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无双一行在第二日终于到了东林寺。当她在山下下了凤撵,看着满目的皑皑白雪覆青松上,层层叠叠,一眼望不边际,连心胸也跟着开阔不已。

千级台阶上,有一行僧人步下迎接聂无双,当先一人,明黄色的僧衣,火红的滚金边袈裟,面目清俊祥和,缓缓走在僧众的前面。

他,正是许久不曾见面的清远禅师。

清远目光落在聂无双皓白如雪的手腕上,眼瞳微微一缩:"贫僧清远恭迎皇后娘娘。"

聂无双微微一笑,上前双手合十:"有劳清远禅师亲迎,本宫实在是惶恐。"

几个月不见,清远面容已不是当初聂无双所见的那般瘦削,褪去当年的迷惑,现在的他隐隐有了出尘的从容与禅意。

他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身着重服的聂无双,微微一笑:"几月不见,皇后娘娘风采更胜当初。"

聂无双想起当初自己为了避谣而避祸东林寺,心中亦是感慨万千。如今她已是一国之后,这几年诸多艰辛都涌在心头,令她不知该如何说起。

清远了然一笑,继续说道:"千级山阶,但愿皇后娘娘每走一步,就少掉一层烦恼。"

聂无双感激他的善解人意,慢慢走上。清远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不知为什么,他令她感到心安。即使不说话,站在她身后缓缓跟随,亦令她心中安宁不已。

当夜,聂无双宿在了东林寺的东苑之中。暮鼓晨钟,在山间悠悠荡荡传来,令人有恍然隔世之感。

一方干净的禅室,茶香缭绕。

禅室寂静,只听到禅室外有山间的风声吹过树林,引得树上积雪簌簌落下,沙沙一片,似海涛,绵延无尽。

聂无双坐在蒲团上,看着清远在熟练地烹茶。她看着他,一笑:"没想到当年的僧人清远禅师真的成了东林寺住持,当日禅师就任,本宫未曾亲自前来恭贺,实在是惭愧。"

清远抬起头来,一笑:"心到便是,何必拘泥于常礼。"

他看着她一身凤服,低声宣了一声佛号:"皇后娘娘时至今日已得偿所愿,是否心中已无恨?"

聂无双想起当年自己在东林寺中发下的狂言,淡淡一笑:"仇不敢忘,但是却不复当年心境。"

她低下眉,拨弄手中的茶杯:"总之不论如何,天理昭昭,齐国必灭。"她抬起明眸,眼中无风也无波。

清远轻叹一声,拿起茶壶,往茶盏倒入茶水,不一会,茶水满了,他却不停,一直到茶水溢满了桌子。

聂无双身后的夏兰忍不住惊讶:"哎呀,满了!"

清远抬起头来,眸光明净看着沉默的聂无双:"皇后娘娘知道这茶水为何不能全部倒入这茶盏之中?"

聂无双淡淡一笑:"因为茶盏满了。"

清远拿起盛满的茶杯,慢慢道:"这茶盏就如人的心,当人的心中盛满了仇恨就无法装入更多的东西,如今皇后娘娘心中的恨意还未根除,你,怎么能真正装入快乐呢?"

聂无双心中微微一动,她看着他手中的茶盏,轻声一叹:"可是人的心远比茶盏还要盛更多的东西,功名利禄,爱恨情仇..."

她看着面容平静的清远:"哪怕只有恨,这人生也就简单许多了,可偏偏不是..."

清远微微一笑:"但愿娘娘的烦恼会越来越少。"

聂无双亦是会心一笑:"禅师怎么不像当初一般苦劝本宫放弃报仇?"

清远眉宇祥和:"因为贫僧学到了一种很重要的东西,就是包容。贫僧开解不了娘娘,但是依然会理解娘娘的心情。"

聂无双不由喟叹,原来,他和她这几年已渐渐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

聂无双住在东林寺的东苑之中,一连几日闲时便与清远禅师畅谈佛理,清远带着她游览了东林寺大大小小的胜景,带着不一样的心情,所见的景色也不同,聂无双一路看过,尽兴而归。

终于到了萧凤溟的圣驾要经过东林寺的日子,一大早,聂无双便早早起身,梳洗打扮妥当,便带着宫人前去守候在东林寺十几里外的驿馆上。

清远带着僧人跟随,见她面上喜色掩不住,绝色容光灼灼如华,心中一颤,低了头问道:"皇后娘娘一定是十分真心期盼皇上归来。"

"是的。"聂无双遥望来路,心中充满希冀:"他是为了我去的,这份情意我一辈子都无法报还。"

清远闻言,悄然退下。天边日出渐渐展露金光,聂无双的窈窕倾城的身影立在寒风中,风拂起她长长的衣袖,那期盼良人归来的背影如画一般定格在所有人的心中...

终于,在路的尽头有金灿灿的华盖逶迤而来,所有的宫人纷纷兴奋低语,聂无双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有宫人拉来凤撵。聂无双却推开,她快步迎上前去,寒风凛凛,却浇不息她心中的火热。

他,回来了!

聂无双越走越快,身后的宫人几乎都快跟不上她的步伐。

终于龙撵清晰可见,在隐约的明珠帘之后,萧凤溟看着远远奔来的翩翩身影,不由掀开帘子。两人隔得这般远,却一眼就捕捉到了对方眼底的欣喜。

"朕要下车!"萧凤溟道。

"皇上!"林公公犹豫:"您身上还有伤!"

"停!"萧凤溟充耳不闻,喝道。

龙撵停下,他步下,胸腹间的剧痛令他不由踉跄一下。聂无双心中一颤,顿了顿,更快地向他跑去,她的眼中已有了水光,红唇却紧紧抿着,不吭一声。

他怎么样了?受伤了?伤得重不重?...

在泪眼模糊中,她终于扑入他温暖的怀中:"凤溟——"泪水滚落。再也没有如这一刻这般快活安稳。只要他在,就是她的光明彼岸。

帝后两人相拥,身后响起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清远领着众僧人跪下,他宣了一声佛号,心中欣慰亦是动容。原来上天并非不公,给了她苦难,却赐给了她——倾世的帝王之爱。

而远远的另一辆车驾之中,萧凤青定定看着两人,许久,终于放下手,帘子落下,从此隔开了两个世界。

...

萧凤溟在东林寺中歇息一夜,第二日再启程回京。聂无双心中满腹疑问,但是却不敢多问。但见他面色却苍白,但是精神却还好,不由放下心来。

萧凤溟见她坐在自己身边,欲言又止,以为她在担心火麒麟,笑着朝身边的侍卫招了招手,不一会,一个玄铁铸成的笼子就被带上来。

一只如小狗一般大小的雪白圆球就在笼中转来转去,呜呜鸣叫不已。它相貌如狗,但是两耳又似狐狸,尾巴断而四肢粗壮,生人靠近就会不安。一双眼睛亦是圆滚滚的,十分机灵可爱。

聂无双从未见过这样的活物,不由啧啧称奇。

萧凤溟笑道:"也是朕运气好,一上山就捉到了。"

聂无双心头一暖:"那皇上上山可有遇到险阻?"

萧凤溟一顿,深眸中掠过一丝黯然,但很快含笑道:"不曾。"

聂无双自是不信,她看着他,美眸中皆是不信。聂无双心中一叹,挥退了宫人,这才上前,握了他温热的手:"皇上何必要瞒着臣妾呢?"

萧凤溟看着她,眼中神色复杂:"有许多事,过去了便过去了。提起只会徒增烦恼。"

聂无双听出他这次上天山恐还有不少自己不知道的事,心中疑惑,想要再问,萧凤溟已命她退下。聂无双见他神色疲倦,一旁的林公公忧心忡忡,于是只能先退下。

聂无双走出萧凤溟歇息的禅室,走过几道回廊,忽地在一处青松之下看到一身浓紫重裘的萧凤青。

他脸色苍白如雪,身姿挺秀,心中不知在想什么,异色的深眸越发幽深难辨。聂无双慢慢走上前:"睿王殿下。"

萧凤青捂住薄唇轻咳两声,淡淡道:"火麒麟他已为你捉来,你终于可以达成心愿了。"

聂无双抬起眼眸,有风吹过,吹落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洒了他一身,他一动不动,看着眼前的雪粉落下,深眸中渐渐升起迷茫与痛苦。

这样的萧凤青是她不曾见过的,仿佛孩童在人海茫茫中突然发现自己找不到回去的路,那般无措惶惶。

"殿下..."聂无双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萧凤青回过神来,轻咳一声,岔开话题:"在昆仑天山上着了凉,下山的时候就害了风寒。你不必担心。"

他说完,忽地自嘲一笑:"说错了,原本,你也不会担心的。"

他说罢转身要走。聂无双看着他孑然孤绝的身影,心中涌起自己也说不出的凄凉:"殿下..."

萧凤青转过头,看着她,恍惚一笑:"本王太过没用。最后一刻还是败给了自己。"

他看着她倾城绝色的面容,笑得冰凉:"倾尽所有为博你一笑。也许他都不知道,他看重你,比他自己想象中更加重几分。"

他说罢,慢慢消失在她的跟前。

聂无双站在松树下,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下起纷纷扬扬的小雪来。杨直上前,低声道:"娘娘,回去歇息吧。"

聂无双默默点了点头,她走了几步,回过头看着杨直,郑重道:"谢谢!"

杨直一怔,回过神来苦笑:"娘娘言重了。"

"不,他能回来。本宫的确是要谢你的。"聂无双说道。说完,她低头朝他行了一礼。

杨直微微侧身,半晌,他才一叹:"可是,娘娘,以后殿下不会再相信奴婢。奴婢在娘娘跟前有了猜忌,在殿下面前亦是不能得到信任。这,也许是奴婢最后的宿命——被所有的人抛弃。"

聂无双扶了他的手臂,许久才凄然一笑:"杨公公现在的境地,也许就是本宫未来的命运。"

杨直沉默一会,才开口:"这世上,面临两难境地的人太多,太多了..."

...

萧凤溟身上的伤势很快就瞒不住聂无双,聂无双看着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不由泪滚滚而下。

萧凤溟安慰道:"不过是皮肉之伤,很快便好了。"

聂无双忍不住呜咽:"你这般做,让我如何心安?"

她抬起朦胧泪眼,握了他的手:"若是你不好了,留下我一人又如何独自在世上苟活?"

这个后宫太大,太冷,太孤独。若是他有了三长两短,这未来的日子对她来说不过是昼短夜长,漫漫无边际...

萧凤溟一怔,心中涌起无数感慨,只能搂了她轻声哄道:"没事了,朕不是回来了么?"

聂无双哭了一会,在他的安慰下,终于收了眼泪。随聂无双而来的晏紫苏匆匆前来见驾,他倒是欢喜不尽,跪下道:"微臣的药配好了..."

他还未说完,就听见禅室外响起一声清越的佛号。清远的声音传来:"清远恳求圣上在寺中不可杀生。"

萧凤溟一怔,哈哈一笑:"这是自然,清远禅师放心,就算到了宫中亦是不会害它性命。"

聂无双本是满心哀愁,一听,不由莞尔一笑,清远还是如从前一般固执而善良,想起他当初为了阻止云乐猎虎,亲自坐在虎笼前的情形,不由感慨:原来人怎么变还是改变不了本心...

...

两日后,帝后二人启程回到了应京之中。聂无双也从华清宫中搬到了甘露殿中,就近照料萧凤溟的身体。他此次去昆仑天山遭遇了什么,他对她绝口不提,但是聂无双从他身上纵横的剑伤隐约猜出当时的惊险,她每每想起萧凤青暗地步下的重重杀机,就忍不住后怕。

可是若是萧凤青步下杀机为什么会失手?是杨直的安排起了效果?还是最后一刻,如萧凤青所说,他败给了自己,最终放了萧凤溟一马?

萧凤溟每日照例上朝,处理政事,面上并无半分不妥。只是无人之时会经常出神,似在想什么难解之事。

聂无双看着他如此,心中亦是忧心。可她又该怎么问?

就在这忐忑之时,终于迎来武德二年的岁末。这个年来得似悄然无声息,聂无双与敬妃安排宫中的宫宴,在忙碌中聂无双渐渐淡忘了心底的不安。

年岁将近,谨贵嫔的禁足也被聂无双一道意旨放了。玲珑的尸身也早在聂无双回宫之前就葬入乱葬岗中。

对于玲珑谋害皇后一案,萧凤溟回京之后便下旨,三族之中,父族尽斩,其余两族流徙千里。对于这样的结果,全应京上下只觉得唏嘘,好好一位大家闺秀竟为了那心中一点妄想而走上这条抄家灭族的道路。

经过此事,聂无双的独宠六宫,手段狠绝的名声越发多了几笔。就在这样奇异的氛围中,迎来了武德三年的初春。

春寒尚料峭,淙江上的积雪才刚初初化开几条裂缝,齐国皇帝就向应国发下战书。顿时两国的局势一触即发。

萧凤溟端坐朝堂,看着呈上的烫金战书,朝堂中文武百官皆是愤愤不平,他手抚上战书,对着跪地的齐国使臣淡淡道:"既然如此,朕便与你们齐国皇帝狩猎于中原。"

他的声音如金玉,带着不可亵渎的威严。

齐国使臣浑身一颤,看着高高在上,犹如神祗的萧凤溟,心中一阵阵胆寒。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跪下,三呼万岁,萧凤溟看着金銮殿外的天空,风云暗自涌动,他长长轻呼一口气,天下,又要再起战乱了。

齐国与应国战事展开,两国经过一个冬天的励兵秣马,刚开始便旗鼓相当,各有胜负。在淙江一带,捷报传来,过了几日定又有令人沮丧的消息紧随而至。令人看不分明这齐应两国未来到底谁胜谁负。

萧凤溟几日几夜在御书房中与众将军商讨军情,剑眉不展,战事胶着,一战之胜败也许就是决定军心的盛衰,轻视不得。

齐国胜在能以全国之兵力进攻淙江一带的应国重镇,而应国则有大批兵力镇守在秦地重镇,无法拨重兵去驰援。而这个战局唯一的突破口就在当初聂明鹄不不肯归还给齐国的栖霞关。

从应国一路到栖霞关,就如一把尖刀插入齐国,这一把尖刀若是被齐国拔出,先前的努力就徒劳无功,齐国有淙江作为天险为凭据,这战局自然就越发不明朗。所以两国刚开始就在栖霞关一带开始激战。

驻守在栖霞关一路的应军受到齐国猛烈地攻击,战事异常惨烈。栖霞关守军几次冒死传递消息,请求驰援。萧凤溟亦是知道此关的重要,战事一开始就派了聂明鹄带两万兵马前去驰援。但是这两万兵马不过是杯水车薪,不过半个月,栖霞关又告急。

聂无双在甘露殿中,听着杨直的汇报,心中忧心不安。栖霞关何等重要,齐国皇帝再昏庸也明白,所以这块地战事可以说是全局中的重中之重。

她愁眉不展,杨直安慰道:"娘娘不必担心,聂将军英勇,一定会..."

他还未说完,聂无双心烦意乱地道:"不必说了!"

杨直陡然语塞。有宫人匆匆进殿中来,跪下道:"聂将军夫人,前来求见皇后娘娘。"

聂无双一惊,美眸扫向一旁的宫人,厉声道:"你们听到的事不许告诉将军夫人!若是有谁透露半个字,本宫定斩不饶!"

"是!"宫人胆寒,纷纷跪下。

聂无双这才整了整面色,亲自去迎。不一会,展盈一身宫装由宫人领了进来。聂无双看着她脸色憔悴,心中黯然,勉强笑着道:"什么风把嫂嫂吹来了,这几日本宫也想念得紧呢。"

展盈秀丽的眉眼间皆是忧虑,她要跪下请安,亦是被聂无双扶起。她的手冰凉如雪,握了聂无双的手,颤声道:"皇后娘娘,是不是真的,栖霞关告急了?"

聂无双心中一颤,勉强一笑:"别听人胡说,大哥那么英勇威武,能征善战,一定会击退齐兵。"

展盈定定看了她半晌,眼中落下泪来:"我知道,娘娘一定是在安慰我。"她不由泣道。低低的哭泣声在偌大的殿中回荡。

聂无双满心凄苦,想哭却陡然发现自己连哭也是不能。这是她的大哥,是她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她也不想他会出事,可是...

殿中宫人悄悄退下,整个殿中静悄悄。只有展盈一声一声的呜咽,那么清晰。她抬起眼来,看着聂无双颓然坐在高高的凤座上,忽地想起她心中亦是不少于自己一分痛苦,连忙惭愧跪下道:"娘娘恕罪,是臣妾不好..."

聂无双低了眼,眼底一片干涸,灼热得疼痛,她低声说道:"他会回来的,他是聂明鹄,他一定会回来的。"

当初她可以不顾一切,跋涉千里去栖霞关,只为兄长平安。可是现在的她身居高位,却是半步也不能出这个宫殿。自己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什么,她也说不清。

她抬起眼来,看着黯然神伤的展盈,正想要说话,却见她神色凄凉地轻抚自己的小腹。这样熟悉的动作,不由令她浑身一震。

"你...你...嫂嫂有了大哥的骨肉?!"聂无双不敢置信地从凤座上起身,一步步走下。心中惊喜交加。

展盈一怔,泪水更急落下:"是的,...大夫说才一个月不足。"她忽地跪下,泣不成声:"皇后娘娘,他还不知道,他出征之前根本不知道!皇后娘娘,他一定要回来!一定要回来啊..."

聂无双看着她的泪眼,许久才定定道:"会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她说罢,飞快地向外走去。展盈抬起头来,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身影,想哭又觉得心中一块巨石落下,那样惊喜莫名,不由涕泪交加地抚着肚子,低喃:"孩子,你的父亲一定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地..."

...

聂无双脚步不停,赶到了御书房中,萧凤溟正与朝臣商议战事。聂无双匆匆闯了进来,一时御书房中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她。

她张了张口,半晌才挤出一句话:"皇上,聂将军夫人有孕了。"

萧凤溟看着她,眼中神色莫名:"众爱卿都退下吧。"

朝臣们想要说几句恭喜,但是想起栖霞关告急,心中皆是恻然。纷纷沉默退下。

不一会,御书房中只剩萧凤溟与聂无双两人。聂无双怔怔看着他,上前一步:"皇上,展盈有孕了。大哥他..."

萧凤溟走到她跟前,幽幽的龙涎香袭来,他搂住她,低声道:"朕知道了。朕知道..."

在他温暖的怀中,聂无双终于找到自己的眼泪,她反手搂住他,眼泪簌簌落下:"他不能死,他不能死,皇上...他是我唯一的大哥..."

萧凤溟搂着她,听着她在怀中呜咽哭泣,只是沉默。自古征战便是如此,良人远征,谁也不知最后的结果是怎么样。

聂无双哭了一会,抬起头来,充满恳求:"皇上,难道不能再派兵驰援吗?栖霞关那么重要,是兵家必争之地。皇上..."

萧凤溟剑眉不展,只是沉默不语。

聂无双看着他面上为难,心中的希冀一点点冷了下来,她知道,他有他的难处,整个战局有太多太多需要考量的事。

她明白,真的明白,可是...她捂了眼,踉跄退出了御书房。

出了御书房,心中的痛苦不减反增,她又该怎么面对展盈那隐隐期盼的眼神?她又怎么面对她腹中的未出世的孩子,告诉他们,她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

心中犹如万箭穿心而过,脚步也踉跄起来。有人扶住她,她惶然抬头,却是杨直。

她怔怔看着他带着悲悯的眼神,低声自嘲一笑:"本宫太无用了,是不是?事到如今,栖霞关又怎么能再去?连这个皇宫,本宫都走不出一步。若是...若是大哥有事,本宫将来九泉之下怎么去见父亲,告诉他,本宫又害死了一位兄长?"

杨直看着她,许久才道:"娘娘求皇上无用,难道就不会去求另一个人?"

聂无双一怔,迷惑地抬头看着杨直。

杨直眼中神色复杂:"皇后娘娘的眼睛被什么蒙蔽了吗?难道娘娘看不出来,从天山回来,皇上就疏远了殿下。宫宴之时,殿下早已称病不出,商议战事之时,殿下可曾进宫过一次?"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皇后娘娘,皇上自那一次起就知道是殿下..."

聂无双猛地一惊,背后陡然一身冷汗涔涔。是的,她被什么蒙蔽了眼睛,竟看不出萧凤溟在无形之中疏远了萧凤青。她想要追问他身上的剑伤,萧凤溟都含糊应付过去。

甚至,过年之时,她不过是提了一句,要不要赐封萧凤青的小世子。萧凤溟就微微皱起眉头,说道:"年纪尚小,以后再议。"

有太多太多的蛛丝马迹,令她越想越是后怕。

心中千百个念头飞快闪过。聂无双一把拉着杨直匆匆回到了甘露殿中。关上殿门,她这才咬着牙问道:"怎么办?"

杨直跪下:"皇后娘娘,皇上已经疑心殿下有反意,这次驰援也只敢派聂将军前去,殿下的十万兵马都在秦地,皇上根本连提都不提。皇上手中无可用之兵,又不敢轻易用殿下手中的兵马,这便是僵局。"

聂无双只觉得心越来越沉,仿佛沉入了无底的深渊之中。

她颓然坐在椅子上,殿中死一般寂静,只有她与杨直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原来,她还是无法阻止两兄弟的刀剑相向。

心底一片冰冷,她揪着手中的帕子,看着杨直,定定地问:"怎么办?"

杨直回她沉默。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萧凤溟手中有三军,骁骑营,护军营,禁卫军,还有一支不足一万人的御林军,还有京畿护卫军。这些军队护卫皇上,怎么能动?

只有萧凤青手中尚有十万精兵,萧凤溟警醒过后怎么不忌惮他?各地的藩王虽有州兵,但是远水如何救得了近火?更何况藩王的州兵亦不如王师来得忠心,若是轻易调动,恐怕与齐国战事还未有分晓,这应国就先大乱了...

聂无双越想越是冷汗涔涔,在她未察觉之前,一场大乱早就暗地而起,她怎么办?又该怎么办?

"娘娘..."杨直看着她脸色煞白如雪,不由担心地唤了一声。

聂无双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才道:"去,安排一下,本宫要见他!一定要见!"

"娘娘?!"杨直诧异地问道:"娘娘要怎么做?"

聂无双紧紧捏着手掌,长长的金护甲几乎要刺入掌心,她煞白着脸,一字一顿地道:"本宫要劝他——交出兵权!"

杨直看着她,惊得无法回神。

...

夜了,万籁寂静。聂无双站在窗前,她已从甘露殿中搬入承华宫。但是无论搬到哪里,依然是一样,萧凤溟都宿在御书房中,战事未明,谁也无法劝得帝王从御书房中离开一步。

聂无双看着漆黑的天幕,今夜天气甚好,甚至可以看见隐约闪烁的几颗星子。她叹了一口气,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夜色那么浓,也许只有这么浓的黑暗才能掩盖所有见不得光的事物。

杨直悄悄上前,低声道:"娘娘,已经安排好了。"

聂无双收回目光,问道:"都安排好了么?万无一失了吗?"

"是的,奴婢都确认过了。娘娘..."杨直欲言又止。

聂无双美眸幽幽,低头一叹:"本宫知道你要说什么。也许,今夜去不过是徒劳无功。"

杨直看着她面上的凄凉,心中一颤:"即使知道今夜去了也许是无用,娘娘一定要甘心冒险吗?"

聂无双眼中水光闪烁:"可是又能怎么办?这个世上,也许只有我劝的他能听进去一星半点。我...我怎么忍心看着他就这样走下去..."

最担心的事已经发生,发生得无声无息令她措手不及,她怎么能看着他们兄弟两人自相残杀?说她自私也好,说她假仁假义也好,她不能看着这样的事发生...

杨直伏地颤声道:"奴婢不担心皇上也不担心睿王,奴婢现在只担心皇后娘娘,将来您如何是好?"

无论萧凤溟杀了萧凤青也好,萧凤青反了萧凤溟也罢。恩恩怨怨都有最后决断的一刻。只有她,聂无双又该怎么办?她已爱上萧凤溟,又无法对萧凤青恩断情绝,无论谁成王败寇,她都无法真正释怀,天底下最痛苦的莫过于此。

聂无双凄然一笑:"本宫说过,你的现在情形就是将来本宫的结局——被所有的人抛弃。"

她说罢,转身披上玄色凤帽,一滴泪滚落清冷的下颌:"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杨直看着她的身影没入黑暗中,只能起身,紧紧跟随...

...

马车从冷宫侧门而出,一路疾驰,终于在一处别院中停下,寒冷的空气中传来不知哪里的舞榭歌台上的飘渺歌声,欢快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到这里于是变了味道,无端显得惆怅,这一片住着京中豪门世族,彻夜宴饮的豪门世族还未睡去,家家门前灯笼高挂,只有这清清冷冷的别院门前一片昏暗,显得分外孤冷。

聂无双推门而入,有仆人迎上前来,沉默地在前面引路。廊下的灯笼昏暗,一片死气沉沉。聂无双一路走一路频频回头,要不是看见杨直跟随,她真的不敢相信在这种萧索清冷的地方能见到萧凤青。

他一向最喜奢华繁复,浓服重裘,金玉配饰,猫眼石,祖母绿,红绿宝石,各色凤形长簪...她从未见过哪个男子能压得住这般的艳色,只有他,也只有他,萧凤青。

聂无双一路走,一路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几道回廊,转过来几重的院门,她终于看见在亭中独酌的萧凤青。

天这般冷,他却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单衣,白衣翩翩,挺秀的身影带着她不曾见过的单薄孑然,在月下一边笑,一边灌着酒。

聂无双心中一痛,只定定看着他,一步都再也挪动不了。

萧凤青一侧头,看见她来了,掷了酒壶,脚步不稳地朝她走去:"你来了?..."

有浓重的酒气袭来,聂无双不禁后退一步。

廊下烛火点点,映出他的眼中点点光亮,聂无双定定看着他:"是的,我来了。"

萧凤青微微眯着眼,似笑非笑:"你来做什么?"他呼出一口浓重的酒气,看着她身后的杨直,眯了眯眼:"你,过来!"

杨直上前,萧凤青看了他许久,点了点头:"好,不错!你做得不错!"

他话音刚落,手猛地一挥"啪"的一声,狠狠扇上杨直的脸。他的力道这么重,杨直顿时踉跄跌在地上。

聂无双又惊又怒,上前拉着萧凤青怒道:"你打他做什么?你..."

萧凤青一把推开聂无双,踉跄后退几步,靠着廊柱笑道:"本王打他做什么?从天山回来,这一巴掌本王忍了太久!"

杨直跪在地上,只是伏地沉默,并不辩解。

萧凤青看着他,怒吼道:"你就是这么效忠本王的?!派去的人是不是被你临时传令换人?他本该死的!你知不知道?!他要是死了,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他要是死了...要是死了...该死的!..."

他吼完,目光如赤,看向聂无双:"还有你,你今夜来做什么?"他一步步靠近,深眸中俱是隐忍的痛苦:"你来做什么?来看着你的皇上是怎么把本王放在一边,最后一步步削了本王的兵权?"

"你,是来看我的笑话的是不是?"他看着她退无可退,眼神渐渐邪妄:"还是这几日你的皇上不再宠幸你,你..."

他的话还未说完,聂无双猛地挥手一巴掌打断他所有的话。

清脆的响声令三人皆是一怔。

聂无双看着萧凤青,终于吐出一句话:"你今日醉了,改日我再来找你。"

萧凤青摸了摸脸颊,无声地笑了:"我醉了么?你错了,聂无双,现在的我比谁都清醒!"

他看着她,把她逼入死角,在她耳边吐气:"你来做什么?你慌了吗?你怕了?当你知道你的皇上已经知道本王要谋反,你就开始后怕他会知道当初你与本王的一切了吗?"

"你来是来警告本王什么都不能说吗?哈哈..."

聂无双定定看着阴影中的萧凤青,心中的愤怒与痛苦令她无法发出声音。

他是这么想她的?他原来就是这么以为的。

"殿下,殿下误会了,娘娘这一次来都是为了殿下着想。"杨直抬头,虽脸已肿起,但是这一句却说得清清楚楚。

"为本王着想?"萧凤青回头,冷冷嗤笑:"如果为本王着想,当初她就不该反悔毁了当初的盟约!若是为本王着想,她就不该置身事外,只一心想着当她的皇后!"

他猛地回头,看着聂无双苍白的脸,冷笑:"本王为了你做了那么多,你的心里可有一分为我想过?"

聂无双缓缓闭上眼,蓄在眼中的泪滚落:"没有。"

一声没有令萧凤青笑了,笑意这么冷,似霜如雪。

"那你今夜来做什么?"他轻抚过她的脸,欺近她:"你来做什么?"

"我来是为了..."聂无双睁开眼,泪水不停:"来劝你——释兵权!"

这一句终于说出口,萧凤青看着她许久许久,最后吐出一个字:"滚!"

聂无双看着廊下的萧凤青,有那么一刻心中遍地荒凉。

"殿下,你听我说!"她猛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苦苦地哀求:"你听我说,只有放弃兵权,萧凤溟才可能饶了你。殿下,你不是还有藩地吗?你去京就藩,以你的军功,他根本不会动你..."

她说得这么急,热泪滚落在他的衣襟上、手上都犹自不觉。阴影中,萧凤青一动不动,只任由她飞快地说着。

聂无双急切的话在看到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时陡然哽住。她慢慢放开他的手,踉跄后退一步,绝望从心底涌起:"你...你不会放弃兵权是不是?你根本不会离开京城,是不是..."

有寒风吹过,吹起他散下的鬓发,单薄的白衣,熟悉清苦的杜若香气拂过她的鼻尖,令她微微恍惚起来。

"走?"他轻轻笑了起来:"去哪里?去藩地?去秦地?还去齐国?"他一直笑,笑得浑身颤抖:"天大地大,现在的我又能去哪里?"

聂无双死死捂住唇,无声地落泪。

他看着她不停流泪的眼睛,慢慢搂住她:"无双,我若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冰冷的怀抱,她在他的怀中颤抖如秋叶。

她不要他走上这条绝路,她不要亲眼看着他们兄弟相残...

"凤青..."她终于呜咽出声:"你走吧。一开始这一切就是错的,这江山不是你的,这皇后也不是我的。..."

她的悔恨在这一刻无比鲜明起来,她不该走上这一条路,这注定是一场没有生机的绝路。她不该牵扯上萧凤青,更不该爱上萧凤溟。她总是一次次幻想自己报仇雪恨之后能得到所谓的幸福,可是到头来才发现除了一身杀孽,她又真正得到了什么?除了这金光闪耀的皇后宝座,扪心自问,一切都是虚妄...

她的眼泪洒在他的肩头,令他的酒意清醒几分。

萧凤青推开她,别开脸:"你走吧。回皇宫去。他已经知道我要反,迟早会怀疑到你的头上。你要知道,他千好万好,是个好兄长,好夫君,可是他最终是个皇帝!"

"兄长可以原谅弟弟的偶尔犯错,但是皇帝却不容许他的臣子背叛。无双,难道你到现在还看不明白他?"

"还有你,他不介意你是二嫁之身,难道他还能容忍你一再背叛?你早就自身难保,你还来理会我做什么?!"

聂无双张了张口,凄苦道:"凤青,你何苦如此?只要你放弃兵权,还是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萧凤青冷傲转头:"你觉得一线生机对本王来说是值得欣喜的事吗?那不叫生机,那叫做生不如死!要我等着他的赦免、他的宽恕,要我等着下辈子成为囚禁在富贵牢笼中的闲散王爷,那还不如一刀杀了我!更何况,我根本没有输!这一场游戏本才刚刚开始而已!"

聂无双看着他傲然的侧面,只觉得心如刀绞。他太过骄傲,他不会放弃的,他亦是不会离这应京,他辛辛苦苦经营筹划经营了那么多年的一切!

萧凤青如此,萧凤溟亦是如此!

她还想要说,衣脚已被人拽住,杨直拉着她,神色大变:"娘娘,快回宫!已经出宫太久了!"

聂无双看着他,又看看廊下的萧凤青,心中愁肠百结,不知如何是好。

"去吧。本王的命由我不由天,若是天意如此,那就是本王的命数。谁也怨不得。"萧凤青冷冷地说道,说完,转身回到了亭中,继续一杯一杯地仰首喝下。

他身着白衣亭下独酌的样子,从此刻入她的心中,一笔一划,鲜血淋漓。

聂无双半掩了面,随着杨直匆匆离开了别院。

一路上,马车疾驰,轰隆隆要晃得几乎要散了架。聂无双只是呆呆看着剧烈晃动的车帘,脑中一片空白。

杨直脸紧绷,方才的红肿已稍稍消退几分,但是他的脸色在紧张中更添凝重。

"到底是什么事?"聂无双终于开口问。

杨直怔怔看着两旁飞快倒退的房屋,张了张口:"奴婢不知。传来消息的人,只说了两个字:快回!所以娘娘还是赶紧回去。"

聂无双闭了眼,车轮滚滚,终于,皇宫到了,杨直松了一口气,扶着聂无双匆匆从冷宫侧门进入。夜依然那么冷,寒风中带着冬日余尾的肃杀,令人心中隐约生出畏惧。

主仆两人顺着来路匆匆向承华殿而去,杨直走得那么急几乎要把她拉得绊倒在地。

聂无双看着他,正要问,忽地,杨直连连后退几步,下意识挡在她的跟前,吐出一口气:"娘娘,来不及了!"

聂无双抬头看去,只见承华殿的必经之路上,一盏宫灯亮起,照耀着那侯在宫门前的龙撵。

萧凤溟坐在龙撵之中,俊雅的面容明明暗暗,看不分明。他看着星夜赶回的聂无双,慢慢走下龙撵。

聂无双眨了眨眼,等真正看清楚他的面容,他已经站在她的跟前。依然是熟悉的龙涎香。聂无双的心中有些恍惚,他握了她的手,淡淡问道:"夜深了,梓童去了哪里,让朕等了许久,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他的手一如既往温暖干燥,还带着茧子微微的刺痒。聂无双找不到自己的声音,眼中已干涸,心亦是兵荒马乱。身后响起侍卫捆起杨直的声音。寒意在那一刹那袭遍全身。

聂无双的手一点点冰凉,噩梦终于来了,不早不晚,她挣开他的手,慢慢向承华宫而去:"臣妾累了,臣妾要回宫歇息了。"

武德三年初春似乎比往年格外寒冷,积雪还未融化就倒了春寒,而往年这个时候绵绵的春雨还未落下来,转眼就变成了冰雹,砸在宫檐上叮叮咚咚彻夜不绝。聂无双睁着眼睛,看着偌大的宫殿,夜夜无眠。

殿中几个银炭盆烧得嘶嘶作响,烘烤着承华殿,温暖如春,可是她身上的寒症已经在年前痊愈,已不那么惧冷,但是为什么现在时不时,她还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冒出,冷得可怕。翻了个身,习惯地靠过右侧,但是那早已是空空如也,被褥冷如冰。她闭上眼,却是再也了无睡意。

索性披衣起身,她在黑暗中摸索着鞋子外衣,殿外值夜的宫女听到声响,匆匆前来,掌了烛火,一点灯光照在她的面上,那般刺眼。宫女低声问:"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聂无双看着她陌生的脸,淡淡挥了挥手:"无事,你自下去歇息吧。"

宫女谨慎地看了她一眼,踌躇许久这才退下。聂无双看着晃动的帷帐,那一边人影影影绰绰,看来她不睡,这个宫殿所有的人都不会安心。

她长吁一口气,索性披衣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黑夜。三天了,整个宫殿所有的宫人在那一夜之间消失。杨直,德顺,夏兰,茗秋...消失得那么彻底,无声无息得令她只觉不过是一场梦。

她是知道萧凤溟的手段的,平日不温不火,但是一旦动起来,是令人绝无一丝反击余力的。她应该痛苦愤怒,甚至以死相抗的,但是现在却隐约有说不出的轻松,爱的恨的,通通已不是她能左右。

她明白,她是真的被他软禁在这奢华的承华宫中。

她明白,从此以后她与他也许不会再真心笑颜相对了...

...

远远的,御书房中,灯火通明,同样的彻夜不息。萧凤溟支着下颌,手中的奏章已快要落在地上。林公公忍着困倦,上前轻轻拾起奏章。

萧凤溟浑身一震,清醒过来。他见是林公公,掩下眼底的黯然,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疲倦问道:"几更天了。"

"已是三更了,皇上...请早点安歇吧。不要累坏龙体。"林公公劝道。

萧凤溟摇了摇头,拿了笔,淡淡道:"还有许多政事未曾处理完,朕等等再睡。"

林公公看着他眼中通红的血丝,不由跪下:"皇上..."

萧凤溟停了手中的朱砂笔,看着林公公帽檐发白的发,声音温和:"林伯年纪大了,不要跟着朕熬夜。下去吧。"

林公公抬头,眼中俱是痛色:"皇上——皇后娘娘一定不会是您想的那样,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萧凤溟手中的朱砂笔在雪白宣纸上一颤,划下重重一抹,那如血鲜红的颜色刺得他的眼也跟着痛起来。

"朕不会轻易下定论,这件事林伯也不要插手。朕,亲自审。"他声音平板,听不出喜怒。

林公公看着他沉静的脸色,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躬身退下。他知道,萧凤溟不会在这件事上与他再多说一句。

"等等..."身后忽地响起萧凤溟犹豫的声音,林公公低着头静静等着他的吩咐。

"她,这几日怎么样了?"萧凤溟终于轻声问道。

林公公连忙回答:"皇后娘娘很好,吃睡照常,只是..."

"只是什么?"萧凤溟若无其事地问,但是手却不禁握紧了笔。她当真很好吗?那一夜,她从他身边走过,眼神落在他的身后,那么恍惚。

"只是皇后娘娘经常出神,整天整天就只看着花园中,不说一句话。奴婢担心...担心娘娘会生病..."林公公说道。

萧凤溟沉默一会,淡淡"嗯"了一声:"朕知道了,退下吧。"

"皇上!"林公公见他反应如此寡淡,不由上前一步,恳切道:"皇上若是担心娘娘的话,就去看望娘娘,皇后娘娘一定有话要对皇上说的..."

"退下!"萧凤溟眸色转冷。

林公公不甘心,大着胆子又道:"皇上——"

"退下!——"萧凤溟微微拔高声音,冷冷道:"林伯操心太多了。下去吧!"

林公公所有的话顿时噎在喉中,只能叹息悄然退下。

御书房中死寂一片,萧凤溟看着林公公老迈的身躯渐渐消失,手中"咔嚓"一声,上好的御笔已折断两截。

他该担心她吗?那欺骗了自己那么多年的聂无双!那用柔弱和眼泪,甚至凄凉的身世获取他怜惜的聂无双!'

那让他此时此刻都不知是该继续爱还换成恨多一点的聂无双。

长夜寂寂,这无眠的人,又何止他一人。

...

应国与齐国战事继续胶着,朝臣们为是否增援栖霞关而争吵不休。保守一派担心秦地驻军派去增援就会令秦国余孽趁乱再兴风浪。而力主战的一派慷慨陈词,誓言一鼓作气灭了齐国,从此天下一统。

朝堂之上,玉冕之后,萧凤溟面色隐约不可见,谁也猜不透他真正的心思。他听着朝臣争执声,吵吵闹闹,如一锅沸腾的粥。他眸光落在左首第一个空缺的位置上,心中的痛一阵一阵袭上心头。

倏然,他站起身来。争吵不休的朝臣们纷纷看向他。

萧凤溟看着偌大的金銮殿,陡然觉得满眼皆是倦色。

"退朝!"他挥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御座。

武德三年的春季注定在应国史书上划下不安的一笔。一向勤勉朝政的萧凤溟罢朝不见朝臣。这就是平日里这也是奇事一件,且不说齐应战局处在关键之时,更是令人费思难解。

帝不见朝臣,在深宫之中的皇后聂无双也称病不见妃嫔,一应后宫事务皆交给了敬贵妃。承华宫中成了一处宫中上下渐渐成迷的地方。

春雨淅淅沥沥,聂无双立在窗前,看着雨丝千万线。宫女悄悄上前,为她披上一件轻软的狐裘披风,低声道:"皇后娘娘小心别着凉。"

聂无双不回头,沉默拢了拢狐裘。在这承华宫中,所有人都对她小心翼翼,生怕磕了碰了,照顾得无微不至。可这样的战战兢兢,就如一床绵实的被将她密密覆盖起来,挣脱不得,也轻易地,就覆了她眼前为数不多的希冀。

承华宫外侍卫林立围如铁桶。

这是飞鸟只进不出的地方。

这不是冷宫,却比冷宫更令人绝望。

她每日所做不过就是睁眼等着天黑,然后再从天黑等到天亮。与自己下棋,与影子孑然相对。铜镜中容颜依稀,只是心已苍老。

她不知自己要等多久,也不知自己能等多久。一日日等待,却不知自己要等待什么。这样的绝望,似死水把她淹没...

她看着窗外寒雨淅沥,陷入恍惚的沉思。

曾经的春雨浇灭了她所有信仰,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转眼举起屠刀,满眼血腥令她甘愿堕落成魔。誓言还未实现,五年后,她竟又重蹈覆辙,只是这一次,再无当年的不屈傲骨,也无当年重头再来的希望...

她看着柔软白皙的手掌,慢慢握紧,这一手的孽,她竟是自己造下...

她忽地吃吃笑了起来,笑得眼中水光点点,笑得一旁的宫女看得毛骨悚然。她正要上前去问,忽地,有内侍匆匆进来,跪下道:"启禀...皇后娘娘,敬贵妃求见。"

求见?多么可笑?现在的她还有什么资格准许谁来觐见?

聂无双停了笑,看着他,反问:"她能进来这承华宫?"

不得不惊讶,这承华宫中早就无人敢进,也无人能进。敬贵妃的求见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萧凤溟默许。

内侍微微尴尬:"敬贵妃有皇上的口谕。许见。"

许见...这就是他的原话。她几乎能想象他说这句话的漠然清淡,眼底的泪陡然滚落,几日不哭,却在听见他的口谕之时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原来,自己已经这般卑微,卑微践入尘土,只求能亲耳听到他一字半言。

"宣——"她猛地转身,借以拭去眼角的泪,淡淡道。

...

敬贵妃心惊肉跳地走进承华殿中,这不是她第一次进这里,但是却是第一次令她浑身发寒。里面奢华的摆设依旧,只是所有的宫人都陌生得难以辨认,她几乎疑心自己走错了地方。

心中战战兢兢,她面上竭力保持镇定。直到,她看见那窗前立着的袭倾城身影,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那身影瘦了许多,孑然孤立,似已在窗前站了许久,只等着有人唤她。

敬贵妃心头一黯,跪下道:"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聂无双慢慢转过头,看着她。轻声一叹:"你来做什么?"

她上前扶起敬贵妃,只一句,敬贵妃面上已带了凄色:"臣妾来看皇后娘娘。"

聂无双看着她落泪,淡淡一笑:"敬贵妃哭什么?本宫好好的..."

云淡风轻的话无端令人觉得心酸,敬贵妃越发泪落得急:"什么好好的!皇后何必骗人!那承华宫外那么多侍卫..."

她还要再说,唇上一凉,聂无双已捂住她的唇,不让她再说出一句。

敬贵妃看着她慢慢摇头,只能垂泪,岔开话题:"娘娘吃的可好?夜里会不会冷?..."

她每问一句,聂无双都耐心地道:"好。都好。"

说道最后,她已是词穷,只能暗自抹泪。

聂无双看着敬贵妃,轻叹一声道:"今日我聂无双承敬贵妃姐姐前来看望,心中已是无憾,姐姐回去吧。"

她说罢推开敬贵妃的手,美眸中神色复杂难辨:"我自身难保,不能再拖累你一分。"

敬贵妃无言地看着她,心中千万句话,却不知该怎么说起。半天,她颤着唇:"不管娘娘信与不信,今日我来,不过是看望知心姐妹,什么连累,休要再提!"

聂无双一怔,她从不知明哲保身的敬贵妃却是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甘愿冒着被牵连的干系,只为看她好不好。

她已冰冷的心渐渐暖了起来,一点点热热的血气渐渐流动。总算还有一个人,愿意对她真心相待。

敬贵妃见她眸色转暖,握了她的手,流着泪安慰道:"我不知你犯了什么事,但是知道这次一定难以善了,否则皇上不会这般...若是你真的当我是姐姐,今日你一定要听我一句劝,这世上没什么是过不过的坎,熬过了,就是另一番天地。"

她的话断断续续。聂无双眼中渐渐浮起水光,眼前渐渐迷蒙,五年前的那个雨夜,也有一双温暖的手握着她冰冷的手,唠唠叨叨地劝。

"姑娘啊,人生在世,好死不如赖活着,..."

世事竟这般重复巧合得令人不知如何开口言说。

她的泪终于滚落,一点一滴,落在敬贵妃的手上,她看着敬贵妃,泪流满面:"姐姐,你不明白,这一次,是真的无计可施。"

"这是我造的孽,这是我应得的报应..."

"你不明白,这一次,真的不会有另一番天地..."

敬贵妃被她的绝望深深震住心神。

聂无双半掩了面,推开她:"姐姐,你走吧。好好照顾大皇子,你若是不在乎自己,也要在乎自己孩子的前途。我这般不祥的人,你最好不要再见。"

她说罢,转身走入内殿,淡淡对宫人道:"送敬贵妃!"

敬贵妃看着她消失的身影,终是黯然离开。

...

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在栖霞关传来一道捷报。聂明鹄发奇兵夜袭齐军,一举退敌一百里!

栖霞关暂时保住了。应国朝堂所有朝臣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是萧凤溟依然未恢复早朝。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一切都不是他愿意关心的事。

聂明鹄击退齐军,淙江一带的战事又多了几分变化。两国军队互有攻守,胜负未明,前路难卜。谁也不知这场仗到底要走向什么方向。

在这奇怪的气氛中,应国的朝臣们开始听闻到了一丝半点隐约的流言,终于他们似惊醒一般,把目光渐渐放在称病在府中的大将军王——萧凤青。就像是一场喧哗陡然宁静,所有的呆滞的目光刹那间转向那喧哗寂静的中央。

应国与齐国战事这般吃紧,他为何称病不出?而皇上为何又没有任何表示?难道不是应该派上当初攻下秦国的萧凤青?

晦涩难辨的流言风一般顷刻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传递着,所有的人心照不宣地纷纷猜测其中的内情。直到,有宫中传来一个已经滞延了许久的消息:皇后聂氏被囚禁在承华宫中!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想不通的关键被这个消息一击,纷纷贯通。各种各样的猜测开始如野草一般疯狂滋生在应京中的各个角落。

流言,还是流言...整个应京,无人不暗自议论。无形的流言似海潮,一浪高过一浪,一天过后,就又多了几个版本。朝臣们无事在家,在这微妙的局势中嗅出了不一样的不祥。

正当他们正惶惶之时,一天初春清晨,一道千里加急战报星夜疾驰在朱雀大街。马儿已跑得口吐白沫,几乎要力脱。送信的士兵也几乎要在马上昏阙。

马儿在宫门前停下,送信的士兵滚落下马,对着赶来的侍卫,喘息着说出一句话:"秦地,耶律图,率秦地余孽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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