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闪过,六个人齐齐落下天空,伴随雷霆轰鸣的重响,犹如跟着打下来的六道闪电似的。

云池的神衣自动扩张,像一柄砰然撑开的小白伞,摇摇晃晃地止住了从天而降的速度。

他在最上面,剩下的人一个抱一个,长长地连成一串,不紧不慢地接近了地面。

“平稳落地!”余梦洲纵身一跳,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再抖着满身的草屑站起来。

“好吧,”江眠有点小高兴,“没把大家拆散啊,还挺好的。”

眺望身边的环境,他们大约是落到了荒山野岭,地下杂草丛生,八面巨山环绕。此时不是冬季,气温虽然适宜,但放眼瞧去,此地的野树全都枝丫嶙峋,曲折蜿蜒地伸向天空,半片叶子也无,像极了溺死鬼的指爪,到处透着一股森森阴气。

“找找路?”谢凝挠挠头,“这地方倒是蛮有氛围的,适合写生……”

于是,几个人漫无目的,行走在崎岖不平的山间。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天黑得总是特别快,残霞铺开了短短几分钟,昏沉暮色便跟着袭来,紧接着,山林里马上就伸手不见五指,连颗指路的星星都没有。

出于惯性,刘扶光掐了团幻光,高高地照着众人脚下。

就这样走下去,倒也一切无虞,怪就怪在此处:他们头顶的光团竟也慢慢黯淡,然后“噗”一声熄灭了。

四周重回黑暗,刘扶光不以为忤,只是感到新奇的困惑:“怪哉,连我的法术都吞?”

“会不会什么游戏规则?”余梦洲猜测,“比如晚上不能见光,不让开灯之类的。”

云池抖抖身上的神衣:“那我可还亮着呢,它有本事就把我衣服扒走,否则少扯。”

这倒是真的,光源消散,云池身上的衣服,还散发着皎若月光的辉色,一点不比火把差。

正说话间,六个人的耳畔,忽然齐齐流过一阵阴寒尖利的咯咯笑声。

这笑声流转山间、回荡四野。大半夜的,猛然在乱葬岗一样的地方,听见这似人非人、如此凄寒的欢笑声,胆子小点的,只怕当场就尿了。

“……你说得是,”顾星桥若无其事地接话,“既然连一件衣服也没能力控制,当然算不上‘规则’了。”

他平日里可是扛电磁脉冲炮,打离子轨道枪的,眼见着天渊连机甲都要做出来哄他高兴了,鬼?什么鬼,捱得住歼星武器吗?当然不肯惯着周围故意吓人的玩意儿,径自开口。

谢凝更是满肚子坏水的人,当即哈哈一笑,用右手造作地扇着风,阴阳怪气地感叹道:“唉,确实啊,你看这月明星稀,风光大好,我们不如就在这露个营?”

诡异笑声不停,变得更加尖锐。

他们本来是三三两两,结伴而站的队形,这时候,余梦洲不经意地移开眼神,余光里,一张皮肤惨白,嘴唇和双眼都如黑洞的扭曲鬼脸,嗖地就从视线里飘过去了。

“妈呀什么玩意儿?!”他吓了一跳,差点抽出斧子就冲上去,“不是,吓人之前能不能看清楚点,你是鬼,我更是鬼,大家相煎何太急啊?”

他自陈身份,可惜那些鬼灵却不给他一点同类的情面。四面的窸窸窣窣声愈发盛大,数不清多少只伏地爬行的可怖鬼魂,就逐渐围拢了上来,咭咭咯咯的饥饿笑声,也越来越密集。

六个人视若无睹,继续往前探路,但走来走去,光在原地打转了,就是找不到出口。

“鬼打墙啊,”刘扶光轻轻地说,“第一次见,有点意思。”

江眠小声问:“你也不能看穿它吗?”

刘扶光笑道:“我当然可以,金丹期的护体灵光,就能破开此地的鬼气。不过嘛……那岂不是太不解风情了?”

他微微一笑,面对数目山呼海啸的鬼灵,刘扶光不慌不忙地从袖口里掏出个物什,约莫是木牌的模样。

“月娘,”他道,“就借你的鬼气一用吧,有劳了。”

四野旷然,忽地一声铃响。

“神女夜巡,生人回避——”

孩童清脆的笑声,幽幽的铃声,鞭子抽打空气的凛然啸响,以及不辨男女的呼喝开道声,皆如茫然混沌的雾气,自八方茫茫地席卷而来。

荒林里的冤鬼,俱呆得愣住了。

一辆披挂血红长纱的巨大车辇,呼啸着腾空飞至!

百鬼报以怨毒的尖叫回应,而车辇搅动长纱,放出了无数通体血红的小鬼,俨如铺天盖地的赤潮,瞬间吞没了白脸儿的鬼魂。

撕咬声、笑声、鬼灵湮灭时的破碎声……声声不绝于耳。既然鬼打墙的阵法已破,刘扶光拾起地上的神牌,将其重新放回袖中,微笑道:“我们走吧。”

那名为月娘的厉鬼,在重走正道之前,领的是九子鬼母的神位,受了方圆千里的香火,享供奉数十年之久,哪怕只剩下鬼气,又岂是一群荒山冤魂可比的?

将其点化后,刘扶光仍然收着她曾经的神牌,原先是为了纪念才留着的,这会儿倒还派上用场了,不错不错。

江眠震惊地吸气,云池和余梦洲哇哇乱叫,顾星桥静静地瞳孔地震……谢凝则四肢扑腾着大喊:“等等等,等一下!先别走,我要画、我要画!”

顾星桥回过神来,把他往肩膀上一扛,带走了。

“那不伤眼睛吗?”他严肃地训斥,“什么都画会害了你的!”

谢凝就像只扒着桌布的猫,一边渴望又不甘地盯着桌上的大鱼,一边滋儿哇乱叫,被人越扛越远……

直到出了鬼打墙的林子,几个人才看到远处的灯火,在古老的城寨里闪闪烁烁,不住明灭。

“看到建筑了,”云池松了口气,还在安抚地捋着谢凝的头毛,“我们可以吃饭了!”

有了目标,六人遂鬼鬼祟祟地混入城寨,结果刚摸到里头,就被几个从暗处拐出来的人喝止了。

“站住!你们是人是鬼?”

扭头一看,来人全穿着现代感十足的冲锋衣,想必对方都是玩家。

“鬼会承认自己是鬼吗?”余梦洲反问,“那你们是人是鬼?”

来人被问得噎了一下,急得掏出手电筒,往众人脸上一晃。

“你们……卧槽,长这么……咳,好,就当你们不是鬼吧!”

态度的变化,言辞间的转折,便如唐突的山体泥石流。队员费解道:“队长?”

然后忍不住好奇,自己也拿手电筒晃了一下。

“卧槽,长这么……好,你们肯定不是鬼了!”

六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以沉默相对。

确认过身份,玩家小队急匆匆地招手:“快,晚上别在外面站着了,赶紧进屋子!”

对了下眼神,去就去吧,反正也不怕使阴招。

跟在后面,尾随玩家七拐八拐,他们进了城寨的一间小屋。

“坐、坐!”队长连点了好几遍人,证实了数量没错,这才牢牢地关上门,点起一根简陋的土制蜡烛,“诸位是哪个小队的?大家不妨认识下,人多力量大嘛。”

顾星桥观察了下烛火的昏光,开门见山地道:“比起寒暄,我们更好奇你们为什么这么警惕。”

他神色冷淡,言语更是直接,但偏偏让人提不起受冒犯的情绪,只觉他这个人的性格就是这样,反而比那些话里藏话的人更好相处。

队长为难地笑了一声:“别见怪,你们不是第一批大晚上过来的玩家了,我们难免要防着点……”

“那之前的人怎么了?”云池好奇问。

“之前的人……”队长收敛笑容,低声回道,“之前来的不是人。”

四周寂静片刻,一名队员心有戚戚焉,补充说:“我们是白天穿过那片树林的,所以没觉得怎么样,但是晚上穿过林子的玩家,表面看上去是个人样,其实全都是鬼……它们夺了玩家的皮,不杀城寨里的NPC,专门挑不设防的队伍杀。之前就团灭了十几个小队,我们不能不警戒啊。”

“这样啊,”刘扶光点头,表示明白了,“那这个‘副本’的情况,大家都清楚吗?”

他一开口,立刻有人抢着回答:“这个副本不是叫猛鬼生祭吗,我们进来之前,都准备了好多驱鬼道具了,但是好不容易找到这里,总觉得……好像跟邪神也有很大关系。”

谢凝来了精神:“邪神?什么邪神,仔细说说。”

“就是,城寨的居民,家家户户都摆着神像,全蒙着红布,也不让外人看。”队员挠挠头,“我们偷看了几户,谁也认不出那是什么神像,太粗糙了。据说寨主的房子里,有供着一尊大的,但是没人能摸进去,只能等机会了。”

另外一人道:“还有就是,那个邪神,偶尔会在晚上出来抓人……我们经历过一次,吓得心脏病都快犯啦!”

江眠忽然问:“你们怎么什么都愿意告诉我们?”

其中一个队员的眼神,从他光洁的腿上不慎掠过,忽然就红了脸,支吾着说不出话,队长叹气:“刚才说了,这个副本的难度不小,同期一块来的玩家,都快被这鬼地方害光了,再不团结,只怕我们也是一样的下场。”

“抱歉,”刘扶光道,“是我们妄自揣测了。”

“没关系没关系,”队长嘿嘿一笑,“晚上还是待在屋子里比较好,鬼一般进不来。”

城寨的楼房,也不知道是哪年建的,立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破烂得几乎一推就倒。粗糙的玻璃窗户上,曾经蒙过一层廉价的粉绿色透明贴纸,现下日久天长,早就四角开裂,被灰尘磨得分不出颜色,唯余灰黄的一片,自然也是瞧不清外面的,恐怕能看出个朦胧的影子就不错了。

蜡烛摇晃了两下,忽然熄灭。

四周黑黢黢的,吓得队长赶紧道:“嘘!”

房间死寂至此,只能听见几个人的心跳,以及若有若无的牙齿颤响。隔音功能近乎于无的房门外,隐约传出了奇怪的动静。

像哮喘病人的艰难呼吸,又像重物在黏液里拖拽,一个庞大笨重的东西,正在城寨里逡巡着。

“啪”的一声,窗户上顿时拍上了什么东西。

以六人的能力,皆可以清晰地在黑夜中视物。此刻,他们注视着窗口,瞧见一个硕大的、上下浮动的黑影,黏在外墙上吸附了半晌,直挤得房屋房顶咯吱作响,房梁也不住往下落灰。

空气中充满了海产即将腐烂的冲鼻腥气,以及浮肿死尸的熏人恶臭。不知过了多久,沉重黏滑的唿吸声,才慢吞吞地退走。

黑夜重回寂静,队长和他的队员脱力般倒地,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邪神,”队员哽咽道,“邪神刚刚来抓人了……”

余梦洲等人都不觉得害怕,看到普通人恐惧得汗出如浆的模样,江眠陷入沉思:“它就这么走了?”

队长喘了口气,后怕地抹着脸上的汗:“是啊,是挺奇怪的……其实这里很少触发邪神出动的事件,但祂只要来,就必须抓几个玩家走,跟剧情杀一样。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妈的,我们真是福大命大,运气太好了……”

刘扶光不置可否,他望着邪神离去的方向,道:“……也许吧。”

·

大堡寨四面环山,它坐落在这里,就像主动走进了一条没有出口的绝路,只能等待着注定衰败,注定破落的结局。

黑夜暗沉,城寨通往巨山中心的密道里,此时正孤零零地立着个影子。

这条密道甚是诡异,不知是血,还是别的红色颜料,结结实实地腌透了半圆形通路的每一个角落,使其显示出一种红得发腻的厚紫色。到处涂满了不明其意的扭曲黑符文,一直延伸到不知名的尽头,像极了一颗颗形态各异的眼睛,死盯着走进这条路的人。

晏欢冷笑一声,只有一颗眼珠望着前方,余下八颗,全眼巴巴地望着道侣的位置。

花光了身为龙神的气运,他总算在抽签里拔得头筹。为了让这个脆弱的空间不立即爆炸,能够容纳他的真身,他只能强忍着放弃与爱侣第一时间相见的机会,抢先夺取一个身份,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抢走谁的身份呢?

龙神哼着不愉快的小曲,径直走向十万大山的中心,走向他此行的目标。

——就你了,所谓的“邪神”。

或许是察觉到来者不善,正在游猎的邪神,迅速收回自己找寻食物的触手,从尽头探出一小半的身体。

那累累堆积的污黑色肉块,可憎翻腾的万千触肢,疯狂骇人的嚎叫声,闪烁不定、恐怖星空般的无数复眼……无不使人神智疯狂,即刻便要坠入噩梦的最深渊。

面对不请自来的客人,邪神发出混沌的尖啸,蠕动的分瓣巨口一张一合,就喷吐出洪水般的污秽孽物,只等着将来者彻底覆没、吞噬。

晏欢一动不动,唯有嘴角缓缓裂开,露出了一个可以被称作“笑”的表情。

“真可爱。”他轻声表扬。

随即手指伸出,一股灭世虹光,足以割穿宇宙的漆黑神力,就直接洞穿了邪神庞然累赘的肉身,炸烂了对方作为神的核心!

“哦,”晏欢眼神黑沉,只将嘴唇弯成惊讶的小圆形,“原来还有个脑子啊!更可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