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女演员只演自己

苏菲亚剧院,夕阳斜斜地照进化妆间,给屋里铺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色。

“啊!谁来救救我这可怜的少女!冥神要把他那黑色的婚纱强加在我的身上!啊!谁来可怜可怜我这天神的女儿!我的心是自由的小鸟,我喜欢雨后的天空,我不要在这漆黑的地狱里度过余生!”

门被推开了,宝儿小姐手牵着白纱长裙,旋转着进来,手捧台本。

和经纪人恶战了不知多少次,剧本也不知修改过多少次,剧作家豁出全身功力给贝淑芬妮加戏,加内心独白,简直要把她塑造成反抗冥王暴政的女英雄。可观众越来越不满意,他们高呼说我们不要三流剧作家,我们要看宝儿小姐跳舞!

宝儿气得大骂经纪人说你请来的剧作家就不能写出点震撼人心的台词么?观众完全没被我的独白打动啊!

经纪人想说宝儿小姐再震撼的台词也看谁来念啊,您用那种闲来无事发娇嗔的声音来念,当然打动不了观众啦。可这话没法说,只好继续抓着苦命的剧作家改台词。

今天又是新一稿剧本,宝儿小姐已经练了一下午,到上台前还在苦练。

“气死老娘了!”宝儿小姐忽然中断了念诵,掀起长裙一脚踩在椅子上,猛拍大腿,“怎么念都是一股撒娇的味道!不是说要有点性格么?”

就在她想要把经纪人叫进来训一顿的时候,忽然愣住了,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草木气息,微微泛苦。

梳妆台前永远空着的水晶花瓶里,插着一束蓝色的龙胆花,西泽尔默默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扭头向着另一边,免得目光碰到那条纤细修长无可挑剔的长腿……

“老板你怎么在这里?”宝儿赶紧把门关上,一屁股坐在西泽尔旁边。

“我就说来拜访你,经纪人看了我几眼,就放我进来了,让我在化妆间里等。”

“一般他可没那么容易放男人进我的化妆间啊,”宝儿身体前倾,长发垂落在西泽尔的肩膀上,“他可别以为你是我的秘密男友吧?”

“宝儿别玩了。”西泽尔尴尬地说。

其实事实就像宝儿说的那样,西泽尔来过几次,每次宝儿都是在化妆间里见他,经纪人那么聪明,当然心领神会,心想这个来时总故意遮挡面孔的年轻人跟宝儿关系匪浅,就算不是男友,也是宝儿要讨好的金主什么的。

“好,那就不玩。”宝儿立刻坐直了,满脸正气淑女的模样。

西泽尔无奈地笑笑,你说宝儿不是女演员的料呢,她却又能在人面前摆出各种各样的姿态,要泼辣有泼辣,要娇媚有娇媚,要凄美有凄美,你想要她扮成什么样子,她就扮成什么样子给你看。

“对抗作战就是明天吧?老板你现在不该忙着做准备么?”宝儿问。

“准备工作是密涅瓦机关在做,佛朗哥教授说我们今晚可以有些自由时间,放松一些。”西泽尔说,“我想从你这里问些情报。”

“没问题啊!”宝儿媚笑,“我只要撒个娇,那些贵公子巴不得把他们老爹偷情的事情都告诉我!”

“我想知道,那些人,那些贵公子,怎么看普罗米修斯和炽天使的对抗。”

“老板你这种人会在乎别人怎么看你么?看不起你的人,打败就好咯。”宝儿耸耸肩。她耸肩膀都很漂亮,肩膀光洁如玉。

“还是想知道,你一定有消息的,告诉我吧。”

“他们今夜会开一个很大的赌局,赌炽天使赢还是普罗米修斯赢,赌局在法老宫,有美酒和最漂亮的女孩子,赌注总额预计会有几十万金币。”宝儿噘噘嘴,“每个出席的女孩子都有一千金币加上一件首饰作为礼物哦,他们也邀请我了。”

“那你为什么没去?”

“因为我猜到老板你今晚会来看我啊……”宝儿凑近前去,媚眼如丝。

“别玩了宝儿。”西泽尔只好重复那句话。

“好吧!正经说话!”宝儿再度变身,大义凛然状,“老娘的理想是要当载入史册的女演员!难道去给那帮王八蛋当玩具么?”

西泽尔微微点头:“他们会赌我输,对么?”

“当然咯,据说你哥哥,那位修神学的路易吉大帅哥,可是带着人去观摩了普罗米修斯的实验场呢。”宝儿歪着脑袋,“他们对普罗米修斯的实力再没什么怀疑了,设赌局是要赚那些傻瓜的钱,那些还迷信炽天使的傻瓜。”

“跟我估计的一样。”

“我也可以通过代理人下一注,赌老板你赢,会赚很多吧?”宝儿眉飞色舞。

“不一定赢。”西泽尔轻声说。

“不会吧?”宝儿满脸的大惊小怪,“区区普罗米修斯,老板你在马斯顿不是砍了无数么?”

“那时候的我是100%的我,现在的我是20%的我。那时候的普罗米修斯是二代,现在是三代。”

“那我赌普罗米修斯赢?”宝儿贼贼地笑,“机会难得,让我赚一笔呗。”

“胜负的机会可能是6:4,普罗米修斯有六成赢面。”

面对宝儿,西泽尔终于能说出自己的真实判断,他们之间的配合已经完美无缺,但三代普罗米修斯的性能确实是压倒性的,二代和三代之间,是天壤之别。

西泽尔并未因他们已经能快速打倒那些“靶子普罗米修斯”而信心十足,靶子就是靶子,战场上可没有靶子供你攻击,你开枪的同时,对方也在开枪。

三骑士都是刚刚接触炽天使不久,能够发挥的实力是有上限的,而他只是20%的红龙,如果是100%的红龙和100%的黑龙配合,他们的胜算会大大提升,但世间已经没有那个名叫龙德施泰特的骑士王了。

宝儿无奈地耸耸肩:“老板你来不只是要问问我那帮贵公子的想法吧?有话直说呗。”

“我想交代一些事情给你。”西泽尔说,“如果我没能回来,后续要处理的一些事。”

“遗书啊?”宝儿愣住了。

西泽尔沉默了片刻:“差不多吧。如果我没能回来,总得有人去处理一些事的。坎特伯雷堡的地契我放在我的卧室里了,那处房产在我的名下,值一些钱,帮我卖掉它。”

“嗯嗯!”宝儿使劲点头,眼睛亮闪闪,“我能分点佣金吗?”

“那笔钱,连带我存在银行里的年金,帮我分为五份,送给你、碧儿、阿方索、昆提良和唐璜。昆提良那份,交给他父亲,碧儿那一份,千万别交给她父亲。”

“好丧气的话!”宝儿忽然变得恶狠狠的,“不想听!这种无聊的事情是我这么有名的女演员该做的么?这种事应该交给你漂亮的女侍长!”

“碧儿看起来很坚强,其实心里很软的,我如果没回来,她会坚持不住的。可你不一样,你是骑士,你在心里是个强大的女孩,只有你能帮我了,宝儿。”

“好吧,怎么没想留给阿黛尔啊?你最在乎的是阿黛尔,不是么?”宝儿撇撇嘴。

“阿黛尔缺的不是钱,是能够保护她的人。她的东西我都存在坎特伯雷堡的地下室里了,封条上有她的名字,帮我寄到亚琛给她。”西泽尔顿了顿,“说我爱她。”

“爱这种事,别人转达没用的。”宝儿叹口气。

“如果可能,我当然想亲口告诉她。”西泽尔站起身来,“演出快开始了,你该忙了,我走了。”

他走到门口,却没能出门去,宝儿跟屁虫一样跟着他直到门口,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子。

“老板,不考虑带我一起上战场么?我很有用的!我当年的评价可是S级,你的骑士们都只是A级!”宝儿盯着他的眼睛,不松手,“与其交代遗言,不如带上我一起,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西泽尔摇摇头:“当年我给你的帮助是让你离开军队,成为自由人,这样你才有机会实现理想,成为载入史册的女演员,我要是带你去,我给你的一切你就都还给我了,我还有什么脸求你帮我呢?”

“什么事情都算得那么清楚,不累么?”宝儿噘嘴,“欠我一点你又不会死!”

“倒不是算得清楚……你是女孩子啊。”西泽尔挠挠头。

“哎呀哎呀,真没想到老板你也会怜香惜玉呢!”宝儿一下子又活泼起来,摇头晃脑。

“女孩子应该过幸福的生活,”西泽尔说,“要是我们五个人里只有一个人能幸福,那就是你好了。”

这话听着似乎暧昧,但西泽尔并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他的母亲孤独无依,他的妹妹被当作政治工具,他全副武装却没能保护她们,这是他的一块心病。所以他不喜欢女孩子受伤害,这会让他有种无能为力的隐痛。

宝儿沉默了很久,松开了他的衣袖,却没有收手,而是摸了摸他的面颊:“老板啊,你其实是没有资本说这话的人啊,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想保护什么女孩子啊?”

西泽尔微微一怔,终于没有避开。

“看你那么认真地说傻话,会让人想哭的。”宝儿的眼神迷离而璀璨。

她的手指修长,骨节纤细,肌肤仿佛是半透明的,美得让人怦然心动,指尖却有些粗糙,摸在脸上并非什么柔滑如玉的感觉。

那是她身上不多的骑士的痕迹,当年这双让无数贵公子想要握住的手也曾操纵着机动甲胄,划出刺眼的剑光。

“啊呸呸呸!”就在西泽尔犹豫着要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个尴尬的局面时,宝儿忽然豪气地猛拍他的肩膀,“别说丧气话啊老板!我们骑士,难道不就是化不可能为可能的人么?别说是6:4的胜率,就算是绝地,我们也会杀出来的!”

西泽尔愣愣地看着她,然后微笑起来,他很少笑,可是笑起来格外动人。宝儿永远都是那么聪明和可爱,永远都不会让你陷于尴尬,永远都是那么的元气十足。她是那种要把握自己人生的少女。

宝儿的神色庄严起来,她伸出右手,弯曲小指,按在自己漂亮的肩胛骨上:“我们四面受敌,却不被困住,绝了道路,却不绝希望。遭逼迫,却不被丢弃。打倒了,却不至死亡。身上常带着神赐的死,使神赐的生,也显明在我们身上。”

开始只是她一个人念诵,后来西泽尔也跟着她念诵,这古老的、炽天骑士团的格言,在夕阳中回荡。

“再见,宝儿·拉瑟骑士!”西泽尔后退一步,微微欠身。

“再见,西泽尔·博尔吉亚骑士!”宝儿歪着脑袋,“是真的要……再见的哦!”

西泽尔开门离去,宝儿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

“老板,要活着回来啊,因为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是……最棒的女演员。”直到西泽尔的背影将要消失在转角处时,宝儿忽然蹦起来挥手,素白的手臂像是风中摇曳的萱草。

这一刻夕阳沉入了地平线,浓如墨的黑夜慢慢地笼罩了翡冷翠。

台伯河南岸的一间豪宅里,薇若兰强撑着从铺着丝绸床单的大床上坐起。

她的烧伤已经好了很多,多亏佛朗哥及时给她涂抹了烫伤药膏,密涅瓦机关经常要跟火打交道,他们的烫伤药膏质量极好,愈后完全不留疤痕。但仍有几处小骨折没好,按照医嘱只能平躺,拄杖行走都不可能。

但薇若兰有薇若兰的办法,她给自己穿上了一件极其紧身的骑士服,然后踏入那具从密涅瓦机关送来的外骨骼,金属机件围绕着她纤细而有力的身体逐一扣紧,发出响亮的声音。在机械的支撑下,薇若兰缓缓地站直了,气场弥漫开来,还是那个令人垂涎又令人敬畏的机械女皇。

她在镜前梳妆,嘴唇如樱,长眉如黛,还有长发上一朵怒放的红花,一扫病中的颓气。她对自己的形象满意了,披上一件大红色的风衣,拎起自己的行李箱,大踏步地出门,高跟鞋踏出进行曲般的节奏。

外面下着蒙蒙细雨,黑色的礼车等候在铁门外,壁灯照亮了脚前的一小块,薇若兰感觉到一丝寒意,竖起了风衣的领子御寒。

“都不跟未婚夫打个招呼就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离家出走呢。”背后传来含笑的声音。

薇若兰转过头来,这才注意到壁灯下站着一个人,考究的白色礼服,领口袖口勾勒金边,水晶镜片给他那张原本就很清秀的面孔增添了几分书卷气。

亚历山大·格里高利,教皇国外交部的高级官员,未来可能会成为外交总长的天才,薇若兰的未婚夫。这里是亚历山大的家,她受伤之后,亚历山大第一时间就派人把她接到自己家里,叮嘱佣人和医生用心照顾她,否则她也没法恢复得那么快。

通常这个时候亚历山大还在加班,万国盛典期间他的公务异常繁忙,可今晚他却提早回来了,似乎猜到了薇若兰要走。

“怎么?难道你指望我把晚饭给你做好,留在桌上,再留张纸条说‘亲爱的,我回密涅瓦机关了,我不在的时间里要乖乖的,注意身体,按时吃饭早点睡觉哦’。”薇若兰耸耸肩,“我不是那种人,亚历山大你要的也不是那种未婚妻吧?”

“不愧是我的未婚妻呀。”亚历山大微笑,他的笑容被评价为年轻贵公子中最好看的,被喻为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海。

“明天就是普罗米修斯跟炽天使对抗的日子,我得亲自到场。”薇若兰说。

“你对西泽尔可真好。”亚历山大耐心地帮她整理风衣的领口。

光听亚历山大少君这个称呼,谁都会想象亚历山大是那种霸气横生、威风凛凛的年轻人,可事实上亚历山大温柔体贴,从不动怒,跟他相处总是如沐春风的感觉。

“妒忌了?”薇若兰却丝毫不打算照顾未婚夫的情绪。

“有时候有点,听密涅瓦机关的老人说,你初到密涅瓦机关的时候只有十四岁,是个留着双马尾辫的少女,”亚历山大的声音温润而遥远,“那时候你总是说,有个很漂亮的小男孩答应过娶你。”

“没错,就是西泽尔啊。那年他才八岁,好骗得很,我给他做了一只机械鸟,他就答应要娶姐姐了。”

“骗八岁的小男孩,会不会有点过分啊?”亚历山大笑。

“那时候我很孤独,总觉得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愿意娶我的人,”薇若兰说,“所以先骗一个备在那里,将来找到好的再换。”

“我是比西泽尔殿下更好的人么?”

“你要不是,我为什么跟你订婚?”

“可时至今日西泽尔殿下也依然是很优秀的人啊,有人说他是魔鬼,可在女孩子最美丽也最疯狂的年纪,她们是不会在乎这种事的吧?她们自信连魔鬼都会拜倒在自己的裙下。”亚历山大轻轻地拥抱薇若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