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开始,诸臣工觐见——!”

新任总管太监站在金銮殿前,手中缠着一条数米长鞭,他凌空旋甩三下,声音好似惊雷霹雳,传出数里开外。

原本还有些困倦的大臣听见动静不由得精神一振,连忙快步走入大殿,生怕落后别人半步就当了今日的出头鸟,唯有太师颜柳抱着怀中细长的不知名物件,不疾不徐落在了人群最后方,苍老的脸上满是沉凝之意。

颜家世代清贵,历来只与诗书为伴,颜柳更是博学大儒,在天下学子中广有盛名,自先帝驾崩后他就在朝中挂了个虚职,寻常时候多在湖州老家钻研诗书,闭门不出,今日上朝不可谓不稀奇。

霍琅如今权倾朝野,也不得不给颜柳三分面子,躬身对他施了一礼:“颜师,好巧。”

霍琅的名声在文人士子中已经臭大街了,颜柳行事清正,自然不喜他权势盖主,语气中的冷然显而易见:“担不起摄政王的礼。”

冷眼罢了,算不得什么。

霍琅面色不变,做了个请的手势:“颜师乃我朝的架海紫金梁,今日前来诸臣也算有了主心骨,只是不知这打王金鞭是不是真的能落在皇帝身上。”

颜柳听见霍琅的弦外之音,脚步一顿,冷笑道:“这打王金鞭上打昏君,下打奸臣,能不能落在陛下身上老夫不知道,但摄政王却是要小心了。”

语罢再不理霍琅,冷冷拂袖进了大殿。

红日初升,金銮殿一角飞檐翘起,上面立着的五脊六兽愈发显得威风凛凛。平日早朝最多百十来人,今日大朝各部官员都到了个齐整,人数翻了几l倍,偌大的殿堂也难免显得拥挤喧哗,霍琅站在武官之首,颜柳站在文臣之首,独此二人不动于山。

伴随着一声唱喏,传闻中被摄政王软禁的陛下终于出来接受众人的跪拜了,他眼前冕旒轻晃,熠熠生辉,让人看不清神色,瞧着倒没什么受苦的痕迹。

诸臣叩首跪拜,山呼三遍万岁,方才起身,就连一向刺儿头的霍琅也行完了全礼。

陆延坐在上首,若无其事询问了去岁的收成以及各地的灾祸情况,像极了后世的年度总结报告,被问话的大臣不想惹事,闭着眼睛胡乱吹嘘一通,什么海晏河清,君贤臣明,全靠陛下英明神武才能有北殊今日盛世。

结果话还没说完,颜太师忽然扭头啐了那人满脸唾沫,指着鼻子怒骂道:“海晏河清?君贤臣明?!去岁雪灾地冻五尺,关内数十郡县遭殃,百姓饥寒交迫,已有人食人之惨剧,后又有西陵冒犯边境,粮草迟迟未至,卫家男丁三死其二,数万将士耗死归雁关外,京中贵戚权门草菅人命,私养外室又使家仆虐杀,违逆天道人伦,尔等却在此阿谀奉承,三言两语妄盖天下之过,实乃误国佞臣,缘何偷生于世?!”

谁也没想到今日朝堂上首个发难的不是摄政王霍琅,而是太师颜柳,他劳苦功高,地位尊崇,哪怕先帝在位亦要执弟子礼,这些年远离京都一直待在湖州老家,除了偶尔寻访几l位诗书上的朋友从不过问朝堂之事,没想到却对近来发生的事如数家珍。

那名大臣被他吐了唾沫也不敢吱声,老老实实受骂,掩面退下。

“颜师息怒,此乃孤之过也。”

坐在上首的陆延终于开口缓和局面,他声音淡然,仿佛并未听出颜柳话里话外的责骂之意,微微倾身,眼前珠帘轻晃:“不过颜师既提起临安郡王指使家仆虐杀外室一事,孤倒是想起一位少年英杰,他不惧流言,千里迢迢背负女尸入京告御状,实有刚直风骨,朕有意赐他为官,不知颜师意下如何?”

颜柳神色惊疑不定:“此少年为谁?”

陆延:“公孙墨。”

站在盘龙柱旁的公孙墨应声出列:“草民在!”

众人这才发现殿堂上还立着一名布衣少年,颜柳上上下下打量着公孙墨,目光落在他所持扇子上,带着几l分历经世事沉浮的毒辣:“莫不是庐州公孙氏的后人?”

公孙墨笑嘻嘻执礼:“老大人好眼力,家父与您是故交,临终前还曾特意叮嘱,晚辈若有一日踏入神京,一定要登门拜访。”

颜柳神色稍缓:“原来是昴公之子,后生可畏,你机敏无双破获奇案,颇有乃父之风,此等人才不可错失,陛下要赐官位也是理所应当。”

后面一句话是对着陆延说的。

陆延淡淡一笑:“孤有意赐官,只是公孙墨仅破一案,恐不足以服众,不如留他在神京多住些日子,待其多立些功劳,再行赏赐不迟。”

公孙墨忽然插嘴道:“陛下既觉草民功浅德微,不足以服众,在下还有两桩冤案要平,上牵皇亲,下涉命官,不知陛下可有兴趣一听?”

此言一出,便如投石入水,激起涟漪无数,文武百官或多或少都带着些惊惶之色,公孙家犯案可是出了名的不留情面,他家先祖早年间连太子都拉下来过几l位,如今口口声声说还有两桩冤案,谁知道会不会把自己牵扯进去。

“上牵皇亲,下涉命官,恐怕兹事体大!”

“此子兴风作浪,断不能留!”

“吾命休矣!”

陆延袖袍一挥,命百官肃静:“公孙墨,有何冤案你但说无妨,今日颜师在堂,孤定然不会徇私枉法。”

“谢陛下!”

公孙墨笑眯眯谢恩,随即把手中折扇哗地一声展开,他公孙家再度扬名就在今日了:

“草民要说的第一桩冤案呢,卷宗名为‘偷天换日’,至今仍束于我公孙家高阁,为甲字机密,族中子弟等闲不能一观,在下不才,曾粗粗看过几l眼,这便将故事说与诸位大人听。”

“相传在北地有一豪门大族,家财万贯,历代显赫,家主姓黄,年迈不堪,膝下仅有一女,引得兄弟对家业虎视眈眈。”

“黄老爷是日夜忧心,他好不容易在年迈时得一幼子,偏偏是个体弱多病的,便四处寻访名医,求到了汝州一位神医的家中。”

故事说到这里,已经有些人发现不对劲了,却也只能强自按捺,继续听下去。

“这位神医姓陆,医术高绝,平生救人无数,他见黄老爷的幼子实在病重,便使尽毕生所学替此子续了十年寿命,诸位大人说神也不神?”

不明所以的官员纷纷点头:“以凡人之力强续春秋,当得起神医之名。”

公孙墨忽地收扇,发出一声脆响,声情并茂道:“还有一件更巧的事呢,这陆神医有一幼子,不过比黄老爷之子虚长几l岁,相貌却生得一模一样,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黄老爷觉得有缘,便在那陆家住了许久,直到家中事务缠身,这才不得不启程归家,临走前他见那陆神医本事不俗,以重金招揽,却不曾想对方淡泊名利,开口婉拒,只得失望离去。”

“陆神医虽替黄家的小少爷续命十载,却也不过二十余岁,寿命到了一样要死,黄老爷归家途中只觉心灰意冷,偌大家业难道要拱手送人?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陆家那名与自己儿子面容一模一样的少年,心生一条毒计!”

公孙墨语罢将折扇击掌,发出砰的一声响,将听入神的众人都吓了一跳,颜柳不满他装神弄鬼,皱眉追问道:“是何毒计?”

公孙墨环视四周一圈,将众人目光收入眼底,这才道:“那黄老爷竟是命家仆杀尽陆家满门,把陆家小公子偷了出来,顺便将全县百姓屠杀,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一千三百六十二条人命,就这么无辜归了阎罗殿!”

“后来黄老爷便将陆小公子带回家中,以诗书教养,对外则宣称自己的儿子早已病愈,行此偷天换日之事,满族无一人察觉。”

众人闻言俱都神色骇然,能当官站在朝堂上的无一例外不是人精,他们哪里猜不出这黄老爷偷走人家小公子是为了来个偷天换日,好保住自己的家业,可一口气屠杀过千人命,无论放在哪里都是足以举世震惊的命案。

“荒谬!”

颜太师气得颌下胡须无风自动,挥袖怒斥道:“无知小儿,信口雌黄,公孙家满门的名声便因你而毁!各地各县哪怕出了一名死囚也需层层上报交由陛下裁夺,昔年安阳长公主不过挥鞭抽死一名马奴便闹得朝野不休,更遑论整整一千三百六十二条人命!”

“老夫倒要问问是北地哪家豪族有如此能力,竟能一夜之间屠尽全县百姓而不使官府震动?!到底是哪家豪族有如此手段,招揽众多高手?!今日你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老夫定然不饶!”

那些官员纷纷交头接耳,暗中猜测着黄家来历:

“北地豪族不过陈、王、谢、君四家,何时来了个黄家,莫不是瞎编乱造的?”

“黄大人,听说你是北地人,难道……”

被指名的大人震惊后退:“我不是!你莫瞎嗦啊!”

“许是这公孙家的小子胡言乱语,不可轻信。”

颜太师无视了周遭的议论纷纷,苍老的眼睛死死盯着公孙墨:“如何?你说是不说?!”

公孙墨闭目轻摇折扇:

“汝州城内清风县,一树桃花独自开。

本是杏林池中手,缘何误救中山狼?”

他语罢忽然睁眼,目露精光,折扇收起,对着高座上的帝王遥遥一指:

“北地,殊也;黄者,皇也!”

“这桩冤案的幕后主使便是已故的北殊先帝!”

轰然一声,众人心中惊雷四起,这句掷地有声的话在金銮殿上方回响,仿佛遥遥传到了朱红色的宫墙外间,连巍巍皇城都镇不住当年的那许多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