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渺看见白厘的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她永远优雅漂亮,光芒四射的母亲,仅仅七年时光,就失去了曾经让她骄傲的所有资本。

白厘把头发剪了,齐耳短发,就算染了颜色,勾起鬓角碎发时,隐约可见发根处一片片的白。

脸上画了很浓的妆,也无法掩盖她的老态和沧桑。

纪渺甚至觉得,她比纪伯耀看上去更显老。

白厘说RICK工作忙,这次没陪她一起回来。

但纪渺从她刻意回避的口气中,察觉出了她母亲和继父的感情危机。

两人约了吃晚餐,就在白厘下榻的酒店。

“渺渺,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白厘一看见女儿,眼泪就没停过。

纪渺抽了张纸巾递给她,不带任何怨念地回道:“我过得很好。”

纪渺没劝,任由白厘在自己面前哭了一顿。

等她慢慢恢复情绪,纪渺才开口问:“打算呆多久?”

白厘摇了摇头。

纪渺也就没再问。

菜上桌后,纪渺沉默地吃了一阵。抬头看见白厘一直看着自己,手边的筷子几乎没动。

她夹了块清蒸南瓜在她碗里,“南瓜没多少热量的。”

白厘鼻尖一酸,又是一串泪落下。

“妈妈已经不用节食了。”白厘苦笑着说。

“那就多吃点,”纪渺皱眉问,“你现在有九十吗?”

“有。”白厘避开画的眼妆,边擦泪水边点头。

她拿起筷子吃纪渺夹给自己的南瓜,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

开了一天的车,纪渺其实有点内热,胃口不怎么好,没吃多少也放下了筷子。

母女俩在餐厅里默不作声地坐了会儿,还是白厘先开了口。

“我听你芸姨说,你现在在陈正的律所上班?”

“嗯。”

“那你们……”

“三个月合同结束,我会回澳洲。”

纪渺明显不愿多谈陈正的事,白厘很快转移话题,“你打算……定居在那边吗?”

“看情况吧,”纪渺坦诚地说,“也许什么时候呆腻了就换个地方。”

“渺渺……”白厘忍了很久,还是小心翼翼地握住纪渺放在桌上的手,再次哽咽,“妈妈知道……当年是我们逼你太紧了。”

纪渺刚消失的那阵子,白厘除了担心之外就是愤怒。

她无法理解纪渺的不告而别,更恨她的自私和任性。

但在纪渺杳无音信的第二年,她的愤怒变成了担忧。

只要想到纪渺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不知会遇到什么事,她就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

那时RICK放下工作,陪她碾转各个国家找了一段时间。

最后在她意识到,纪渺是真的离开了,并且很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愿意再回来时,巨大的悔痛和害怕,每一天都折磨着她。

也是在那段时间,她因为无法缓解内心,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很差。

无法排解的压力转嫁到了其他地方,白厘天天和RICK吵,两人的感情这些年也逐渐走向冰点。

当白厘知道纪渺回国后,犹豫了很久才决定来见她。

她怕看见纪渺对自己一脸的恨意。

“对不起,如果可以,妈妈真希望那些事从没发生过。”

白厘深知自己的后悔太晚了。

从纪渺第一次压腿就哭喊着“我不要跳舞”时,她就该将她抱在怀里,带她离开舞蹈室。

纪渺没有抽回手,任由白厘抓着。

但她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回握住她,从始至终,用平静冷淡的表情看着她妈妈,和她来自七年后的忏悔。

纪渺的反应令白厘心里异常难受。

她了解她,纪渺愿意回家,代表她早就不恨自己,对那些事也已经看开放下。

但同样的,她对他们也再没有任何感情和留恋。

事实上,除了纪渺,所有人都无法从过去里走出来。

而这是他们应受的惩罚。

两人吃了顿食之无味的晚餐,白厘让纪渺去自己房间坐坐,纪渺拒绝了。

白厘没坚持,看着她离开酒店。

从酒店出来,纪渺站在路边打车。

回忆刚才和白厘相处的情形,心里多少有点感伤。

即使未来不会再有过多交集,但她内心仍然希望他们能好好地。

但事实上,他们过得并不好。

手机响了一下。

【白厘:我会在国内呆一段时间,保持联络,好吗?】

纪渺低头看了半天,最终回复了个“好”。

白厘从英国飞回来,主要的目的就是纪渺。

她不可能再像过去一样强硬地逼她,但她会用其他方式给她制造压力,让她没那么轻易离开……

纪渺烦躁地关上手机,抬头深吸一口气又全部吐出,目光放空地眺望远处的高楼。

她才发现,这里离律所很近。

纪渺原本是打算来律所开她的小Polo。

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坐上电梯,刷开门禁,走道里的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声亮起。

现在是晚上九点多,律所里空无一人。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身后走道里感应灯的光亮。

纪渺站在门口,面对着空荡荡的律所,在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莫名起来的同时,心里突然发起慌来。

脑子里不断闪回恐怖片里的画面……

越想越害怕,纪渺转身快步离开,却在伸手刷门禁时犹豫了。

某间办公室门下透出一丝灯光。

纪渺象征性地敲了两下,果然没有回应。

就在她以为只是忘了关灯时,门内传来物品掉落在地的声音。

紧张地打开门,看见办公桌后的人,纪渺松了口气。

“陈大律师,要不要这么拼啊……”

嘲讽到一半,纪渺不禁愣住。

在发现陈正的异样后,她快步走到他身边。

低头看向他的脸,皱眉问:“你脸色怎么这么白?”

不止是脸色发白,陈正额间冒出的冷汗将额前发都打湿了。

听到她的声音,他才像是有了点反应,缓缓睁开眼睛,声音虚弱地问:“你怎么来了?”

纪渺没回他,视线从他搭在腰腹上的手背移到桌上的药盒上。

她拿起看了一眼,是止痛片,再看了眼他手摁住的地方。

“胃不舒服?”

“有一点。”

陈正想要坐直点身体,但他浑身无力,整个人只能勉强后靠在椅背上。

大概疼极了,眉头始终紧锁,冷汗不断冒出来。

“很疼吗?”纪渺担忧地问。

“吃过药了,”陈正说,“过一会儿就好了。”

虽然陈正这么说,现代职场年轻人又多多少少都有点胃病,但——

在AHALF时,连罗励都知道他胃不好不能喝酒。而芸姨看着也不像第一次给他准备养胃的粥……

纪渺蹲下身,视线自下而上地看着他,“你现在能动吗?”

陈正有些迷茫地看着她。

“如果走不了路,就打120,走得了我开车送你去医院。”

“不严重,很快就不疼了,”陈正弯了下眉眼,露出点笑意,试图让她放心,“我已经习惯了。”

陈正不说“习惯”还好,他一这么说,纪渺便不再犹豫,拿出手机直接拨120电话。

在电话被接通前,陈正无奈地妥协,“走到车库没问题。”

陈正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他确实只能走到车库。

等纪渺把他弄进车里,他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脸色白得发青,嘴唇更是毫无一丝血色,摁在胃部的手都在发抖。

纪渺刚打开导航,搜了家离他们最近的医院。

好在这个时间点路上不堵。

不知不觉,纪渺脚下的油门就踩到底。

等陈正忍着难受叫了声她的名字,她才意识到车速太快,已经在电子测速上限,而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发紧。

急诊室里医生询问情况,陈正如实回答。

“胃部的灼烧感持续快三个小时,一个小时前吃的止痛片,但没有任何作用。”

医生问:“有什么病史吗?”

陈正突然沉默。

医生又问了一遍:“以前有过相似症状吗?”

陈正一直不说话,纪渺和医生一样,疑惑地看着他。

不知是疼还是什么,他嘴唇紧抿,目光有些涣散。

就在医生再次开口前,陈正才回道:“有过两次胃出血。”

检查完,排除了胃出血,医生判断是身体过度劳累或者压力大造成的急性胃炎。

从吉市回来后,纪渺在家睡了个昏天暗地。

陈正一刻不歇,一堆工作让他不得不回到律所加班到晚上。

不病倒才怪。

因为陈正有过两次胃出血,不排除后续会变得严重。

医生嘱咐了不止一次,像他这种情况,要是平时再不注意,结局就是住院开刀。

吃药输液,折腾了很久,陈正的胃疼才被压下去。

从医院出来,他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虚脱得厉害。

电子门锁应声打开。

纪渺把人扶在沙发上坐好,蹲在沙发前问他:“家里有热水吗?”

陈正闭着眼睛摇了下头。

纪渺站起身,“如果不是太复杂的厨房设备,我应该能……”

手腕被扣住,纪渺停住脚步回头。

“我没事了,回去吧。”

陈正没有松开手,指腹摩挲着纪渺腕骨,说的话和行为背道而驰。

纪渺确实很想一走了之,但她毫不怀疑,自己离开后陈正会在沙发上躺一晚上。

纪渺抽回手,将外套脱下放在沙发上,边往厨房走边说:“陈律,记得给我算加班费……”

纪渺没有义务把白厘和陈正从过去里解救出来,但她永远做不到见死不救。

早上六点,生物钟准时醒来。

陈正想要从床上坐直身体,发现浑身无力,在床上躺了十分钟,才慢慢地起来。

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走出主卧,发现客厅的灯亮着。

鱼缸前摆了张小圆凳,柜子上鱼食罐的盖子没盖。

他又走进厨房,垃圾桶里有外卖包装,冰箱几乎被塞满。

确实会干一点家务活,但会得不多,拖拖拉拉的留点小尾巴要人收拾。

陈正最后站在客房门外,房间里的空调运转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手握在门把手上,却迟迟没有开门进去。

纪渺就睡在门后的房间里。

主卧和客卧一墙之隔,就像那时一样,她房间里一有什么动静他就能听见。

她开心时会哼好听的歌,生气时打游戏把声音调到最大,心烦意乱会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叹气。

动不动跑到他房间,不管他是不是在忙,胡搅蛮缠,搅得他什么也做不了。

她一声娇滴滴的“阿正”,他便觉得自己这个人都是她的。

随性肆意,倔强又任性。

他把她放在心尖上,爱着,宠着。

但他还是把她的小姑娘弄丢了。

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陈正一点点低头,额头抵着冰凉的门,嘴边溢出一声低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渺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