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忱许久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像是浑身骨头都被人碾碎,骨髓间爬过蛆虫,麻与痛混做一处。头顶水滴坠落,停在面上,是恼人的寒意。

滴答。

水滴碎裂的刹那,伴着难以听闻的脚步声,他猛一蹙眉,睁眼,将那双赤红的、失了聚焦的双眸转向铁栅栏外。

那里站着位不过而立的女子,姿容美艳,正是薛家现任家主薛芸。

“销毁魔渊这事,做得漂亮。”她一双凤眸不带半点情感往里瞧,“总算像是我儿了。”

视野里又是熟悉的黑暗。

薛忱轻啧一声,倒是没有半点慌乱,稍活动胳膊,听见叮呤当啷的锁链声响时,面上才露出明显的讥讽深色。

“承您夸奖。”他低低笑着,扯动伤口时也面不改色,“这可真是莫大的荣誉了。”

话语里有浓重的嘲意。

薛芸静静望着他半晌,才冷淡道:“我很早说过,你活着的意义只有封印饕餮一条。饕餮躁动,那便是你的失职,受点罚有什么大不了的?”

“就算魔气入体,也该是你习以为常的。”她挥手将那片黑雾打散,有些许失望,“你只能到这种程度为止么?”

到底是自己怀胎十月生的孩子,薛芸盯着视野里拷着铁镣的少年,又稍缓神情。

她像是想起什么,随意开口:“听说你往青云宗寄了束花,为什么?这可不像薛家人的作风。”

想送就送了,哪来那么多理由。

薛忱微扯唇角,没回答他前边的话题。

“娘,这话你说过很多遍了。”他往石壁一靠,压根不在意单薄的衣衫被浸透后冰冷地黏在身上,漫不经心笑道,“我不像您,也不像薛家人,还有吗?”

“你知道就好。”薛芸语调不变,凝视他半晌后,挥袖而去。

四周归于寂然。

薛忱转着手腕的铁镣,长睫遮瞳,不知在想些什么出神。散落的乌发徐缓垂落,轻飘飘地落在颊侧,他骤然抬手,指尖停在银白发带的纹路上。

哐哐哐。

临近的小窗轻轻作响,伴着羽翼扇动的声音。

“小主人,你还好么?”白鸟担忧的声音响起。

透过狭小的窗缝,视野里小主人的状况实在算不得好,好久没见小主人受这么重的伤了。

偏生小主人自己不这么觉得,扯去发带,边笼乌发边懒散应道:“挺好的。”

他随意地扯去发带咬在嘴里,五指作梳,很快重束乌发。染成深色的外衣下,满是愈合的、或正淌着血的伤痕,像是某种神秘古老的图腾。

扯紧发带后,薛忱凭着感觉侧首,望向白鸟。

他微弯了下眉眼,问道:

“她喜欢吗?”

/

“你要迟到了,昭瓷!休沐三天,休得人都傻了是不是?”

石罂花飘在门口,大声喊道。

冯萍的事告一段落,司法堂也抓住作乱的魔物,青云宗内,倒是又恢复岁月静好的景象。

昭瓷抄起桌上的芥子囊就往外冲:“就来就来。”

推门而出的刹那,她又猛然想起什么,迅速转身冲回屋内,木门和栅栏一道在身后,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风铃发出叮铃的脆响,屋内依旧绿植环绕。

昭瓷不带丁点停歇,冲过去,抱起桌面放着的瓷瓶,倒水、装水、加营养液,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半晌后,白瓷瓶载着那捧嫩粉花束重新回了桌面。

花枝摇曳,银白的绸带随风徐缓飘荡。

石罂花等得都快枯萎了,才终于见人出来:“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换水。”昭瓷撕开符纸,边火速往教室冲去,边小声解释,“三秋花娇气,早中晚都要换次水的。”

石罂花:“……今天你巳时下课,回来也是早上。”

昭瓷没再说话,推门,弯着腰从后门进,走到最后排,在涂珊珊一早占好的位置坐下。

“你身体好了?”昭瓷侧过脸,仔仔细细打量着涂珊珊。

涂珊珊冲她屈肘,笑道:“力能扛鼎!”

上课铃响起,两人都噤了声。

长老自外缓步而进,将书放到桌上,清清嗓子,便开始授课。

换夫子了?

昭瓷边掏书,边困惑想到。

从她刚坐下,涂珊珊便躁动不安,瞧着是有相当多的话要同她讲。

眼下猜出昭瓷心里想法,更是按耐不住,她压低音量小声道:“你来晚了,没看到好戏。”

昭瓷用笔杆戳戳纸面,写行字递给她:“什么好戏?”

涂珊珊飞快写到:“周驰长老和贺川长老回来了。”

她又是刷刷几行字,龙飞凤舞,昭瓷勉强才辨清上面写的内容:

庞晓山那伪君子终于给人戳破真面目了。你知道庞晓山总在禁地闭关吧?

昭瓷点点头,她才又写道:

贺川长老管司法堂,今早回来后,立刻带着执法弟子去搜禁地。好几个时辰呢,你猜搜到什么?

一堆的禁书、邪书!

涂珊珊用力戳纸。

“可是怎么搜出来的?”昭瓷想了想,提笔在旁边写到,“我要是宗主,断然不会将这些东西收在会被发现的地方。还有宗主人呢?”

这段剧情和小说里的不一样——不过小说里,青云宗宗主还一直都是正道楷模呢。

只是这一切太过顺利。

不管是宗主的暴露,还是事后的处理,都顺利得让人心慌。

“想什么呢,庞晓山当然不会直接藏在密室里的。”涂珊珊拍拍她的脑袋,又写,“贺老最开始是一无所获,但前宗主,就隐世避俗很久的那位,出山了。”

“他还是周驰长老的师父,当众破开虚空,发现庞晓山藏在石室空间里的东西。”

昭瓷听懂了。

之前就有夫子讲过,厉害的修士有本事在周遭撕出道裂隙,往里边藏东西。效果隐蔽,基本难以发现——应当就是庞晓山做的事。

只是那位前宗主,约莫实力上更胜一筹。

涂珊珊又写了好多东西,大抵是将那场景复述一遍。

整堂课就在笔走纸面的声响中度过。

“当时太早了,不单是你,大部分人都错过那场好戏。”涂珊珊转着手腕,惋惜道,“前宗主揪出了与此事有关的大批人,一波清算——我们以前那夫子,就和此事有关。”

所以才换了夫子。

昭瓷恍然大悟。

之前那位长老,确实长得尖嘴猴腮,说话语气也怪叫人不舒服。

一切真的都很顺利,但昭瓷还是无端心慌。

“那宗主呢?”昭瓷撑着脸,随意往外瞧去,看见那叫顾明安的修士正伸着懒腰往前走。

她些微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周驰和贺川是随着那批剑修而去的。

所以……

昭瓷的目光几乎不可抑制地,往某处望去。

“宗主原本就不晓得去哪,现在更是彻底蒸发了呗。”涂珊珊耸耸肩,“反正长老会处理好的,不是我们能管的。”

稍一犹豫,昭瓷轻微点头。

就她两这种实力,宗主小拇指就能将她们摁死。

如今剧情乱套,仅有大方向不变。

不到剧情发生的时候,就算她熟读全文,也不晓得接下来到底要发生什么。

“去我那玩吗?”今早就一堂课,涂珊珊用胳膊肘撞了下昭瓷,挤眉弄眼,“我叫宋洹给我带了话本子,很劲爆的那种。”

她嘴里的劲爆,那肯定相当劲爆。

昭瓷心动刹那,还是摇摇头道:“改天吧,我去找下薛忱。”

涂珊珊恍然大悟,揶揄一笑:“我懂我懂。”

“你懂什么了?”昭瓷顿足,困惑问道。

“你别管我懂什么,赶紧去吧。”涂珊珊将她往前推。

昭瓷原先只想在外边安静等着,或者找个人少的时机进去。

可药修青绿的衣服太过惹眼,很快就有人注意到她,热络挥手:“昭师妹,找谁?”

那剑修自以为笑容灿烂,不料面前姑娘家见了,却犹如看见洪水猛兽般,面无表情地迅速退后,他很是困惑地蹙眉。

昭瓷也意识到自己这反应过激,眼神有些飘忽,抿唇道:“请问薛忱在吗?”

小师妹神情过于严肃,看着就有大事发生的模样。

“薛忱?”那剑修也赶紧肃了申请,轻戳身侧的同伴,确认道,“他没和顾明安他们一道回来吧?”

“没有,他还在薛家,请了半月的假。”他那同伴知道得略多,又于后边补充:“不过你可以去定山居看看,薛忱上回请假,就是在定山居闭关突破。”

他不动声色打量着面前的青衣少女,想起宗门里有关两人关系的传闻,实在没忍住:“你是来寻仇的吗?”

……寻什么?

教室里剑修的人数可是药修的数十倍,昭瓷紧张得心脏都快飞出去,直接跳过他的问题。

“打……”她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一瞬结巴,捻着手指僵硬道,“打扰了,谢谢。”

剑修瞧她神情冷淡,以为自己惹了别人不快,赶紧亡羊补牢道:“冯萍的事,我们都听说啦。师妹你当真年少有为。”

“青云宗之光啊。”他身边那人也是半开玩笑道。

熟料面前的小师妹,依旧绷着张脸,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半晌后,她很平静地“嗯”了声。

原来这样的事对小师妹来说,不算什么是吗?

那剑修恍然大悟,肃然起敬,半晌没说话。

一旁昭瓷也在绞尽脑汁,思考自己该说什么。

她将过去搜集的所有社交手段都回忆了遍,反复在心里顺过几次,才勉强连贯出声:“师兄也是,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剑修突然有种面对夫子的错觉。

比他年纪小多了的师妹背着手,语调毫无起伏:“先走了,谢谢师兄。修炼不可懈怠,祝师兄一切顺利。”

“我会的。”剑修仿佛又回到考试前被夫子支配的恐惧,不自觉严肃神情,点头道,“我会努力的。”

这就是药修的小师妹吗?恐怖如斯。

昭瓷不知他的想法,离开问道山后,抑制不住往面上窜的热气,终于缓慢平息下去。

她飞速往问道山跑去。

剑修真的好能说,真的。

想起方才那不算长的时间,昭瓷就打个哆嗦。

定山居就在前方。

左右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连那层灰蒙蒙的结界都撤去。

只是,门半敞着。

昭瓷深吸口气,提前预演一番,摆好表情,这才抬手叩了叩门,又退后,安静等着。

半晌,无人应答。

她只好又敲了敲。

还是没人应。

“薛忱?”昭瓷站到那敞开的门前,探头往里试探喊道,“你在吗?”

除了风吹簌簌,再无其他的声音。

院内空荡荡的,只有一株柳树傲然而立。

因着施过术法的缘故,它长得比正常快多了,过去几日,便已然亭亭玉立。柳条上数点嫩绿探头,随风晃荡着。

昭瓷犹豫很久,才小心地、试探地抬脚往里走。

房门依旧合实。

昭瓷没再敲,先走到窗前,透过稀薄的窗纸瞧瞧往里看。

果然,里屋空无一人。

为什么呢?

昭瓷环顾四周,眉宇间染上些许迷茫。

她的目光停留在那颗柳树上,又想起前几日薛忱捎来的三秋花。

希望薛忱回来的时候,她种的柳树也能长得漂漂亮亮。

昭瓷从芥子囊里掏出铲子和肥料,拎着往柳树旁走去,思想开始四处乱跑。

折柳送别。

所以他叫她种柳树,是因为这个吗?

昭瓷在柳树旁蹲下,拿把铲子,闷着脑袋往里边施肥。

所有人都回来了,只有薛忱没有。

只有他不回来。

/

小半月过去,薛忱依旧处在音讯杳无的状况。

比涂珊珊那会儿,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秋花寿命短,就算有术法养着,最多也只能活半月。

“最后一片了。”石罂花小心地捡起桌上落着的花瓣,盯着瓷瓶里孤零零地梗,困惑道,“薛忱怎么还不回来啊?”

她也想知道。

昭瓷抿抿唇,接过花瓣放进标本册里,又往教室奔去。

每日课程没太多变化,倒是涂珊珊讲的话,每天都在变。

“瓮城最近又要开论坛,可无聊的那种。”涂珊珊同她咬着耳朵,“我上回去了一次,差点睡死。无聊就算了,还得交一堆感想。”

瓮城。

昭瓷微愣,没来得及出声,就听台上的夫子清清嗓子道:“我这有则通知。”

“瓮城要召开第十届强识论坛,机会难得,名额有限,有谁想去么?”他说得正是涂珊珊方才说的事。

底下弟子各个将头埋进书里,窃窃私语:

“谁会主动去当这个怨种啊?”

“就是,之前那感想写得我手都快断了。”

昭瓷抿了下唇,扭头轻声问涂珊珊:“瓮城是不是在玉溪附近?”

玉溪是薛家的地盘。

涂珊珊不明所以,点头:“是啊,挨挺近的。”

昭瓷低垂乌睫,攥紧膝盖的衣裙。

小说里有提到一场论坛,妖魔作祟,最先波及临近的玉溪——不知道是不是瓮城的这场。

可这不按常理进展的剧情就跟个定时炸弹似的,随时都会毫无征兆地炸开,还可能一炸炸一片。

冯萍之后,既有薛忱入魔,薛家灭门,也有薛忱之死。

哪个都不是她想看见的。

台上的夫子还在不竭余力宣传:“这次瓮城的论坛诸多门派都遣弟子参加,肯定能拓宽你们的眼界,名额有限,先报先得。”

依旧一片死寂。

不要说弟子不愿意去,叫他他也不愿意去啊。

夫子叹着气摇头,倒也不意外,继续讲课。

等下课铃响后,他正准备离去,突然被人唤住。

“夫子。”那姑娘家的声音有点小,“我去瓮城。”

这姑娘叫昭瓷吧?

夫子转身,冲她笑着提醒:“很多人不愿意去,你确定要……?”

“嗯。”那姑娘家垂眸,小声而坚定道,“我去瓮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