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外发生的事情只要不是太紧急,一贯都是隔天传进刘彻耳朵里的,他是控制欲望很强的帝王,再信任的臣子,最多让他知道府里有谁在监视,让他遇事有个选择避开的体面,而不是放弃监视。

霍去病对这事是无所谓的,甚至觉得在天子那儿受过训练的管事用起来很顺手。昨日武安侯留宿府中,而且天明匆匆离去,主君在亭子里干坐了一个早上,明显里头有事,管事犹豫了一下还是上报了,毕竟他这里不报,武安侯府也会有人报的。

今早刘彻一边吃朝食一边听长安各家动向,一般来说没什么事的就一句如常,偶有些婆媳拌嘴的吵闹,夫妻夜话之类的,他觉得有意思的就要听听。满朝数得着的官员,他们家的大小情况刘彻一清二楚,但也有些刘彻并不感兴趣的,比如修成子那样的废物,他实在懒得听他家妻妾争宠这些烂事。

能叫天子有兴趣听一听的,都是平民百姓难以想象的富贵人家。

冠军侯府的事排得很前,负责报讯的是一名容貌普通的绣衣直指,但他一开口就是很悦耳的嗓音,刘彻吃着朝食,听着奏报,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筷子,盯着绣衣直指往下讲。

直指也想多说点讨帝王欢心,可惜情报本身就这么点,很快是武安侯府那边的奏报,很简单地就说武安侯昨夜留宿冠军侯府,然后就没了。

怎么能没了呢!这里头该有十卷竹简!

刘彻第一次后悔起对这两府的宽容,他竟然在去病和木兰身边只安排了一个古板老头和未嫁女郎,都是不解风情之人,一点都不靠谱!去病府里的那个就该扒在屋顶听一宿,再给朕详细叙述,木兰府里的那个就该等木兰回来仔细观察,然后迟点奏报,让朕知道昨夜上下如何。

刘彻是真的心焦啊,自从知道自家冠军侯和自己一样喜欢男人,本就把霍去病当成年轻时的自己,这下代入感更强,去病和木兰之间一定要选一个,他还是选择自己亲手养大的去病,希望他能得偿所愿,过得开心快乐。

可他现下是开心快乐了,朕怎么能才知道这一点点!

刘彻急忙宣召霍去病入宫,然后坐回去吃朝食,他是很懂得惜身的,每日餐饭不错过一顿,吃到七分饱后放下筷子,等了没多一会儿,等来一个精神奕奕的霍去病。

君臣二人走到一处高台,底下是养御狗的苑,刘彻看了一眼霍去病,忽然哼了一声。

霍去病有些神思不属,被天子这一声哼拉回了神志,略有些茫然地看向刘彻,“陛下?”

刘彻不快地道:“你昨夜和木兰同床共枕,竟然什么都没发生。”

霍去病立刻露出个吃惊的神情,满眼震撼道:“陛下,你派人扒臣屋顶了?”

刘彻但凡有点李广的脾气,一巴掌就拍在霍去病后脑勺上了,他怏怏不乐地道:“你要是得偿所愿,还会是这幅模样吗?笑也要笑歪嘴巴!木兰既然答应和你同床,他比你矮弱些,就是动手也得些便宜,如何就放跑了呢?”

刘彻真不是说假的,他年轻那会儿想开了韩嫣的事后,也沾过几个男人,这世上天生就爱慕男子的男人真不多,他逐渐发觉两情相悦是很困难的事,后来也不费事了,玩男人大多都带着些强权压迫的姿态。

霍去病低着脑袋不说话,刘彻还想给他出主意,就听霍去病蔫蔫地说:“我和木兰说了,他跑了,听闻他离开我府之后就去了公主府,在平阳公主那儿待了大半天。”

刘彻一噎。

阿姐那儿……到底是断没断啊?

刘彻为霍去病发了会儿愁,然后就到他跑马的时间了,帝王很快调整好了心态,把霍去病拉去挑马,说让他散散心。

马监是熟人,匈奴王子金日磾,他如今换了一身汉官服饰,姿态十分卑微地跪伏在地上,刘彻踏过他的脊背上马,霍去病选了一匹健壮御马,看也不看同样跪在马前的奴隶,按住马背借力就跳了上去。

金日磾直到帝王骑马走远了,比奴隶还要迟一些起身,甚至没有去掸背上的脚印,低着头又去伺候御马了。

在御苑跑了几圈马,找了一处风景不错的地方停下,离得近的宫人连忙去服侍帝王下马,霍去病看了一眼,忽然咕哝道:“备个蹬脚的小木台,不比人稳当?”

每次看着刘彻高高大大的一个人,脚踩着宫人奴隶瘦弱的脊背上马,霍去病总觉得有些怪异,感觉那脊背会被踩塌下去。

刘彻笑道:“偏你多事,朕还没在上马时摔过。”

跑马过后,心情确实好了不少,霍去病从刘彻那儿听了一肚子的主意,一个都没往心里去,显然他跟着刘彻很多年了,知道这些招数实在没什么用。

他比陛下贪婪得多,他想要的,不是一时之欢愉。

入冬后天气寒冷,年节将至,此时历法是遵循古时旧历,岁首常有变动,岁首之日为一年之始,往年这个时候宫中都要举办宴会,不仅宴饮群臣,今年更是天子开恩,连臣子的家人都可以在这一日入宫朝见帝后。

卫家早早忙碌起来了,皇后失宠有几年了,如今卫家全靠卫青和霍去病支撑,连带着皇后太子都因为卫霍而地位稳固。

如今已经不是从前那会儿宫中只有一个皇子的时候了,自从王夫人诞下一子,宫中又有一位妃嫔生了三皇子,人皆疼爱幼子,何况小太子刘据今年九岁,已经是个不能抱在怀里的小少年。

卫老太太带着三个孙子坐马车,卫青骑马在前,刚到宫门口就有专门的内侍来迎接,一行人刚入宫没多久,霍去病带着霍光在宫门口停步,他四处寻找自己想见的人,可没找到,霍光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道:“大兄,入宫吧,宴上总会见到的。”

霍去病轻轻叹气,摸了一把霍光的总角发辫,带他进宫去了。

自从那日初冬时节,他和木兰表明情愫之后,木兰就一直避着他,不与他见面。他也上门去了几次,木兰也不见他,竟然是一副要断交的架势了,霍去病时常后悔自己的冲动,早知如此,藏着心事还能与他做兄弟,时时能见面,哪像现在这样整天挂念又见不到人。

木兰倒也想全家一起入宫,但花父花母一听要见天子,腿都软了,在长安好多年了,花父最喜欢做的事是带一点钱,找个喝茶闲聊的铺子待一天,花母还好,她每年和其他臣妇一起参加亲蚕礼,也见过那位据说不受宠的皇后,但见天子她是真不敢。

老两口都不肯去,老里正也不去,木兰只能一手牵一个,带着宝儿和翠兰了,其实宝儿也吓得够呛,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儿就是隔壁霍大哥了,翠兰胆子大些,一路东张西望,对宫中明显十分好奇。

木兰对宫廷颇为熟悉,但每次来都还是有个带路的内侍,今日连大臣带家眷人数过多,所以在御苑里开宴,天气虽然寒冷,但桌案上有热酒,边上备着火炉热水,贵人们都穿戴着厚实的毛裘,倒也没人喊冷的。

宴上最受人瞩目的要数天子为数众多的宫妃,这些宫妃大多没什么好出身,很大一部分是平阳公主送的美人,少有宫妃的家人能参加宫宴,这一点上,卫皇后算是独一份的了,她的弟弟贵为大将军,三子皆侯,外甥同掌兵权,实在风光无限。

刘彻从不委屈自己,他当然真心喜欢过卫皇后,但她如今年过三十了,生三女一子,眼角有细纹,肌肤不再白皙细滑,勉强宠幸只会让他越来越厌烦,不如直接不幸,他最早的一批宫妃早就不知道在哪了,对女人,他只享受十几二十岁的鲜花年纪。

年轻的宫妃真如百花一样鲜艳动人,刘彻甚至不怎么在意有些大臣悄悄投去的目光,他一眼就在宴上看到了相对而坐的木兰和霍去病,他们的食邑相等,座次本是相邻的,但宴前刘彻亲自调换了座位,就是要让两人对面坐着好说话。

一张大桌案,木兰坐中间,两侧坐着宝儿和木兰,对面是霍去病和霍光兄弟俩的桌案,木兰起初看了几眼霍去病,又很快低下头,喝了几口热酒,霍去病一口酒都没喝,只是定定地坐在那儿看着木兰。

两人对坐,却很少有视线相对的时候,这时坐在木兰上首的卫青忽然开口道:“木兰,这盘果子拿去给孩子们分一分吧。”

卫青桌案上有一份单独的菜肴,菜色和别人大为不同,冬日里水果罕有,他把一盘色泽鲜艳的果盘往边上推了推,很自然地吩咐木兰,毕竟木兰是他的旧部亲兵。

木兰低头去端果盘,给宝儿和翠兰都分了分,剩下一大半,她到对面端给了霍光,正待要走,手腕被霍去病握住了。

青年的黑眸几乎染了水光,他低声请求道:“木兰,我们去说说话,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