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赤羽城主这一跪一谢的举止,堪称石破天惊,瞬间惊碎了所有人的眼球。

言落月反应速度极快,没让人把她跪个正着。

幸好在刚出生的第一年里,言落月曾积攒下丰富的碰瓷经验,她分辨得清,什么样的动作是即将五体投地的前兆。

但饶是躲得快,言落月心中仍然余悸未消。

她第一次从当事人的角度,体会到了忽然有人在自己面前矮了半截是什么体验。

怪不得已经时隔三四年,桑戟还对于当年的碰瓷事件念念不忘。

赤羽城主只不过在众目睽睽之下,生生把自己比言落月短了半截,就已经惊得斗篷下的面容微变。

当初的言落月,可是在同学们的围观下,实打实地把自己撂倒了一整截——她直接躺平在地上了。

“……城主快起。”

黑袍之下,修士的身影略显僵硬。

在孟准亲自卸去了针锋相对的敌视气氛后,炼器师的态度也不复最初的刻薄。

甄卓儿没有让言大师独自面对眼前的局面。

她走上前去,跟言大师一起,一左一右把赤羽城主从地上拉了起来。

在这期间,其他人也没有闲着。

甄卓儿和孟准的手下很知分寸地撇过头去,不去看赤羽城主求人的模样。

他们合力擒住了网中喊冤的修士,当场将对方五花大绑,押在一旁。

至于被邀请到现场做记录的鹤族两兄弟,他们把本子翻出了雪花片片的残影,增增补补地再易前稿。

情况略作平息,双方便屏退手下,将史官两兄弟也请下去跟专人聊天。

赤羽城主在太师椅里重新坐好,除了烈红的眼眶再看不出任何异样。

中年男人漫声叹息着,给言落月与甄卓儿讲述了此事的内情。

“枉我忝为一城之主,在这场千面魔灾泛滥起来之前,竟没发现任何异样……”

此时距离事情发生已经过去了一段时日。

孟准提起此事时,虽然神情中仍然含着隐痛和悲愤,但还是尽力用平稳的语调,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楚。

如果从孟准的视角看来,这大概是一场悲剧的新闻纪实。

甄卓儿全程听得认真,时不时就点一下头,像是要以此事为诫,大概把这个故事当做了自己的醒世寓言。

至于言落月……

尼玛,这个故事在言落月听来,根本就是个恐怖故事啊。

事情还要从魔族封印说起。

云宁大泽由于地理位置,在空间上与魔界毗邻。

人间和魔界相连的通道被封锁后,周边还残留着一些过去双方挖开的“狗洞”。这些“狗洞”被依次找出、打上补丁,便是大家口中的魔族封印。

在赤羽城附近,也有这样一处魔族封印。

每隔一段时日,魔界发生振动,封印里便会漏出一些魔物,这种现象叫做魔灾。

当地的势力会组织人手,招揽修士,派人前去剿灭魔物,力求除魔务尽。

几百年来,大家都是这么做的,赤羽城也不例外。

孟准双手握拳,指节都被自己攥得泛白:“两个月前,附近的魔族封印又爆发了一场小型魔灾。我如以往一般派人剿灭,后续的汇报也非常顺利……”

这场魔灾规模称不上大,只跑出来一些泥里钻、青鬃魔之类的不入流魔物,连刚刚炼气入门的修士都可以试着对付。

被派去剿魔的修士们满载而归。

按照当地的习惯,他们将泥里钻、老痰吸这种能力薄弱的魔物打包装车,准备运回城里现点现杀,这样取出的材料效力更强。

城中如常举办仪式,欢迎了这些勇敢的修士。

一张张愉快的笑脸簇拥在街边,有人对着凯旋归来的修士们抛掷香囊、花朵和缎带。

在鼓声、笑闹声、车轮辘辘声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铁笼里看似奄奄一息的弱小魔物们,正贪婪地盯紧那些欢乐的面孔。

那些目光中带着浓厚的估量之意,仿佛要记住从眼前经过的每一张脸。

当天晚上,魔物司中有人汇报,被关押的泥里钻们少了四只。

当事人听了感觉匪夷所思。

他想不通,泥里钻这么废物的魔物,是怎么在看守眼皮子下逃走的?

就算它们善于钻泥巴,难道还能把自己变成一滩泥巴,钻出精铁的细密栅栏吗?

负责人希望能尽量把事态对自己的影响压制到最小,所以并没有把这件事第一时间禀告上级,而是跟几个属下一起,分头寻觅这几只泥里钻的踪迹。

一个时辰后,一名手下回来了。

他胸膛的布料上,还沾染着新鲜而湿润的血痕,不过这无关紧要。

因为在手下手里,足足提着好几张泥里钻的魔皮。

手下笑嘻嘻地说:“这几个家伙想挣扎,溜的那是真快啊,我就一掏一个,都给杀了——头儿,你之前没说必须得抓活的吧。”

负责人见到手下连夜追回了这些魔物,心中当即松了口气。

对于手下杀了魔物的事,他也顾不上挑三拣四了。

庆幸之下,负责人当然就更没心思嘲笑,手下怎么至今说话都没改掉口音,硬是把“刀”给说成了“掏”。

负责人一摆手:“杀就杀了吧,明天一早混在其他皮子里卖出去,质量应该还是新鲜的。那些炼器师们就算看出来,也不至于为了一张泥里钻皮来找我们的茬……”

见负责人想要接过泥里钻的魔皮,手下蓦然把手一缩。

“诶,他们事多,别冒这风险了。头儿,我自掏腰包,把这笔钱添上得了。”

这手下实在太过上道,一点也不像从前小气的样子。

负责人霎时感觉,士别三日,真当令人刮目相看。

于是负责人接过了钱袋,和手下有说有笑地走入漆黑的夜色。

当晚是个平安夜。

没有任何关于修士和仆从死去的上报,也没有任何关于魔物逃逸的传言。

只有手下的胳膊曾被划伤了一道口子。

幸好,当时碰巧走来一个跟手下长得一模一样的好心路人,帮助手下稳定住了场面。

为了报答对方的恩情,手下和负责人一起吃了顿夜宵。

啊呜啊呜,吸溜吸溜,吧唧吧唧。

吸取了前面的教训,负责人再单独传讯,叫来其他手下依次敲打的时候,背后都要站着两个自己倚重的下属。

这其中,就包括那个前夜里突然开窍的家伙。

没有人知道,负责人对手下们分别叮嘱了什么。

旁人只能看出:对于谈话的内容,大家最后都很满意。

又过去几天,那几个装着低级魔物的大铁笼,一点点地空了。

曾经有个低级守卫,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对上级报告了一则“有人私下里倒卖魔物,卖前未曾杀死,不符合除魔务尽原则”的消息。

这条消息还不等传到更高一层的上司那里,就已经先被低级守卫的直属上级扣下。

一盏茶后,司里有个平时玩得很好的修士,专门去找这个守卫聊天。

不知为何,这修士腰间一圈都鼓鼓囊囊的。

仿佛是秋天刚到,就在袍子里套了一条二棉裤,也像是有谁恶作剧般,在他衣服底下塞了一大团柔软、灵活、可以自主变形的尾巴。

又过了一盏茶,两个人笑嘻嘻地,勾肩搭背地回来了。

修士的袍子变得平整。

守卫则意犹未尽地嘬着自己的指尖,取消了自己之前报告的那则消息。

然后,对于“有人倒卖魔物,笼子里的低级魔物每天都在消失”之事,就再也没有愣头青追究了。

这些日子里,时常有些上司、大师、本城的名流接到魔物司的请柬,赏脸前来一晤。

这些人做客以后,往往会十分满意地离开,显然是受到了非常周详的招待。

——别问大家怎么能看出这些大人物的满意。

没看到他们脸上都带着奇妙的笑容,而且怀里往往还搂着一个虽然不肯露面,却仍能看出青丝如云的美人吗?

听到这里,要不是还披着言必信的马甲,言落月肯定要摸摸自己的后背,安抚一下背上倒耸的寒毛们。

黑袍炼器师感慨地摇摇头,哑着嗓子叹息道:

“千面魔既然能变成人类的模样,就一样也能变成其他模样……一直以来,竟然没人注意到这点,是我们灯下黑了。”

如果千面魔的食谱上只有人类,它就不该在魔界里活下来。

除了人类之外,其他魔物也肯定是千面魔的狩猎对象。

换而言之,千面魔不止能变人脸,也能变成其他魔物的形状。

“是啊。”赤羽城主低声附和了一句。

孟准城主的情绪非常低沉,他闭了闭眼,继续将后面的事讲了下去。

日子本该这样快乐而无知地过下去,直到再也掩盖不住的那一天。

但某日,身为城主的孟准忽然发现,自己身边忠实的老仆有些记不住事。

这位老仆对他们家忠心耿耿,他曾经服侍过孟准的父亲,也曾抚养孟准长大,一直很得孟准的尊敬。

一开始,孟准只以为老人家年事已高,修为又长久没有突破,所以寿元将近、年老力衰,所以特意请他去休养。

谁知这一休养,却休养出了问题。

有同样忠心的下属在权衡挣扎很久后,偷偷对孟准告密:他亲眼看见,那位老仆和城中另一股势力在私下往来。

老仆为孟家尽忠一百多年,这告密来得平白无故,实在太像是来自对手的陷害。

孟准心中好笑,挥退了手下,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但很快,孟准就亲眼又看见了一回。

讲到此处,孟准自嘲地苦笑了一声:“孟某平时有个臭习惯,就是夜里总喜欢到处溜达。因为我这习惯,也不知看到过多少不该看到的事。”

像是什么偷鸡摸狗的事、于礼不合的事、蝇营狗苟的事……

但这一回,这个称不上好的习惯,却救了孟准的命。

惊怒之下,孟准当场出手,先是将老仆和与他交接的修士分别关押,然后单独审讯对方修士,想套出老仆叛主一事的来龙去脉。

审讯过程中,孟准敏锐地发现不对:这修士支支吾吾,说出的话像是硬把驴唇安在马嘴上,半搭半不搭。

还不等孟准审讯出结果,居然有修士前来劫狱,试图救出这个敌方修士。

对于这种葫芦娃救爷爷——一个个送人头的场面,孟准自然是尽数笑纳。

手里扣留的修士数量又增加了一个,前面那个便不值钱了。孟准杀鸡儆猴,先当着对方的面弄死一个,命侍卫把人拖出去。

类似这种情况,尸体要么会完整地还给对方家主,要么是用小推车一装,运到乱葬岗了事。

侍卫没得到孟准的命令,不知如何处理这具尸首,就暂时往他身上盖了张草席,把它拖到院子角落。

这本是一件无心之举,却揭开了一桩惊天内幕——两个时辰后,狂风掀起草席,将死尸的真实面目公布于世。

原来,这“敌方修士”竟然是一只千面魔!

侍卫惊得连滚带爬,急忙和孟准汇报了这个消息。

此时,这个漫长的夜晚尚未过去。

孟准挑灯而起,把敌方派来劫狱的那个修士一掌拍死。

他在昏暗的烛火之下,目不转睛地足足盯着对方的尸体看了一个半时辰。

天边泛起第一缕微光的时候,那具一直被孟准看守在眼皮子底下,绝无可能被人掉包的尸首,渐渐变成了千面魔的模样。

“……”

事已至此,水落石出。

忠心耿耿的老仆为何会与“敌对势力”建立联结,就只剩下一个答案。

即使事情已经过去快半个月,提起此事,孟准的脸色仍然像是一堵刚刚粉刷过的石灰墙,惨白中透着一丝死气沉沉的靛青色。

甄卓儿将心比心,已经明白了:“千面魔……除非化神以上修士用神识探查,不然非死不能验明真身。”

孟准呆呆地望向自己的指掌,苦涩地笑了一声。

“青叔一直在哀求我。他对我讲我儿时的故事,抛出一件件回忆来动摇我的心扉。他——他——”

一百余年朝夕相处,这位青叔陪在孟准身边的时日,甚至比孟准和亲生爹娘共处的时间更长。

虽然在名义上,双方还有主仆之分。

但在实际生活里,孟准一直把青叔当做他尊敬的一位长辈、一位亲人。

青叔的儿孙,就像是孟准的亲兄弟、亲侄儿。

哪怕孟准笃定地知道,如果是真正的青叔在这里,根本不会絮絮叨叨地讲这么多话,意图乞求活命。

可只要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怎么可能不为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的情景动容。

——万一呢,万一是老人家脑子糊涂,又越发怕死呢?

——或许青叔只是被人引诱着做出了一些不齿之事,却并没有被掉包啊。

——最重要的一点,在从前的记载中,千面魔只能模仿出旁人的身形样貌,却无法捕获对方的记忆和思想。

他眼前的青叔把养育他的一点一滴都铭记于心,回答孟准问题时,也流畅无比。

这个抱着他的小腿哀哀啼哭的老者,怎么可能、怎么会被千面魔掉包呢?

没人知道,那天的城主书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孟准终究砍下了那一刀。

在他挥刀的那一瞬间里,他杀死的究竟是千面魔、是青叔、还是什么其他魔物,都已经不重要了。

哪怕地上干枯的老者尸体,当场就呈现出千面魔的形态,孟准也无颜认为这是在替青叔报仇。

因为从他决定挥刀落下的那一刻,真正的青叔和孩童时的小准,便一同被凛冽的刀锋下狠狠斩成两片。

只剩下赤羽城主孟准僵硬着脊背,守在尸体身边,等待着来自命运的宣判。

所有儿时的温馨回忆,从此全都凝结成一根根撕扯着血肉的倒刺,只要一碰,就钻心的疼。

孟准干涩地说道:“那具尸体……是千面魔。”

赤羽城主显然有个心结,他没把自己挣扎的过程叙说得太明白。

但各种痛苦纠结,别人无需提醒,也能自己联想到。

黑袍之下,炼器师的表情悚然变化:“孟城主,你那里的千面魔,居然能读取猎物的记忆了吗?”

“据我所知,只有一部分千面魔能做到这一点,而且即使他们读取到了记忆,也无法读取完猎物的一生。”

讲到此处,孟准一个八尺高的汉子,开口时却近乎哽咽。

“它们只能吃到那些原主最深刻、最重要的记忆……”

就像是冒充青叔的那只千面魔。

它无法用最近处理的公事防身,却能抛出一件件旧日回忆来,把孟准的心都戳得血肉模糊。

因为,那些养育了小孟准,眼看他从垂髫童子变成挺拔俊美的青年的记忆,也同样是被青叔所珍重的回忆啊。

如果千面魔只能变化模样,只要大家悉心防范,多加提问,总能抓住对方的狐狸尾巴。

但如果对方拿出你亲人的记忆,让你要么相信他,要么就送他去死呢?

不得不说,这种魔物,实在是太残忍太狡猾。

它们变作旁人至亲的模样,就等于拿捏住了别人的软肋。

如果要戳穿它们的真实面目,就必须以“亲人”的死来证明。

事到临头,几人能够下定这样的决心?谁能那么果断地送亲友去死?

更可怕的是——一旦这种风气泛滥开来,会不会有人用“这是个千面魔”为借口,光明正大地排除异己,哪怕当街杀人,围观者也无一敢于插手?!

孟准有些恍惚地说道:“我立刻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派遣属下前去调查。”

他还联系了城中大族,要求大家摒弃前嫌,共渡难关。

经过商议,大家决定暂时不把此事公之于众,尽量在自己的控制范围内,以最小代价把它解决。

毕竟,这种能够读取记忆的千面魔不比以往,消息公布以后,必然会引发人心惶惶。疑心之下,不知要增添多少人伦惨剧。

万一再有奸邪作恶之辈,借此机会在城中惹是生非……

不用卜算,也能预料到全城都会陷入混乱。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简直有种荒诞到了极致的奇幻——

孟准在书房接待了两天络绎不绝的来客。

等第二天晚上,他那个臭毛病又犯了,悄悄跑到街上瞎溜达。

他这一溜达,约等于领导微服下潜基层。

然后孟准就悚然惊觉,自己的命令甚至可能没有传出城主府。

这表明他的心腹手下里,已经有不知多少千面魔混入!

这些千面魔既然能够混入城主府,自然也能混入城中其他大族!

听到这里,饶是从容不迫如甄卓儿,都切切实实地打了个哆嗦。

言落月虽然不像他们俩这样感同身受,却也禁不住背后一阵发冷。

“嘶……”

在她看来,千面魔的侵略,有点类似于《狼人杀》。

当《狼人杀》只是一款桌上游戏时,大家自然可以嘻嘻哈哈地讨论,又发金水,又拉选票。

但当它变成现实,而且确凿地威胁着每个人的生命时呢?

天黑了,天亮了,狼人当选了警./长,本局没有女巫和预言家。

昨夜不知死去了多少平民。请小心啊,因为这些平民都变成了狼人。

黑袍炼器师追问:“城中几个大族里,有人肃清完族内了吗?”

等到族内肃清完毕,就抽出手来维护城中秩序,事情一样样地办,总能办成吧?

孟准冷笑一声。

一提起此事,男人原本憔悴凹陷的眼窝里,就又浮现出一城之主的愤怒和威严。

“有一族确实幸运,他们的族老里,没有混入千面魔。”

然后这群人连夜收拾细软,封闭族门。

由族长亲自带领,长老和族中比较得力的修士们,直接干脆利落地跑了!

大概自己也觉得这事办的心虚,族长还给孟准留书一封。

大意是:如今城中上下都被渗透得厉害,城主府变成什么样,城主您自己心里也有数了。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您不妨也收拾细软带家人离开——当然,这不是跑路,而是去求援嘛。

太无耻了,太不要脸了。

孟准光是把这些话重复一遍,都觉得脏了自己的嘴。

这些人的跑路,很快就催生了许多传闻。

结合着前些日子里,阴沟中不时出现的血迹残尸……

各种夸张的流言沸沸扬扬,惶恐像是罩子,一日间便覆盖了满城上下的心。

城难当头,孟准当然不会跑。

身为一城之主,他非但不能跑,而且誓要表明自己和赤羽城共存亡的态度。

孟准在自己的书房中坐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早,他走出书房之际,连原本乌黑的鬓角都有些微微泛白。

这一日,孟准不顾其他族长的反对,断然将千面魔混入城中的消息,对全城上下公布。

同时,孟准也下发了三条新令。

其一,城中实行宵禁制,夜晚不许众人擅自出户。四面城门落锁,如非城主手令,赤羽城禁绝进出。

其二,相邻的五户编为一组,每组人合并居住。无论起居坐卧,守夜寝厕,都要保证至少有四人以上同行。

其三,发现端倪立即上报,城中禁止任何私斗。一旦有人因怀疑旁人是千面魔发生争执,全组一同入罪。

除此之外,孟准还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孟准捐献一半家私,用于解决此事。

第二件,孟准请全城百姓监督,在解决这件事之前,他孟家的妻儿老小,别说带着细软逃离城池,他们甚至不会跨出孟府半步。

第三件,孟准亲自走遍周边的中型宗门,去拉来外界的援助。

他不惜代价,从各家宗门里请来一批精英弟子,在城中巡逻执法,维持秩序。

这些弟子们没有被千面魔化身的嫌疑,也不必牵扯城中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是最好的执法者。

在孟准的努力之下,城中原本有些混乱的秩序,又暂时恢复了稳定。

借此机会,孟准查清了千面魔之灾的起源。

禁令和援助,毕竟都不是长久之计。孟准势必要想个办法,让此事从源头上得到解决。

理论上说,最快的方法,就是能得到一位化神修士的援手。

化神修士只要一进城门,放开神识一扫,满城上下谁是千面魔,谁是普通修士,就都能分辨清楚。

但像是如意城、赤羽城这样的边陲小城,连城主都仅仅是金丹修为。

先别说化神修士肯不肯帮这个忙。

光是等他们一层层托关系,托到化神修士耳朵里,就已经不知道猴年马月去了。

化神修士难以请动,孟准又换了个思路。

他想请托认识的炼器师,炼制出能够指认千面魔的法器。

孟准本身就是炼器师,在这方面的人脉还比较广,也能托到几个大师。

但赤羽城已经是火烧眉毛,孟准因此催促得很急。再加上此事关系重大,足足牵系一城性命。

所以在听了孟准的请托后,反而吓得几个大师不敢动手了!

他们都是行业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座下徒子徒孙无数,荣耀满身。

赤羽城的这件事,实在不好管。

这不是钱的问题,炼器大师们都不缺钱。

万一接了单子,又做不出能辨认千面魔的法器,致使满城受害,他们岂不是好心惹了一身骚。

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亲身经历这一切,也实在令疲惫不堪的孟准感到齿冷。

有昔日交好的炼器师悄悄提醒孟准:百炼大会马上召开,他不如把自己的需求挂到百炼大会上,发个悬赏?

孟准听了苦笑连连。

百炼大会要等两个月后才会开始。

可他这满城上下的秩序,很大一部分是凭借大家对他的信任维系。

城禁每多撑一天,城中情绪便躁动一分。

仅仅闭城半月,城中便有“孟准城主其实被大魔物夺了舍,准备把我们全城人一起献祭……”的风声传出。

若是再过两个月,孟准不敢想象城中变成什么样子。

孟准闭上眼睛,靠进太师椅里。

他此时正值盛年,眼角的细纹却已经镌刻上许多苍老的痕迹。

“然后,又有一位朋友提点我——如意城中出了一位炼器大师。据说这位言大师乃是当今不世出的天才。他不仅师门显赫,行事也极为神秘,除了如意城甄道友外,对外并无私交。”

剩下的事,孟准不用再说,言落月和甄卓儿也明白过来了。

吸取了前面的教训,孟准不敢再出面请托大师炼制法器,生怕把这最后一条路堵死。

他只能在心里祈愿,用情理用金钱都求不得的东西,或许能用愤怒和挑衅招来。

所以孟准用了一个非常拙劣的激将法。

孟准先是激怒代城主甄卓儿,再压上重金为注,以“炼器切磋”的名义,想要诱使言大师,或者言必信的师父出战。

这场两城为名的切磋,本来就是一个幌子。

孟准实际上是来求援,不是来结仇,当然不会把此事广而告之。

这就是为何,言落月在城中不曾听到相关的风声。

炼器比赛虽然共分为三场,但对孟准来说,只有第一场考核才有意义。

假如言落月炼不出能辨认千面魔的法器,孟准也没有心思再比剩下两场。

他大概也会和现在一样,言明城中情况,赔罪认输了事。

至于那个被言落月当场网住的修士……

孟准惨笑一声:“这些手下,已经是我千挑万选出的心腹,结果其中还是混入了千面魔。”

“其实,我们在赶路过程中,就觉得小陆有些不对。多谢言大师技法入神,才能把这魔物揪出来。”

孟准虽然在笑,在恭敬地表达感谢,可看着那张沉郁疲惫的面孔,言落月简直连一个字的客套话都说不出来。

黑袍炼器师长长地叹了口气。

“孟城主高义,能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言某深感佩服。”

“今天日落之前,我会为城主炼制一百件寻踪罗网——这件法器只能在两丈之内发挥作用,是我献丑了。”

话音未落,孟准已经眼眶潮红,他身形一晃,又要下拜。

“言大师于我赤羽城、于赤羽城周边百姓,实有再造之恩!”

在被甄卓儿和黑袍炼器师强行扶住以后,孟准深深一躬,袍袖垂地,良久良久也不曾直起腰来。

今天,孟准一人的腰弯了下去。

明日,赤羽城复苏的生机便将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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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三局两胜的炼器比赛,才刚刚比了一局,便因为孟准自行投牌认输而不了了之。

对于比赛前押上的筹码,孟准愿赌服输,并不再提。

他情愿把它们作为代价,以此来请动言大师和甄卓儿帮忙。

孟准坦诚道:“灵石、地契和材料法宝,都可以凭借时间积累。但我身为城主的责任,和大家托付给我的信任,却无法用金钱衡量。”

“说得好,孟城主所言极是啊。”甄卓儿言笑晏晏,“所以孟道友,我和言大师的一片好心,也同样无需灵石来买。”

此时此刻,赤羽城正逢危难之际。

甄卓儿和孟准早有旧交,欣赏他的英雄气魄,怎么会趁火打劫,做出这种落井下石之事。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孟准的一片赤子之心,已经替他向甄卓儿和言落月付过了价。

……

甄卓儿财大气粗,照着言必信昨天发给她的清单,准备了十倍以上的东西。

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倒正好方便了寻踪罗网的炼制。

清点了一下目前手头的材料,言落月又给尹忘忧发了一条消息,拜托甄卓儿派人把她接来。

在寻踪罗网的炼制材料里,其他物品都好说,唯有“千面魔的经脉”一项,乃是整件法器不可或缺的点睛之笔。

光凭言落月现在带来的这些千面魔经脉,远不够她在炼制一百张罗网。

所以,要请尹忘忧赶来,现场为她剥离经脉,提供材料才行。

……

为了让孟城主带着足够数目的罗网离开,甄卓儿当即发下命令。

一时间,搜罗材料的、前去接人的、一刀把那只刚逮到的千面魔杀了,准备等会儿就地取材的……大家统统连轴转了起来。

言落月还特意将孟准城主请来身边。

斗篷覆下的阴影遮住了炼器师年轻的脸。

但炼器师沙哑的声音落入孟准耳中,却令孟准如听仙纶。

他只听言必信说道:“我炼制这罗网,共有五处心得。孟城主如有兴趣,可听我罗唣一番。”

这样一来,如果罗网数目不够,等孟准回了赤羽城后,也能自行炼制。

什么,如此珍惜的独家法门,言大师竟然愿意当面传授?

孟准听了这话,顿时浑身一震。

他平日性情疏旷,交游广泛,自诩是个英雄人物。

然而近日来,孟准饱尝人情冷暖。却又在自以为走投无路之际,得到言必信、甄卓儿两人仗义相助。

这个在传言里脾气古怪、不与外人擅交的黑袍炼器师,实则有着旁人难以比拟的古道热肠。

孟准不由在心中慨然感叹:我算是什么英雄呢?

真英雄立于天地间,不爱浮名、不好财贷、遇见世上灾厄,连独门本领也肯倾囊相授,便当如言大师耳!

孟准当场指天发誓,立下心魔誓言。

他得言大师传授法门后,绝不外露,只用它来解赤羽城之围,绝不用这门本事做任何逐利争奇的事。

黑袍之下,年轻人沉默片刻,哑声道:“只是一点小技巧,城主言重了。”

言落月心想,确实只是一点小技巧。

她炼制罗网的思路,来自于一本叫《进阶炼器十八法门——你学会了吗?》的技能书。

该书在《万界归一》游戏商城统一贩卖,售价仅有一百中品灵石。

只要攒够了钱,别说炼器师了,就是剑修想买来给爱剑垫剑匣也没问题啊。

至于为什么这种中等偏上的法门,修仙界里,连赤羽城主这种级别的炼器师都没学过……

别问言落月,言落月也不知道啊!

这一幕看似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炼器师同道守望互助的温馨,但落在甄卓儿眼中,却惊起了一阵狂澜。

甄卓儿暗自想道:虽然言大师表现得举重若轻,但孟城主如此感激涕零,可见这法门的作用定然不小。

如果是师门秘技的话,未经允许,是不能传授给外人的。

难道……这是言大师自己发明的技巧?

如此年轻,便可自立一脉……

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甄卓儿悄然吸了口冷气。

她忽然发现,自己在过去的交往里,似乎对言大师的能力,还有些低估了。

……

言落月一口气不停,连炼了一百张寻踪罗网。

幸好她如今已经晋阶筑基,有更加丰沛的灵气来源作为支持。

不然如此高强度的炼制,言落月还真未必能坚持得住。

夕阳西下时分,她把这一百张网打包装箱,送给千恩万谢的赤羽城主带走。

一并被赤羽城主带走的,还有少女尹忘忧。

她切完第二具千面魔尸体后,很是有些上瘾。

听说赤羽城如今正在闹千面魔灾,尹忘忧就打算跟孟准一同前去,继续自己关于千面魔的研究。

在旁人崇敬的眼光里,高洁孤冷的黑袍炼器师负手而立。

炼器师削瘦的身影宛如刀锋,笔直地切开黄昏和夜晚的分界线。

赤红的霞光洒满青年的后背,斗篷阴影下,炼器师的下巴微微挑起,傲然直视着已经降临的暮色。

从某个角度看去,炼器师和赤羽城主一起,像是两根定海神针一样,阻拦在夜色之前。

孟准凝视着言大师的影子,心中涌动着难以用言语诉说的感激。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水落石出,才见君子情操。

孟准牵着言大师的衣袖,依依不舍。

“言大师高风亮节,又赠我法器,又传我法门,却不肯收下孟准的酬谢,实在让孟某无地自容了。”

言必信像是一个纯种的被害妄想症那样,从孟准手中扯回衣袖,高冷地说道:

“孟城主不必客气。您是一位好城主。”

——开什么玩笑,这钱她怎么可能拿。

在斗篷的遮掩下,言落月偷偷扁了扁嘴。

放在前世,她赞助寻踪罗网的行为,就相当于给灾区捐助救援物资。

孟准不收她的钱就算了,居然还想给她倒找钱。

言落月但凡拿他一枚灵珠,都会觉得亏心的。

孟准摇摇头,惭愧道:“我只会亡羊补牢,称不上是个好城主。但大师您却是个心兼天下的真英雄。”

“再过一阵日子,百炼大会召开,大师路过我赤羽城,请务必赏光一晤。”

说罢,孟准又将一个匣子硬塞给言落月。

“我知道,用灵石地契答谢大师,着实太俗了。幸好我也是个炼器师,不然真不知如何感谢您才好。”

“这件东西……我看普天之下,只有大师您的情操才配成为它的主人。”

说罢,孟准连推拒的机会都没给言必信留。

他回身登上代步法宝——一只黑铁大飞球。

三日前的生日宴上,孟准就是用这只大球撞漏了甄卓儿的屋顶,幸好甄卓儿没有继续追究。

孟准带着自己的手下,腰间揣着满城冉冉升起的希望。

他驾起圆溜溜的大球,一路轱辘进天边的晚霞之后。

目送着赤羽城主远去,言落月听到背后传来沙沙的记录声。

她一回头,只见鹤族兄弟里的哥哥,正专注地记录着什么。

虽然在关键时刻,兄弟俩被甄卓儿温柔地请出房间,没能听见完整版的孟准自述。

但为了解除误会,旁人还是向他们透露了赤羽城之事的始末。

现在,兄长凌疏影正在一卷竹简上埋头落笔。

他悬腕急草,笔下字迹银钩铁画。言落月看去时,正巧见凌疏影写下最后一句收尾词。

汗青之上,墨痕俨然。

——因君照我丹心事,减得愁人一夕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