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王满仓把能说的该说的都说完之后,度蓝桦又跟他核对了一遍笔录内容,确认无误后按下手印。

王满仓没经历过这阵仗,让往哪儿按就往哪儿按,让怎么按就怎么按,宛如机器人附体。

只是按着按着就觉不对劲,他十分疑惑且忐忑地问:“大人,夫人,以前按手印不都只按一个就行吗?”

这咋还让十根手指头都按一遍呐,印泥多得必须得这么祸祸了吗?

肖明成扯不出像样的谎,选择沉默是金,看上去格外有威严。就听度蓝桦毫无压力道:“是呢,新规矩,这样不容易冒充。哎少蘸点,别这么用力,都糊了,算了,擦擦,右手重新来一遍……”

王满仓满面茫然,心道想的还挺周到,不过谁会来冒充这个呢?

目送王满仓双腿发颤离去的背影,度蓝桦久久不语,直到被一杯推到面前的凉茶打断思绪。

金银花茶里加了点冰糖和枸杞,晾凉后甜丝丝的,清热败火又滋养。

“你怀疑他?”肖明成问。

虽是问句,但却是肯定的语气。夫妻俩合作这么久,对彼此的习惯十分了解,一般度蓝桦流露出这样的神色,那就是起疑心了。

“之前我们发现赵青时,他刚受伤不久,也就是说,凶手刚离开现场。”度蓝桦的手指无意识摩挲杯壁,缓缓道,“而王满仓又在我们之前发现伤者,这就意味着他跟凶手出现在现场的时间点无限接近。”

“单纯从时间看,确实有些凑巧,”肖明成没有简单地否认她的怀疑,“但这世上有句话,叫无巧不成书,而且王满仓对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去河滩也解释过:担心朋友,凶手也很可能是听见王满仓接近的动静后迅速离开,至少目前是很合理的。当然,我们还需要派人去实地调查确认,不过我个人认为他在这上面说谎的可能性不高。”

另外,如果真的是王满仓干的,他得手之后直接跑就完了,为什么要冲出来自爆?

若是为了事先洗刷自己的嫌疑,路数看上去似乎并不高明,冒的风险是不是太大了点?

而且他刚才的恐惧和紧张、愤怒不似作伪,如果真是装出来的,那王满仓绝对是世间少有的伪装高手。

但问题是,这种可能性有多高?

度蓝桦知道仅凭这一点说服力不够,于是马上抛出第二点,也是最促使她做出这样怀疑的证据:跪姿和凶器。

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在上面简单却又精确地画出案发现场伤者、凶器和河道的位置、方向,又特别强调了赵青膝盖上的淤青。

经过宋大夫反复确认,凶器就是石头没错,这就证明当时凶手并未随身携带凶器,所以才就地取材。进一步大胆推论:凶手是临时起意。

甚至可能凶手作案后有点慌,以致于没能进行任何有效的毁尸灭迹的行为。因为现场旁边就是水流湍急的大河,只要把人拖下去,要不了多久就能冲远,很容易对后期衙门办案构成干扰。但凶手却没有这么做,是不屑还是来不及?

但这么一来,就跟之前的假设形成悖论:

赵青随身携带的贵重物品全被抢走,乍一看似乎是被谋财害命的凶手意外选中,但如果你是凶手,唯一的目标只是劫财,那么你会选择干脆利落的从背后偷袭、从旁边突袭,还是愚蠢的举着一块石头威胁受害人跪下?

赵青年富力强,体格健硕,等闲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真要正面冲突起来指不定谁打过谁。这么一个人会屈服在……一块石头的威胁下?

又不是瞄准的子/弹或箭矢,只要稍微有躲避的动作就可以实施反抗了吧?

光是这么顺着一想都觉得滑稽。

除了后脑勺外,赵青身上没有任何外伤,说明被击倒之前现场没有经过任何打斗,也就意味着赵青压根儿就没反抗。

古人讲究“男儿膝下有黄金”,一辈子只跪天地君亲师,可赵青偏偏在城外河滩边痛痛快快地跪了,任谁看都会觉得可疑吧!

肖明成迅速明白了度蓝桦疑虑的来源,“除非他有把柄在别人手里。”

度蓝桦点头,“对,所以我觉得这起案件还是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比较大,而王满仓与赵青私交甚密,偏又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案发现场,我想不怀疑都难。”

不过怀疑也只是怀疑,想进一步锁定嫌疑人,他们还需要更多证据。

“这么着,”肖明成想了下,“明天让人去通知赵青的家人,再拨人四处走访,把他的人际关系和最近几天的行动轨迹定下来。”

如果是熟人作案,那么一定牵扯到某种情感或利益纠葛,有了既定范围,反倒比陌生人的临时起意要好办的多。

“师父,大人,”前去勘察现场的林家良的声音从院外响起,不一会儿就从照壁前面绕过来,一张因为酷暑和剧烈运动而发红的脸上满是汗水,“有,有收获了。”

见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度蓝桦亲自替他倒了杯茶,“不差这会儿,先洗把脸,坐下慢慢说。”

定了师徒名分后,两人相处起来就比以前亲近多了。

林家良哎了声,早有机灵的小丫头跑出去打水,他就着沁凉的井水痛痛快快洗了一回,又咕嘟嘟灌下去两大杯凉茶,这才从腰间荷包里掏出指纹卡纸。

“我学艺不精,完整的指纹没提取到,只有这些零碎的掌纹。”

这是他第一次独立做提取指纹的活儿,下手前还信心满满,觉得等了这么久,可算有展示自己的机会了,一定要给自己和师父争脸。结果屏息凝神几刷子粉末下去,却只提取到不完整的掌纹,一颗心都凉透了。

而度蓝桦反倒很意外,笑着夸赞道:“行啊,开门红啊!”

要不是赵青这边性命垂危,她实在脱不开身,还真不放心让林家良自己挑大梁呢。

“师父,您就别闭着眼胡夸了,”林家良沮丧道,“跟您以前弄的那些差远了。”

“那是你没见我失败的时候,次数多的都能把人气哭了。”度蓝桦笑道,又把掌纹推给肖明成看,“石头这种材质非常特殊,除非经过人工打磨和抛光,否则就算肉眼看着再光滑,其实也还是有很多细小的空洞,也就是说,其实它们的表面是坑坑洼洼的。”

这也就意味着,哪怕故意往石头上按,也很难得到完整的手印,更何况还不是故意的。

如果不是因为夏季天热,人体大量分泌汗液,他们又在第一时间动手,想从石头上提取指纹的成功率不亚于中彩票。

“真的?”见她确实不像闭眼胡吹的样子,林家良低落的心情好了点。

“你又不是孩子了,还用我这么哄着不成?”度蓝桦失笑。

“那倒不用。”林家良自己也跟着笑了。

肖明成仔细看了看那两张掌纹卡片,又伸出自己的手对比了下,“虽然不太完整,但基本可以肯定是个成年男人,右撇子。”

比他的手还大一圈呢。

度蓝桦点头,“而且指关节粗大,应该是个常年干重体力活的男人。”

掌纹整体有些模糊,但大概轮廓还在,通过手掌的大小,度蓝桦甚至可以大略推测出他的身高、体重。

一般来说,左右足迹和手印都可以进行身高体重的推测,但足迹的准确率要比手印高,右侧要比左侧高。现在他们掌握的是嫌疑人的右手印,算是一半一半吧。

肖明成顺着她的话又看了下,果然如此。他微微眯起眼睛,指着上面几根手指头道:“这几个指纹倒是还行,你之前说过的什么基本特征大都还在,能用吗?”

度蓝桦看了会儿,“食指应该可以,其他几根手指指腹部分并不完全,容易造成误伤。”

三人都松了口气,虽然利用率低了点,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没有白费,不错,很不错!

“来来来,”度蓝桦立刻把王满仓的指纹取出来对比,“都看看。”

这会儿没有电子设备,不能局部放大,只能举着放大镜片一点点肉眼识别了。

“师父,您这打哪儿找的嫌疑人呐?”林家良被她的神速惊到了。

度蓝桦一边看,一边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说了遍,然后就很悲催的发现王满仓的十根手指与从凶器尸块上提取到的指纹都不匹配!

她难免有点沮丧,不过也算小小的进展吧,至少嫌疑人范围进一步缩小了。

**********

赵青家世代居住在云汇府,前后左右住的都是多少年的老邻居,彼此间十分熟悉,前去调查人际关系的衙役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正如王满仓所言,赵青的人缘非常好,所有人都夸他仗义厚道,虽然话不算多,但遇到谁家有难处了总爱帮一把。有时候老邻居家里有娃娃成亲,他都会主动帮忙打点家具随礼,也不肯收银子。

当被问及赵青在外面是否有仇人时,所有人都将脑袋摇成拨浪鼓,答案出奇一致:

“不可能!”

“青伢子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在外头结仇,不能不能!”

甚至在赵青的老婆孩子从娘家赶回来之前,就已经陆陆续续有好几位朋友去衙门探望,纷纷询问能否把人接回去照顾。

宋大夫对赵青的好人缘颇感惊讶,但还是一一拒绝。

“他头上的伤是要命的,轻易不敢挪动,你们不是大夫,只怕有心无力,万一有个什么好歹就坏了。至少要等伤口开始恢复,伤者的情况稳定之后再说。”

赵青的老婆刘氏和儿子第二天傍晚才从娘家风尘仆仆赶回来,一路上都在哭,见了男人的样子后更是不能自已。听说是度夫人当机立断救人,还亲自过去磕头谢恩。

听说暂时不能把男人挪回去,刘氏哀求暂时留在衙门,帮着大夫照顾,其余时间还可以给衙役们洗洗刷刷,绝不添麻烦。

谁能拒绝这样的请求呢?

度蓝桦安慰了刘氏一回,又问她当日与赵青争执的缘由。刘氏抹了抹眼泪,也是后悔不迭。

“其实民妇也不知这几日是怎么了,他总时不时走神,脾气也不大好了,我不过问了几回,他就发火。”

说到这里,刘氏又抽噎了下,“往日我们也很要好的,他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朋友又多,谁承想那日冷不丁朝民妇吼……民妇一时气不过,就带着儿子回了娘家。早知道,早知道……”

她又开始哭起来。

早知道她就不走,陪着他出去散心了,万一有个什么好歹,夫妻俩至少有个照应。哪至于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好好一条壮汉就这么横在炕上,若不是还喘着气,直如死人一般。

“他要是以后都这样,我们这一家三口可怎么活呀,呜呜……”

度蓝桦跟着叹了口气,“你也先别太着急,他平时底子好,恢复起来也比常人希望大,这都一天多了他还没发烧、化脓呢,宋大夫也说情况不错,很有可能醒过来。只要能醒过来,还怕好不了?”

绝望中的伤患家属最想听到的就是这样的话了,刘氏的哭声一滞,跟抓了救命稻草似的追问道:“当真?”

度蓝桦替她倒了杯热水,“当真。”

刘氏顿觉生出指望,赶紧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这可真是,真是让您看笑话了。”

度蓝桦表示理解,又问她除此之外,是否还有什么其他异常的感觉,或者说赵青有没有在外面跟人起龃龉。

赵青人缘好不假,但这世道未必真的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多得是不讲理的混子呢。

刘氏下意识摇头,“他本就是做事比说话多的人,平时也很少把外头的事拿回家说,即便偶然铺子里来了几个不那么讲理的,他能忍也就忍过去了。且附近都是熟人,那些坏人也不敢太嚣张。这一时半刻的,民妇还真想不出来。”

连感情好的老婆都想不出可疑对象,这可不大好办了。

度蓝桦沉吟片刻,没敢跟她说自己怀疑熟人作案,只道:“那你把跟你们夫妻,尤其是赵青关系特别好的人跟我说说,我看能不能找他们问出点什么线索来。”

传统男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大男子主义,坚持男主外女主内,有时宁肯把秘密向外人倾诉,也不肯跟老婆示弱。

刘氏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且见衙门的人对自家男人的案子如此上心,感激不已,绞尽脑汁把平时跟自家关系亲近的人抖了个干净。

有时候吧,人缘出众可能真不是什么好事儿。

光是可以被划分到熟人范围的名字,度蓝桦就结结实实记了两大张纸,足足一百多个名字!

稍后肖明成一看,头都要炸了,“这么多?”

度蓝桦苦笑,“这么多。”

要是赵青是清醒状态的话,哪儿用得着这么费劲?

接下来的几天,一干衙役就开始了漫长的走访,大家每天出门前都会问一嘴“赵青醒了吗?”,可结果总是令人失望的。

案发当日是七月十四,一直到七月十九,度蓝桦正按照名单在外走访时,突然有个小衙役气喘吁吁跑过来找她,“醒,醒了!”

赵青醒了!

度蓝桦飞一样冲回衙门,然而一颗高兴的心还没来得及有所表示,就又被迎面丢来的噩耗砸昏了头:

人虽然醒了,但赵青失忆了。

听上去很狗血是不是,但在临床上确实很常见。

严格来说,赵青不能说是完全失忆,而是他的记忆产生了严重的混乱和断层,又有重度脑震荡遗留的后遗症,躺着都时不时会恶心呕吐,根本无法进行有效问答。

短时间内情绪的剧烈起伏把一群人都闪得不轻,有性急的都忍不住骂娘了。

肖明成把宋大夫拉到角落里,“您老给我个准话,他到底还能不能想起来?”

宋大夫一脸为难,“您这可真就是难为老夫了。”

那可是脑子啊,人全身上下最精密最神奇的地方,有时候砸一下人都能傻了的那种!赵青脑壳子都被人敲碎了,现在后脑勺还有几个小洞靠石膏糊着,能醒过来就是老天保佑,更别说他现在还能迷迷糊糊的认人、表达渴了的基本诉求,已经是上辈子积德行善了好吗?

不怪肖明成着急,眼下线索实在太少了,案件调查停滞不前。偏赵青又是个公认的老好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被怀疑的那些他的熟人们风评也都不错,搞得衙门调查都要迂回着来,不然很容易引发恐慌和公愤。

之前大家都盼着劫后余生的赵青赶紧清醒过来,现在他倒是醒了,可人糊涂了!

人生之大起大落,不过如此。

稍后见度蓝桦也凑过来问,宋大夫不忍心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姐失望,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更狗血的台词:“接下来就看伤者自己了,恢复记忆这种事,运气好了可能是一天两天,运气不好也可能是一年两年,甚至是一辈子……”

说老实话,听了这个之后,度蓝桦没打人已经算是尊老爱幼了。

唯一的受害人兼目击者迟迟无法康复,大起大落之后的大家只好收起侥幸心理,重新开始了漫长而枯燥的走访,并拉了个大单子:

明确所有可能与赵青有密切接触的人们在案发当日以及前几天的行动轨迹。

经过大半个月的筛选,衙役们腿儿都跑细了一圈、嘴皮子都磨薄一层后,还别说,真有了那么点儿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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