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有载,晋成襄王三年,连伯超杀废王,曝尸数日。

姬超铁心铁意,早有决断。自带废王回城之日起,就不打算留他性命。

借飞骑送出书信,并非要与诸侯联手,实是要借机宣扬废王种种恶行,为死去的兄长讨还公道。

在见过城外来人,送出亲笔书信之后,他在室内独坐许久,饮尽冰凉的茶汤。直至日头偏西,他才命人备车,去往关押废王之处。

进入连城当日,废王就被关押在太庙。

整日面对姬卓的牌位,担忧姬超的报复,他不免担惊受怕,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陷入恐慌,精神濒临崩溃。

他之前带伤逃命,中途与良医离散,被抓来连地之后,伤口未经换药,陆续开始流脓。

身上伤痛难忍,精神上又备受折磨,日夜煎熬,当真生不如死。

房间门窗紧闭,罕见日光透入,他终日浑浑噩噩,已经难辨日夜。

这一天,紧闭的大门忽然开启,夕阳的余晖落向室内,割裂满室昏暗。

一缕光覆上供桌,笼罩摆放的牌位。

雕刻的文字浮现微光,数不清的细尘在光中旋舞,迷乱观者视线。

光明乍现,废王很不适应,下意识眯起双眼,举袖挡在额前。

他的双腿不能动,听到身后传来的声响,只能以手肘支撑着转过身,强忍着刺痛逆光望去,捕捉到站在门前的身影。

一瞬间,废王瞪大双眼,满脸骇然,仿佛不可置信。

直至来人跨过门槛,模糊的面容变得清晰,他才认清对面是姬超,而非早已化成白骨的姬卓。

一瞬间的神情变化没有逃过姬超双眼。

他短暂停在原地,似想起什么,发出一声冷笑。随即迈步走上前,居高临下俯视废王,眼中的恨意毫不掩饰。

“当年诸胡围城,我兄率兵死守,却迟迟等不来援军,最终与城同殉。”他手按佩剑,缓慢开口,“犬戎攻破城门,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城内血流成河。”

废王不作声,貌似心中有愧,避开了他的视线。

“那场火足足烧了五日,待我率兵赶到,城池化为废墟,数千人尸骨无存。焦土之下连一具完整的尸骨都找不到。”

姬超说话时,声调并无太大起伏,不见疾言厉色,却愈发使人胆寒。

“胡部骚扰边城不算罕见,可派人求救,诸侯竟无一驰援,直至城破才姗姗来迟。”

废王依旧不言不语,低垂着头,打定主意不出声。

姬超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继续说道:“你忌惮我兄,与犬戎勾结害死了他。诸侯迟迟不援,盖因求救的飞骑被半途截杀。”

自平王迁都,诸侯与天子的关系就变得微妙。

至愎王时,君臣不至于势同水火,关系也早生裂痕。

姬卓年少勇武,能征善战,才具和英名在诸王子中数一数二。愎王晚年忽然冷落他,原因存在多种,可无论他是否登上王位,只要他在一天,王室就不缺猛将,奈何却死在天子的阴谋之下。

“你如何登上王位,天知地知,或许执政也知道。我兄明知有异却不愿挑起争端,主动退让一步,自请外封。即便如此,你仍不肯放过他,一定要斩尽杀绝!”

声音陡然拔高,刀锋一般尖刻。

姬超探出手,拽住废王的衣领,猛将他提起来。

四目相对,废王脸色煞白,眼中满是惧意,姬超表情狰狞,眼底染上血色。

“狭隘卑劣,无耻的小人!你勾结犬戎违背组训,害死血亲不配为人!二十年前我在废墟前发誓,终有一日,我会让你血债血偿!”姬超愤怒咆哮,双手用力锁住废王的脖子,几乎让他无法喘气。

“你我同父,我贼,你逆,寇也!”废王死到临头,反而抛开了恐惧,艰难张开嘴,从喉咙里发出气音。他在提醒姬超,都是愎王的子孙,他被万世唾骂,姬超也未必能免。

“抓你之日,我便知自己下场。”姬超没有被激怒,反而冷静下来,嘿嘿冷笑,“我不仅要你死,还要你受尽煎熬。你的子孙也休想坐稳王位,只要活着,必要惶惶不可终日!”

“你、你做了什么?”废王惊骇欲绝,单臂抓向姬超。因体虚无力,轻易就被挥开。

“我写下两封信,交人送给越王和楚王。”姬超略微放松手指,容许废王呼吸,欣赏着他恐惧的表情,“我言王座之上非正统,你乃篡位夺权。你不妨猜一猜,信的内容公之于众,天下诸侯将会如何?”

废王瞪大双眼,声音颤抖:“取死之道,你要毁祖先基业!”

“上京早已腐朽,毁又何妨?况王室有密卷,平王是如何得到王印,你我心知肚明。卑劣代代传承,无可救药,纵毁于诸侯也不过顺天应理!”姬超彻底松开手,任由废王摔在地上,抬脚踩住他的手指,用力碾压,骨裂声清晰可闻。

“你要投向诸侯,以为他们会拱卫你?未免异想天开!”额头疼出冷汗,废王视线模糊,声音变调。

“谁说我要投向诸侯?”姬超继续用力,直至脚下的手指折断。他视线低垂,目光狠戾,声音中满是恶意,“天子失其鹿,群雄逐之。今日盟友,明日死敌。诸国掀起战火,定然旷日持久。届时血染中原,必是一场好戏。”

仿佛见到尸山血海,姬超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疯狂。

“我兄枉死,你是罪魁祸首,诸侯也不无辜。他们若能及时赶来,城池不会被犬戎攻破,我兄也能得救。王朝将灭,该死之人都要一起陪葬!”

废王惊骇地望向姬超,恐慌使他忘记了疼痛。

“你要乱天下?!”

“是又如何?”

“你不怕遭天地所恶,鬼神报应?”

“你恶事做尽尚且不怕,我有何惧?何况兵乱非我指使,我有什么罪?真有一日天下大乱,上天要问罪,也该问怀抱野心的诸侯!”姬超话落,又一次抓起废王,拖着他走向门外,“算一算时间,信应送到上京。你活着无用,也该死了。”

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废王被丢到车上,姬超紧跟着登上车辕。待他坐定,车奴挥动缰绳,马车开始前行,速度由慢及快。

长街尽头是夯土筑造的城墙,马车停在城门下,姬超走出车厢,抓着废王登上城墙。

废王双腿不能动,沿途拖在地上,留下暗红色的血痕。

两人来至城头,姬超眺望城下,望见越骑和楚骑,还有一支不久前抵达的队伍。

这些人身上穿着晋甲,佩戴晋国铁器,头上却梳着越人发髻,正是国太夫人派遣,从肃州城一路寻来。

二支队伍驻扎城外,既不攻城也不离开。

察觉城头的动静,为首之人迅速走帐篷,只见城头放下绳索,末端系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成排挂上城墙,在风中轻晃。

“这是要做什么?”楚人心生疑惑,越人也是面面相觑。

唯有头发花白的越甲看出端倪,仰望城头,眉心紧皱,沉声道:“杀人。”

话音刚落,就见城头又垂下一条绳索,和之前不同,绳索末端绑着一个人,赫然是气息奄奄的废王!

废王被反绑双手,悬挂在城墙上。

这一幕的冲击太过强烈,无论城头还是城下,众人皆瞪大双眼,默然无声。

越骑和楚骑奉命追杀废王,国太夫人派出越甲也为取他首级。不承想,最终要了废王性命的竟是他的同父兄弟。

“速报君上!”

“需告国太夫人。”

日前姬超派遣甲士送出书信,众人还以为他会继续扣押废王,充作谈判的筹码。

怎料回信未至,他竟将废王吊上城墙!

这样的死法极不体面,多用来处置匪盗。如今用在废王身上,可谓开王朝先河。

在惊讶的目光中,姬超探出女墙,看着被绳索捆绑仅存一口气的废王,对甲士下令:“看着他,一日一夜方能死。”

当年姬卓遇袭,在犬戎的围攻下苦苦支撑,鏖战数日也未能等来援兵,最终在绝望中战死。他只让废王悬挂十二个时辰,已经称得上仁慈。

下达命令后,姬超看向城外,不意外望见飞奔而出的战马。

他眯了眯眼,没有多作停留,又扫一眼城墙上的废王,随即转身离开,背影消失在城头。

飞骑驰出营地,两骑奔赴上京,一骑西行晋地。

上京城外,林珩与楚煜会面,手边摆着姬超送来的书信。

经过初时的惊讶,林珩的大脑迅速冷静,开始抽丝剥茧,思索姬超送出这封信的真正用意。

“越甲、楚甲同日归营,王族甲士入越营,亦入楚营。”楚煜点了点竹简,指出蹊跷之处,“我观姬超此举,未必如表面简单。”

令尹子非和上卿智渊同在帐内,闻言仔细思量,都是心生赞同。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林珩危坐案前,漆金屏风在他身后展开,雕刻的禽鸟瑞兽栩栩如生,好似下一刻就要活过来。

“其恶废王,未必善诸侯。”智渊沉吟道。

“二桃杀二士,借刀杀人殊不罕见。况天下权柄,王朝霸业,纵知其有心挑拨,焉能不动心?”令尹子非接过话,视线在林珩和楚煜脸上逡巡,心中暗暗叹息。

越晋两结婚盟,看似牢不可破,然非永远不变。

国家利益当前,迟早会刀兵相见。

不过上京犹在,楚、齐等强敌在侧,以君上和晋王的智慧,短期内应不会起争端。

“姬超有谋,寡人却非他手中棋,不会如他所愿。”在令尹心生担忧时,林珩忽然开口。

“我与晋王所见略同。”楚煜勾了勾嘴角,一改端正的坐姿,倾身靠近林珩,姿态变得闲适放松。

令尹子非连连侧目,眉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习惯了国君的样子,倒是不觉如何。晋王与国君私下相处,想也见怪不怪。但晋国上卿在场,还是晋王的外大父,国君这副模样简直不成体统!

“咳!”令尹子非作势咳嗽一声,意在提醒楚煜。

奈何对方压根不理会。

只见越王笑容灿烂,眼波流转似含春情,凝视正身危坐的晋王,活脱脱一个妖姬。

“晋王应有对策?”

简单一句话,话尾竟仿佛带着钩子。

令尹子非看向智渊,对上满是疑问的目光,对方好似在问:越王时常这般?

令尹能如何回答?

只能当做读不懂,硬着头皮含混过去。

人生数十年,经历二代国君,楚煜天姿卓绝,治国领兵当为翘楚。但就个人性情而言,不类康公,倒有几分肖似厉公,委实令人头疼。

在两位重臣打眉眼官司时,楚煜坐到林珩身边,见其手蘸茶汤,在桌上绘成一幅简略的舆图。

“姬超欲毁王室,意在挑起诸侯纷争,扰乱天下。如我所料不差,废王将死,王族必乱。你我不入局,但可顺水推舟,以废王之罪示于天下。”

废王流徙,失去权柄,王族身份未被剥夺。

借由巫和姬超的证言揭开旧事,将真相公布于天下,王族势必跌落神坛。

“一步一步,慢慢来。”楚煜单手支颊,猜出林珩的未尽之语。

“不错。”林珩微笑颔首。

现实情况摆在眼前,凡事不能一蹴而就。

姬超设下陷阱,林珩和楚煜不会轻易踏入,反会拿来利用。在此期间,要防备横生枝节,大诸侯必须共进退。

“我意邀楚王和齐王过营,越王意下如何?”林珩询问道。

楚煜莞尔一笑,单手挑起林珩的冠缨,意味深长道:“晋王智慧,寡人何能不应?”

两人习惯这般相处,没有刻意收敛,却忽略了帐内还有旁人。

此时此刻,越国令尹单手抚额,晋国上卿呆滞现场,直至起身离开大帐,脚步仍是轻飘飘。

原以为婚盟不过形式,如今来看,竟完全想错。

站在中军大帐前,子非和智渊对视一眼,一生要强的越人,豪横霸道的晋人,四目相对似有火花爆闪。

国君皆王,不为王后。

嘴上说不通,迟早要手下见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