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外面的流水席上,不少人都在啧啧赞叹,感慨着陈大亮家的变化。当初陈家兄弟四人穷得都娶不上婆娘的时候,谁会想到他们会有这么一天?

“我这辈子要是能住上两层楼房,就是当时死了都值了。”一个老汉眼疾手快,抢先从刚上桌的菜里夹了一块肉,一边嚼着一边说。

筷子纷纷如雨,瞬间菜盘子里就只剩下一片片绿色菜叶,不见一点肉星。

等到把嘴里的肉咽下,才有人接他的话:“谁不想啊?住草棚春天怕刮风,夏天怕下雨,天天提心吊胆的。”

“就不说楼房了,要是家家都能盖起青砖瓦房就好了。”

“做梦吧你。还家家都盖青砖瓦房呢?咱们村里二百多户,有几家能住青砖瓦房?”

“那不是前些日子,温家都盖了大院子了?咱们还不如温家不成?”

“嘁,那是人家温家老大有本事,当了大干部。你没看,那油旱都是靠着温家老大给大家伙弄的农药和喷雾器,才治死的?人家一个月多少钱,你个种地的,能有那么多钱吗?”

“唉,咱们庄稼人怎么命就这么苦?一年到头没个歇的日子,就打那么一点儿粮食,啥时候才能盖房子啊!”

“段老二你行了啊,你还不知足啊?以前你连一亩地都没有,给许家扛活,大冬天光着脚在井边哭的是不是你?现在政府给你分了这么多地,你好好干还能没有好日子?”一个民兵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发牢骚的村民。

段老二被路过的积极分子说得脸都红了,点着头只会笑,什么也说不出来。

等到那个农会积极分子走进了院子里,他才气呼呼地对着桌上的菜盘子发动了一波攻击,一边吃一边嘟哝:“陈大亮当了农会主任才多久,就能盖楼房了!钱都从哪儿来的?以为我是傻瓜?人家温家老大是国家发工资,他是啥?他光想着自己过好小日子,咋不看看村里还有多少人有困难哩?”

一个穿着黑色破棉袄,鞋子上缝着白布的女人,低着头从人群中穿过,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新院子的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热闹的气氛顿时一滞,陈大亮最小的弟弟陈大庆一看就恼了,站起来就拦住了这个女人:“许三嫂,你这……戴着孝过来,也太不讲究了吧。”

许三嫂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里都是凄苦:“大庆,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陈大庆更生气了:“许三嫂,三强牺牲了,我们都难过。可政府也给他评了烈士,每个月都有补贴,我哥都是亲自给你家送过去的,一块钱都没少过。我家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在我家上梁的日子过来撞霉头?”

姚软枝看着许三嫂。

这是许三强的遗孀、许玉莲的嫂子。

在姚软枝上辈子的经历中,许三强并没有出事,许家根正苗红,许玉莲是有名的积极分子……但是这一次,那些反动势力因为计划暴露,提前发动,引起了很多变化。

其中一个就是夹沟村牺牲了两个农会干部,一个是武装委员许三强,一个是财粮委员孙文树。

大概是因为上辈子许凤翔没有留在夹沟村,那些匪徒并没有把夹沟村当成重点对待,而这辈子许凤翔把他们都勾到了夹沟村,想要给许家报仇,所以才引起了这样的变化。

许三强和孙文树被评为烈士,有津贴补助不假,不过许家的情况,并不是补贴就能解决的。

许三强原本兄弟三人,老大被倭人杀了,老二脑子有问题,生活无法自理,许三强就是他们家的支柱。结果现在许三强牺牲了,他娘躺倒在病床上,一直起不来,加上一个二哥,这就是两个病人。

许三强有两个孩子,大的才三岁,小的刚刚一岁。根本离不开人。

现在家里就靠着许三强媳妇王香叶和许玉莲两个女人撑着。

虽然分了二十亩地,但是地里的麦子是之前人家佃农种的,要等人家收了之后,下一季播种才轮到他们。

下一季播种到收割,期间这么长的时间,没有积蓄的家里,又靠什么来养活两个病人两个孩子?就算是熬过了这段时间,许三强的娘也好了,三个女人又怎么种二十亩地?

王香叶哭哭啼啼地诉说着自己的困境,陈大庆却越听越不耐烦:“许三嫂,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

“三强好歹也是政府的人,这不能他一去,丢下一家病人和孤儿寡母,咱政府咱农会就不管了吧?”王香叶一双手捏着自己的衣角,低着头,“我就是想找陈代表主任,让他给我们一家子拿个主意。”

陈大庆刚想发脾气,陈大亮就从堂屋走了出来,拦住了他。

“来来,三强媳妇,你先吃点东西再说。”陈大亮一脸同情,把王香叶安排到桌边坐下,让人再上饭菜。

“陈代表主任,我不吃,孩子还都在家,我得赶快回去。”王香叶摇着头,“要是代表主任你没有什么话说的话,我打算把地卖了。”

“什么?”陈大亮的声音一下子严厉起来,“卖地?”

“三强媳妇,这是新政府刚刚给大家分的地,是咱们农民兄弟一起斗争的胜利果实,你怎么能把地卖了呢?”

王香叶低下了头,声音不大,可是却很坚定:“陈代表主任,我知道这样做对不起政府,政府都是为了咱穷人好,想让咱穷人过上好日子。可是我们家这情况,大家都能看见,要是不卖地,还能活得下去吗?”

“你!你!要是三强还在,他肯定不会同意的!你的思想太落后了!”陈大亮摸着自己刚刚长出短短发茬的头顶,在院子里转圈,“你把地卖了,以后怎么办?难道还等着政府在搞一次土改,再给你们家分一次土地?我跟你说,没可能!”

这种事情,陈大亮还是第一次碰见,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以前农民卖地是因为地主的剥削,可是现在为什么还有人要卖地?这是说他陈大亮对夹沟村的管理失职吗?

“三强媳妇,你先别急着卖地,我去跟领导申请一下,看看能不能给你家多发点补贴。”这样特殊的情况,陈大亮觉得只能等上级的批示了。

王香叶还是低着头:“可是,我娘要吃药,两个孩子身体也不好,昨天晚上都发烧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也不过是二十多岁,根本没有想过有一天,一个大家庭的一切都要压在她的肩膀上。

本来就已经心力交瘁,结果两个孩子一发烧,她的整个世界都要崩溃了。

要是农会和新政府都帮不了忙的话,她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把地卖了,给老人小孩看病了。

陈大亮挠着头,对着堂屋吆喝了一声:“屋里的,拿点钱来!”

过了一会儿,陈大亮的老婆,一个结实的女人带着笑走了出来,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包,翻开来是两张钞票。

陈大亮看了老婆一眼,把两张一万块的钞票拿起来给王香叶:“三强媳妇,你先去买药,我去给上级领导打个报告,看看能不能批点补贴给你。”

王香叶谢过了陈大亮,低着头贴着墙走出了门外。

这个意外事件让院子里的气氛变得沉重起来。

回到家里,姚软枝问老爹老娘,这段时间村里有没有人卖地。

是姚学武给了她答案:其实在陈大亮不知道的地方,已经有两三家这么做了。只不过他们并不像许三强家这么困难,而是出于各种原因。

有的是原本就习惯了二流子的生活,根本没有打算好好种地,只是趁这机会白得了几亩田地,土地证一下来,确定了土地的私有权之后,就把地卖了钱,吃喝享受去了。

有的呢,则是家里没有劳力,或者原来是做小买卖的,不会种地,干脆也把地卖了,换成钱更有用些。

闹到陈大亮面前的,大概也就是许三强家这一个。

“咱们家没有买他们的地吧?”姚软枝连忙问。

姚学武一笑:“没有。”他们家都差点在这上面栽跟头了,怎么会不加倍小心?

也不是没有人来找姚家卖地,毕竟大家都知道姚家家底殷实,这次又没有收到影响,姚家女儿又当了干部吃公粮,肯定有钱买。

但是姚文昌和姚学武根本不需要叮嘱,就断然拒绝了。

“满满是看许三强家可怜?想帮她们?”姚学武问。

姚软枝点了点头。

“回头让你娘给她家送点粮食啥的。”姚文昌想起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小儿子,叹了口气。他可不想要什么烈士家属的荣誉,也不想要什么补贴,只想要孩子们都平平安安的。

姚软枝沉思:“其实,这种情况不仅仅是咱们村有,其他地方应该也都有。”

互助组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这是大势所趋,谁也躲不开,倒不如走在时代前面,乘浪而起,反而能掌握更多主动权。

“给她家送粮食,只能解决她们一时的困难。要想从根本上解决许三强家的问题,我们可以组成一个互助组,把许三强家加进来。”

现在生产力落后,生产资料严重短缺,农村每家每户都有各自的困难,如果不联合起来互相帮助,很多家都走不出去的。

比如说姚家,条件算是好的,有地有车有牛有农具,但是现在也有点缺乏劳动力。

三哥去当兵了,大哥要是回头当了工人,家里就只有老爹和二哥两个男人。

她要去上班,只剩下老娘和二嫂两个女人,还有一个人要在家里做饭。要是二嫂生了孩子,恐怕还要分出大部分时间照顾孩子。

四五十亩地,怎么种?

但是村里还有一些家,劳动力很多,一家子壮劳力,就是没有农具。

还有一些人家,有劳力,但是不会种地。

要是把这些各有不足的家庭组合起来,建成一个互助组,有人出人,有牛出牛,有经验的老农带头传授经验,有人做后勤,就能达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重要的是,从互助组到合作社再到高级合作社,这个发展趋势,不是哪个人能改变的。

听了姚软枝的介绍,姚文昌和姚学武互相看了看。

“让你娘去跟许三强家说,看他们愿意不。”姚文昌看了姚软枝一眼,“学武,你去问问温俊海,看他家要不要也加进来。”

姚软枝啊了一声,抱住了老爹的胳膊:“爹,你真好!”

温家全都是些半大小孩,分了地也种不好,老爹这是纯粹的扶贫啊。

“哼。”姚文昌转头不看女儿的谄媚表情,就知道她胳膊肘都拐到西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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