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李氏把马灯挂在树上,院子里人影幢幢。

许玉莲和嫂子非要帮忙洗碗,然后才带着两个孩子告辞。

王香叶的大儿子才三岁,跟几个小哥哥玩得正开心,走的时候还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小儿子尚且不会走路,已经仰在简陋的小竹车里睡着了。

姑嫂两个刚来的时候还有些拘谨,走的时候却已经神色轻松,脸上带着好久没有的灿烂笑容。

她们一走,院子里只剩下姚家和温家两家人。

几个男人都面带酡红,见没有了外人,说话也随意了许多。

姚学武把酒杯往桌上一撂:“咱们今天能好好地在一起喝酒,那都是满满的功劳!满满一个姑娘家,天天替一家人操心!回家就是在屋里看书写字,在外面又要加班出差,比男人都辛苦!我这当哥的,太丢人了!”

“满满,你来!”

姚软枝本来在跟温好好聊天,见二哥有点醉了,只好无奈地走过来。

“满满,哥跟你说,这家里还有哥哥呢,不能让你一个人撑着——你就是到了温家,也要记得,别觉得自己能耐,就什么都自己一个人扛着!要不,要温俊海干什么?”姚学武抓着妹妹叮嘱。

姚软枝点头:“嗯嗯,对。”

温俊海在一边拍胸脯:“二哥你放心,我肯定护着她,肯定不让她辛苦!”

姚文昌哼了一声:“说的容易。”他看了看另一边桌子上那大大小小一个姑娘四个小子,别的不说,五个弟妹的婚嫁,那就得操碎了心!

自家当成宝贝养大的姑娘,嫁过去就要当大嫂,一家子的吃喝拉撒都要管,唉!老汉知道温家这几个孩子都还不错,但心里还是有点难受。

姚学武抓着妹妹:“满满,二哥知道你想干什么,你就是害怕以后还有像土地改革那样的事儿,咱家还被当成坏分子打倒……才会这么拼命努力……你一个姑娘家这么操心,那是在打你哥的脸……”

说着,姚学武还用巴掌在自己脸上啪啪抽打起来:“哥心里难受!要不是你哥没能耐,会把你一个姑娘家逼成这样?”

杨九香坐在一边,看他这样打自己,嘴巴撅起老高,却不敢往跟前来。别的时候,姚学武都很好说话,可是他要是喝多了,就变得特别倔,谁也劝不了。

姚软枝连忙拦着他:“二哥,你这说的什么话?新政府都说了,男女平等,你这样是看不起我呀?”

温俊海盯着姚学武握在姚软枝胳膊上的手半天了,这会儿终于找到了机会,起来拦住了姚学武打自己的胳膊,顺手也把他抓着姚软枝胳膊的手扒了下来:“二哥,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姚学武瞪了温俊海一眼:“你一边去,还没过门呢!”

姚软枝哭笑不得,拉了个凳子坐在姚学武对面:“二哥,你有话就说。”

“村里人都不放心搞互助组,陈大亮专门挑能干的互助,我跟老爹商量了,咱家就找那些家里有困难的!”

“家里困难的,人品好的,肯干活不怕吃苦的,互助起来肯听话,哥不怕吃苦不怕麻烦,多操点心多出点力,带着他们干点样子出来,以后再有什么革命……”姚学武打了个酒嗝,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咱家也不怕别人再抓辫子!”

“你也不用总担心!你一个姑娘家,就好好跟……你男人过日子,生几个孩子,攒了工资把他们养大,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别天天操那么多心!”

姚学武拍着自己的胸膛:“咱家有男人,你有三个哥哥呢!”他转头寻找,半天才确定了姚学文的位置,“喏,大哥在那……二哥在这……老三呢?老三,老三?”

姚文昌和李氏的脸也暗了下来,要是老三也在该多好呀……前些天,他们也收到了姚学义的信,但是信里全都是好消息,什么吃得很好,部队上的军官不像旧党那样打人,对他们新兵很好,部队发的军装质量好,让家里人不要担心。

但是为人父母的,哪里是儿子一封报喜不报忧的信就能放心的?也许他们收到信的时候,姚学义已经去了朝鲜前线,那里的炮弹可不长眼睛……

姚学武找了一会儿,没找到姚学义,嘴里嘟哝了一句:“又不知道跑哪儿疯去了……”接下来就把枪口对准了姚学文,“大哥,不是我说你,你那婆娘,你不管好,迟早要惹事。你惹别的事我不管,要是惹到满满头上,我可跟你说,别怪我到时候不给你面子!”

姚学文脸颊上飘着两片红晕,眼神直直地看着桌面,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敢惹啥事?她敢惹事,我打死她!”

姚学武拍着桌子大笑:“对,婆娘不听话就揍她!”

杨九香翻了个白眼,拿着蒲扇用力扇着,有本事就来打她,把孩子打掉,看他姚学武后不后悔!不过,大哥要是打大嫂的话,她没意见。赵茉莉那个阴不阴阳不阳的样子,就是欠揍。

“噢?”姚软枝看看两个哥哥,“大哥,二哥,你们这是在教温俊海吗?”

大嫂二嫂是有明显缺点,但是两个哥哥在夫妻关系这方面的思想也有问题啊。他们要真敢动手打老婆,妇联肯定是要来跟他们谈谈的。

两个醉汉一起慢慢扭头,盯着温俊海,过了两秒钟想明白了姚软枝说的是什么意思,几乎异口同声地吼:“他敢!”

温俊海看了姚软枝一眼,他心疼自己媳妇儿都心疼不过来呢,怎么会学这两个大舅子,动不动就喊着要打媳妇。他才没有那么傻。

温俊海带着弟弟妹妹回家了,姚软枝跟着娘和嫂子收拾院子,其实心里却在想着刚才老爹跟她私下说的话。

老爹的话跟二哥刚才说的其实都是一个意思,那就是说,他们会跟着新政府的步子,积极做事,让姚家在夹沟村、在新社会站稳脚跟,再也不会出现当初那种危机。姚软枝可以放松一下自己,像常见的二十岁的姑娘们一样,高高兴兴的,不要想太多东西。

“你二哥说了,以前旧党那些当官的都是吃人的,现在新社会了,不一样了,当官不亏心。他要好好表现,以后当个官,不说多大,就能在咱夹沟村当家,谁也不敢再欺负到咱家头上。让你以后不用操那么多心。”

姚文昌喝的不多,神情很清醒。二儿子的话说出来,他当时就觉得这个儿子是真的长成了大人,能撑起这个家了。

姚软枝没想过,这几天她不在家,老爹和二哥竟然已经想明白了她的计划,并且主动开始沿着她开始的想法往更远处走去。

大哥已经如她之前提醒过的那样,报名参加了兴化县家具厂的招工考试,并且成功被录取,成了一名技术工人。

三哥当了兵。

这个家,已经真的站稳了,再也不怕以后的风雨和运动。

如果非要说以后可能给姚家带来危险的,也就是姚软枝自己了。名声大了,位置高了,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不用说了,坏处就是在之后二十多年里,有成为运动靶子的危险。

所以,真正需要警惕的,还是她自己。

姚软枝是亲眼见过很多专家,在那个特殊时期被当成臭老九、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典范被pidou的。她想过,就算是拿到了大学文凭,她也不能仅仅被当成一个这样的“专家”存在,她必须有一个能够保护自己的身份,让自己安然度过之后凶险的二十多年。

姚软枝给刘智宇教授写了信,感谢他对自己的关怀,谢谢他给自己寄了两本很有价值的专业书,如果以后还有这样的书,请他还给自己寄过来,她愿意出钱买。因为她打算在农机厂搞一个培训班,给农机厂培育出一批能够独立读图生产的技术骨干。

当然,姚软枝也代表兴化县和兴化县农机厂欢迎华北农机专科学校的学生来实习和指导工作。

姚软枝说,她没有经验,想向刘教授请教一下该如何设置课程,对象是文化水平不高、工作经验还算丰富的老工人们。她把自己拟定的课程规划、每门课的大纲都附在了信里,希望刘校长予以指正。

姚软枝和刘智宇私交不多,所以信中写的基本都是这些工作上的事情,只在信件最后提到自己很快就要结婚了,对象就是当初一起去过展览会的同事,刘智宇应该也见过的。当然,结婚之后,她还是要好好工作,为兴化县的农业贡献自己的力量的。

但是,在给谭教授的信里,姚软枝写的内容就私人多了。她问候了谭教授和吴教授的身体情况,叮嘱他们要遵守医嘱,好好保养身体。然后把家里的一些情况跟他们介绍了一下,就正式告诉他们自己要结婚了,男方是同村的,对自己很好等等。

姚软枝的培训班真的办了起来,时间就安排在晚上,相当于农机厂自己开办了一个夜校。

这得到了县里的大力支持,县里抽调了两位老教师过来,担任国语、算术课程的教师,而机械原理、农机基础这些专业课,则由姚软枝自己来教。

姚软枝的目的是先培养出一批能够真正读懂设计图、严格按照图纸要求生产的技术工人,保证她设计的这些农业机械能够从他们手中变成合格的产品。

等过两年,不管是从高校农机专业,还是从一线工人中,自然会有一批人才成长起来,他们会有新的设计和成就,农机厂也就走上了正轨。

因为晚上要给工人上课,温俊海每天都来农机厂等着陪她一起回家。

每天两个人一起回家的路上,都会谈到一个话题,那就是越来越近的婚礼。

两个人一致认为,没有必要采用坐轿子的旧式婚礼,他们都是D员干部,要响应新政府的号召,移风易俗,举办一个简单却郑重的婚礼。

不过在婚礼之前,姚软枝还有一件大事要办,那就是去参加小学毕业考试,拿到姚教授的小学毕业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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