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深秋时节,天气算不得清朗,雾蒙蒙的灰云遮天蔽日,京城怀王府刚忙完一场丧事。

这场丧事是为怀王办的,怀王年仅四十七岁身染恶疾去世,前来操持的是怀王膝下唯一的女儿——楚御琴。

怀王在京中威望不低,前来吊唁的人不少,这些人都是京中显贵,个个都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过,不说人中龙凤,绝对个个人精了,可她们瞧着怀王世女楚御琴还是忍不住心里发怵,在灵前敬过香添过纸钱后都要绕着她走。

倒不是这位怀王世女长得有多可怖,她生就一副好相貌,玉肌似雪,一对狭长的凤目像极了观音殿里无悲无喜的菩萨,唇不点而朱,是任男人看见也会自惭形秽的瑰丽之色。

然丧事办了几天,无人见她为怀王落下一滴泪,日日都穿着乌黑织金的长袍立在灵堂,不像佛陀,倒像一尊煞神。

作为怀王膝下的独女,世袭王位自然要落到楚御琴头上,对于这位未来的怀王,旁人心中只有恭敬畏惧,不敢落下半分得罪。

灵堂设了三日,怎么也该撤了,明日天不亮还要将棺椁送入皇陵,所以今日吊唁的人也少了,早早就收了场。

楚御琴从灵堂出来,让王府管家将灵堂撤了,虽是不合规矩,但管家并不敢违逆,只暗暗腹诽世女不孝,看来那个传言未必是假。

管家婆姓赵,她来王府有些年头了,凭着年岁她从外人口中听说一件事,怀王这个女儿天生一对白瞳,据说是妖魔转世,一降生便克死了生父,紧接着周岁宴上怀王便摔断了腿,没满一年,王府后院又起了场大火,烧死了几个男侍和下人,死状奇惨,众人便都信了此女果真是妖魔,将不到一岁的楚御琴扔到了山上的破庙中,被一个不知情的老尼收养。

然而将楚御琴送走后,怀王一直无所出,别说生个女儿,连男孩都没有,浑浑噩噩过了十几年,直至怀王身染恶疾,得知自己时日无多,所幸这几年她一直都有关注楚御琴的消息,才赶忙将这个早就遗弃在外的女儿接了回来,立为世女。

怀王的王位还是老怀王在世时在马背上替先帝打天下换来的,不能折在她手上,是以她虽不喜甚至厌恶这个女儿,却又无奈只能将王位传于她。

虽认祖归宗已有几日,可楚御琴却是第一日住在怀王府。

之前她嫌灵堂人来人往吵闹,不愿留宿,都是在夜幕后回山上的破庙住,之前收养她的老尼已死,破庙中再无其他人,也不知道她一个人是如何住在阴森可怖的破庙里的。

想到这里,管家赵氏打了个寒噤,继续唯唯诺诺做事,她一眼就看出这位世女不好相与,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伺候才行。

正当管家带着下人收拾前庭时,楚御琴孑然一身去了后院,她素爱独来独往,身边没人敢跟着,她便一间间地翻看王府中的旧物,于心中掂量怀王府的家底。

本来事情进展顺利,直至最后她翻到后院一个小房间,看见一个黑影从眼前一闪而过。

是贼?

楚御琴也没有出声问,她只是默默将房门关好,一步步朝里面走。

这似乎是个杂物间,地方不大,但堆放的东西不少,用来藏人倒是便捷。

可这个贼还是笨了些,楚御琴一眼就发现了她的藏身之处,盯着她的方向寒声道:“出来。”

那边的人不动,依稀可见在发抖,楚御琴心头不屑,这贼胆子也太小了些。

她说了一遍,已经有些不耐烦,第二次开口已然动怒:“再不出来就杀了你。”

“别......不要杀我。”一个男人颤颤巍巍从几个大木箱后面站起,他披散着长发,皮肉雪白,左眼斜下还长着一颗小痣,宛如眼泪一般随着他整个人轻轻抖动着。

一个男人?

楚御琴有些意外,她倒是头回见着男贼,还是个胆子如此小的男贼,黑玉似的眸中多了两分兴味,道:“叫什么名字?”

男子被她瞧得害怕,又往里缩了缩身子才轻声回答:“君吾。”

似乎不是贼,难道是府上的下人?进了楚家的门还带着外姓?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楚御琴盯着他闪躲的眼神宛如惊慌的小鹿,慢条斯理又往前走了一步,问:“为何在此?”

君吾不知她是谁,只看穿着是他得罪不起的人,老老实实回答:“她们......她们将我关在这里,不让我出去,每日会有人给我送饭。”

楚御琴心中疑惑,还没等再问,今日给君吾送饭的下人就进来了,下人不老实,人还没进来先是一句:“小浪货,今儿让姐姐多摸你两下,这饭就给你吃。”

君吾面上一阵难堪。

楚御琴无声站着,下人走进门来一撞见楚御琴活像见了鬼,吓得大叫一声手里的碗也砸了,连忙跪在地上行礼:“世女殿下!”

她跪得浑身发抖,等了半晌也没等到楚御琴说话,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正对上楚御琴意味深长注视着她的眸子,吓得忙沉下脑袋,再也不敢抬头了。

“他是什么人?”楚御琴问。

这个男人瑟瑟缩缩的,问个话半天都答不清楚。

下人跪着道:“是......是怀王新娶进门来冲喜的。”

“哦。”楚御琴应了一声,才想起老东西是病死的,好像是娶了个玩意过来冲喜,她当时觉得此种行径太过可笑,很快便忘了,谁知今日撞见正主。

她抬眸又往那个男人身上看了一眼,慢条斯理道:“这么说来,他是王夫了?”

下人迟疑了一阵:“并未入过族谱。”

意思是说王府正夫身份非富即贵,都是要从世家挑选出适龄公子,请圣上那边赐婚,定下祥日婚期明媒正娶过门,再写入族谱方算正夫,这里面规矩多着呢。

君吾不过是花了几两银子买进来的,不配。

楚御琴明白了,转而又道:“那他也算是王府的主子了。”

下人不假思索应:“这是自然!”

君吾不明白楚御琴想干什么,在两人一问一答的功夫往大箱子后面又藏了藏。

“既如此。”楚御琴冷下脸来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女子,“你可知你以下犯上犯了本殿的大忌。”

她说话没用几分力道,语气却寒凉如水,让跪在地上的下人浑身一紧,毛骨悚然起来。

她飞快地扫了君吾一眼,没瞧见君吾正脸,又赶忙道:“小人知错了!小人再也不敢了!求世女殿下恕罪!小人......小人也只是口头说了两句,并未做其他......”

“是这样吗?”楚御琴看向君吾。

君吾不敢说话,他都不知道面前这个少女究竟是什么来头,究竟是王府的主人还是别的什么人,若只是外来的权贵,他现在指出那个女人来,以后指不定要受什么罪。

楚御琴难得耐心道:“今后我便是王府的主人,你有什么话最好今日都说出来,若是过了今日,我便再也不管了。”

君吾一惊,连忙从箱子后面走出来道:“她、她还摸了我,说不让她摸,就、就不给我东西吃。”

“摸了你什么地方?”楚御琴睨着他,这才看清他穿的似乎是件嫁衣,但又不像是正经嫁衣,并非正红,颜色旧旧的,可见衣服已经在他身上穿了好几天,也可见这些日子他过的是何种生活。

“啊......”君吾没想到她问得这样细,声音愈发小了起来,嗫嚅着道,“手、手上,还有脸,没别的了......”

他面露愧色,神情还带着几分痛苦,活像被摸了完全是他的罪过一般。

楚御琴瞧得有趣,还冷脸看着下人,平淡道:“欺瞒主上,罪加一等。”

她说完便抬脚走了出去,好似就此作罢了一般,下人猛地抬头,凶戾的眼神狠狠盯着君吾,君吾被吓得退了两步,眼巴巴望着楚御琴的背影,心想这是个什么意思。

不出几息,几个黑衣人从房顶跳了下来将下人拖了出去,手脚麻利地堵住她的口舌。

女人剧烈地挣扎着,乞求的眼神看向楚御琴,却只等到她淡然的一个字,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

“杀。”

女人很快被一道银光抹了脖子,血溅三尺,君吾吓得险些叫出声来,连忙捂住自己的嘴,一时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迟疑了一瞬决定去追楚御琴。

这位世女殿下看来真的成了王府的主人,而且人很好的样子,若他求求她......若他求求她......

君吾的眼神渐渐暗淡下去。

若他被逐出王府,他无处可去了。

第一个被杀的下人只是一个引子,那些黑衣人很快查出又有谁人对君吾不敬过,是以怎样的方式不敬的,短短时日王府的下人死了一片。

楚御琴找了个不错的位置坐了下来,悠哉看着她的人将那些尸体都弄出王府去,看了一会儿,余光又瞥见不远处藏在柱子后面悄悄看着她的君吾。

她浅勾了下唇,道:“出来。”

君吾身子抖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出来,想了想跪在楚御琴面前。

“多谢殿下帮我,可、可殿下杀了这么多人,实在......实在是不好。”

楚御琴笑了一声,这蠢笨的男人以为她真是为了他做这些的?她不过是想给王府换换血,找个正当理由把人都换成她的而已。

至于谁摸了他、欺负了他、轻薄了他,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可我已经杀了。”楚御琴居高临下看着他,瞧他浅薄干涩的唇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君吾满脸内疚,他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是又重复了一句:“多谢世女殿下。”

楚御琴匆匆看他两眼,没了逗他的心思,问:“几岁了?”

君吾反应过来这是在问他的年纪,轻声道:“二十......”

楚御琴“啧”了一声,目光渐有些嫌弃,这个年纪,不好卖了,京城里的女人个个都挑着呢,只肯要十几岁的少年,他这个年纪太大了,青楼怕是不收。

想着处理起他的麻烦,又想到这王府不知空置了多少房间,她冷道:“自己挑间屋子,住着罢。”

君吾眼神一亮,拜下身千恩万谢,“多谢世女殿下收留。”

楚御琴看着他雪白的颈子因为他跪拜的动作露出,有一些暗处的地方被遮挡起来,引人遐思。

她忽又笑了一声,对君吾道:“日后见本殿,不必跪拜。”

君吾抬头,望见她眼中的玩味:“毕竟,你也算本殿的继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