”

话音未落,少年便又扎到了自己的指尖。

临渊仍不在意,随意去拿身侧的布巾。

李羡鱼抿唇站起身来,趁机将他手里拿着的绣棚抢过来,背到身后。

她小声:“临渊,你别绣了。”

“我不想要荷包了。下次,你送我别的吧。”

他比最笨的小宫娥还要笨。

五针里要扎自己两下,一整个荷包绣下来,不知道要将自己的指尖扎成个什么样子。

临渊只是抬目看向她,稍顷,下了结论。

“公主想要。”

李羡鱼脸颊微红,却不肯将绣样还给他。

她是想要这个荷包。

但是如果这个荷包要临渊这样绣出来,她便不想要了。

于是她轻轻转开了话茬:“我要睡了。临渊你也早些歇息。”

她说着,回转过身去,步履匆匆地回到了榻上。

为了防止临渊来拿,还将绣样从绣棚里取下来,小心翼翼地压到枕头底下。

她想,等过几日,她偷偷把这个花样给绣出来,裁成荷包,应当,便也算是临渊送她的吧。

她这般想着,轻轻阖眼。

红帐外,少年眸色微凝,略有不解。

他能看出李羡鱼想要这个荷包。

却不能明白,她为何要在中途放弃。

他在夜色里沉默稍顷,垂眼去看自己的指尖。

——因为这点小伤?

*

这一夜,李羡鱼睡的不好。

她梦见自己变作池里的红鱼,还被人给捞起来,养在一个奇丑无比的水缸里。

水缸是银白色的,还像是被人搬动了一下,连带着缸里的她,都差点被摇晃出去。

这般奇怪的梦境,令她在亥时之前便醒转过来。

彼时天光初透,月见她们还未来唤她起身。

李羡鱼便朦胧坐起身来,摸索着往自己身上披了件兔绒斗篷。

还未来得及趿鞋起身,红帐外便传来少年的语声:“公主醒了。”

李羡鱼轻愣一下,下意识道:“你先去殿外等我。”

临渊道:“好。”

李羡鱼又在榻上坐了稍顷,听见殿内再无声息,像是临渊已经出去了。

这才悄悄从红帐里出来,匆匆洗漱更衣,又绾了个简单的发髻,这才推门出去。

殿外晨曦微亮。

玄衣少年长身立在滴水下,凤眼微红,神色略有些倦怠。

李羡鱼轻唤:“临渊。”

她好奇地望着他:“你昨夜也没有睡好吗?”

临渊回首,见是她走来,便抬手,将一物递来。

“给。”

他简短道:“荷包。”

李羡鱼微愣,下意识地伸手接过。

手中是那只银缎面的荷包,用红线绣着双鲤戏水。红鱼画得很好,的姿态灵动,可是绣工却不好。针脚又粗又乱,许多地方还有错线。

手艺甚至都还不如月见。

李羡鱼却没有出声嫌弃。

她低垂的羽睫轻扇了扇,慢慢从自己的袖袋里取出荷包,将里头的物件全都倒出来,放进临渊送她的荷包里,又认认真真地藏进袖袋深处。

她抬起眼来,对着少年轻轻弯眉,杏花眸里波光潋滟:“临渊,谢谢你的荷包。”

临渊不以为意,只是淡淡‘嗯’了声,便想隐回暗处。

李羡鱼从身后唤住了他。

“等等。”

她的语声很轻,柔软的像是春日里新发的柳枝。

“我能看看你的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