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询不敢相信似的又问了几个问题。

苏成微垂着头,一句一句答得仔细。

宇文泰只知道苏成画里的想法颇多,颇有意境,已经达到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境界……

然而,根本没有想到,他竟然能如此。

阮庆之初见苏成时,觉得他的画值得收藏,值得研究,很有想法。

可却越不过自己。

如今听苏成这么说,心底缓缓打了个问号。

宇文珊不可思议道:“那你帮我画一幅,看看我老了会是什么样子。”

宇文泰道:“珊儿别胡闹,你不是想去看庙会吗?如今正是时候。”

宇文珊虽然不情愿,还是乖巧地走了出去,临走时,小声对苏成道:“记得,帮我画一幅哦!”

苏成的话,彻底引起大家的好奇心。

不光宇文珊想看自己老年的样子,宇文泰还想试试,他是不是在说大话,于是便道:“在咱们这三个老家伙中,就数我变化最大,成哥儿,你不如先帮为师画一幅如何?”

苏成苦笑道:“师父也说了您变化最大……”

普慧大师道:“不如就画贫僧吧,贫僧变化不大。”

宇文泰瞪他,“你既然变化不大,还画什么,一眼便能看出二十年前。”

苏成无奈道:“师父说的是,那我便画师父吧,可您得告诉我,您年轻的时候,是胖是瘦,若是瘦有多瘦……”

宇文泰:“……”

老子十几岁发福至今,哪还记得体重。

不过他有两个损友。

阮询和普慧一人一句,苏成大概明白了宇文泰的基本情况。

十五六岁的年纪活动量大,新陈代谢特别快,他还是属于瘦瘦小小那种,可没过两年,他老人家去了京城。

在那里也不知道水土不服,还是有钱了,能吃能喝的。

于是开始发福……

苏成用了不到五分钟,就替他画了幅少年时的画像,他用的是自制的铅笔,画肖像最好用了……

宇文泰还没开口,阮庆之却惊呼了一声,“师弟,居然用的是西洋画法。”

苏成:“师兄?也会?”

老乡?

怪不得至今单身……

阮庆之摇头:“略知一二,却远不及师弟这般纯熟,我先前认识一位西方来的传教士,与他讨论过一些画技,如今只是略知皮『毛』。”

苏成:“……”

白高兴了一场。

“我也是与父亲在外游历时,碰到几个洋人,大家切磋了一二,如果师兄对此有兴趣,咱们可以一起讨论。”

他上辈子是从三四岁起就开始学的。

学了十来年,该考的,不该考的全考了,可惜因为美院并不是他母亲的心愿,他即使考了美院艺术类第一名,依旧没能在志愿表上填上自己的爱好。

阮庆之双眼一亮,“甚好,甚好!”

宇文泰对于西洋画倒没阮庆之那么热衷,此刻望着纸上那张脸,默然无语。

他都快忘其了自己年少时的模样,可这却在苏成的笔下,缓缓绽放,将他所有的记忆都拉回来……

他也曾年少,也曾青涩过,也曾因为那远远的一个回眸而心『潮』澎湃。

苏成跟阮庆之说完,才发现这边的三人消音了,阮询看他的目光十分复杂。

宇文泰则是一脸的嘘唏。

普慧大师道:“我若口述一人的长相,你可能画出来?”

苏成也不敢打保票,他能通过一个人的长相,分析出这个人几十年前,或几十年后的变化,那是因为他见过这个人。

可一个完全没有印象的人,想要通过别人的口述来画,还是蛮难。

主要的是,别人理解的长相可能与你略有偏差。

于是,便道:“大师请尽量描述的详细一些,若是有什么参照物,那就更好了。”

“就你以为参照物吧!”

普慧大师此言一出,苏成噎了两秒后道:“大师,该不会是想让我画燕王吧?”

此言一出,他的心头砰砰直跳。

屋里的几个人也均扭头看向了普慧大师。

普慧苦笑道:“公子,既已猜出,贫僧便也不再卖关子,当年咱们与燕王一起长大,若说人生中,最难忘的,怕也只是少年时的玩伴与友谊。”

这话苏成深有体会。

他这辈子与李六和李七玩得最多。

关系自然也最好,即使三年未见,彼此之间并不生份,反而如今更加自在、亲密。

旁的人,怕是再也不会有交心的机会了。

苏成速度快,伴随着普慧的描述,一身常服的燕王已然跃然纸上。

落笔之后,苏成才惊觉,这人的长相,与苏三爷给他看的他娘的那张画相极其相似。

“可曾觉得眼熟?”普慧大师开口。

声音再也不似以往的平静与淡然,多多少少带着份伤感与苦涩。

“与我娘长得很像。”

他是没见过他娘,可不防碍他透过画像,能猜出几分。

“收起来吧!”普慧大师说着,便将画像给收了起来,转身回到内室,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串珠子。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道:“住持方丈,北地的杨公子在大殿等您为他解笺。”

“知道了,告诉杨施主,就说贫僧马上就到。”

普慧大师的话音未落,宇文泰便道:“他竟然找到这里来了。”

阮询笑道:“他怕是早就想来了,只不过一直找不到机会……”

苏成跟阮庆之这种晚辈站在一旁半句话也不敢说。

只能静静地听着。

普慧大师突然道:“公子可愿与贫僧一道出去瞧瞧。”

苏成:“……”

“你们也算是老相识了,他几次刺杀于你,都被拦了下来,今日在咱们的地盘,也该见见彼此了。”

“对面的?”

苏成现在有点明白,普慧大师叫他来不是参加庙会的。

也不能来给人画像的,反而是来会这位老相识的。

普慧大师微微一笑:“公子怕不怕?”

苏成正『色』道:“不怕,就怕我看到他控制不住我自己……”

他自从在林子里第一次遇刺至今,无论日夜,身上都藏着一把匕首,先前若是还觉得他一准备考举入仕的学什么武,简直太浪费时间了。

直到后来一件件一桩桩的事摆出来,他才惊觉,任何一项本领,都不曾多余。

苏成本来还以为普慧大师,让他换身衣裳什么的。

起码装个小和尚过去。

岂知,人家根本没这么想,直接带着他大摇大摆的便去了。

他要见的人,姓杨,单名一个靖字。

杨靖。

苏成当知道这是个字的时候,还愣了一下,这人还真不怕别人发现他的身份,还想平『乱』、靖边什么的,简直太狂了吧!

普慧大师微微笑道:“公子,可知这名字是谁给他取的?”

苏成摇头:“他那个娘应该不至于吧!”

“是我那好友。”普慧大师的好友,除了里面还活着的,就是那位已经死了好多年的。

苏成心头一凛,“这么说,他才是真的嫡系,那你们三番五次找我又是为何?”

“公子错了。”普慧大师深吸了口气才道:“这名字是他当年给自己孩子取的名字,可惜当年王妃只生了个女儿,两人本意后来继续再生个孩子,如果是儿子便用这个名字,可惜王妃自打生了郡主之后,便再也不曾有身孕,直到先皇去世之前,才查出身孕,可惜不足两月便跟王妃一尸两命,一家人也终是在那边团聚了。”

苏成:“……”

所以说,燕王这辈子也就娶了一个老婆。

小妾还是因为老婆生不出孩子,后来才纳的,这么说人品还不错。

苏成自从从苏老将军那儿吃了亏,便开始慢慢地不怎么相信表象。

两人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死去的人,还有活着的人。

苏成大概对于杨靖那一方又有了新的了解。

那名叫小翠的小妾,据说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庶女,因为本分,又长得与燕王妃有几分相似,于是便被抬进了府里。

很幸运,那姑娘才进府两个月便被查出了身孕。

据说燕王当时还没记住对方的长相,也就抬进来那天去过一次。

苏成头顶一排密密麻麻的小黑点。

一击即中啊!

天时地利人和。

小翠怀孕后不久,燕王妃也被查出有了身孕。

燕王当时就想将人打发走,小翠哭得死去活来,说她若是回去,将来必定没好下场。

这事也挺凑巧,燕王妃前脚刚查出身孕,后脚皇上便拜苏老将军带人去灭了燕王府,罪名人尽皆知。

后面的事,苏成基本上都知道了。

普慧大师对小翠的评价——心机深沉。

若不是因为燕王府出事了,她还指不定要演出什么事呢。

苏成觉得,大概这就是后世大家所说的,小白花。

当年燕王的旧部死的死,逃的逃。

追随普慧大师的,都在岳城这一带。

还有另一批激进的,或者说被人古『惑』的,都跟小翠混在一起。

小翠当年逃走时,可能卷走了燕王府不少东西,这些年招兵买马,在北边倒还真是成了气侯。

普慧大师他们这一群人,大多都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处。

直到后来,听说燕王之女还活着,这才派了几些人前去寻找,这一找便找到了苏成。

原先是暗地里保护他的,岂知,那次在林子里暴『露』了行踪。

至于后来为什么三番二次的想鼓动苏成造反,其实也是大家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这个心思,若是有,那么他们便帮他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若是如今没有,过几年指不定又有了,那么他们便等着。

而事实上,大家还是习惯了过平静的生活,如今有家室的有家室,谁还乐意做刀口『舔』血的生活。

苏成奇怪道:“什么叫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普慧大师微微一笑,“这你就得去问你的好祖父了,皇帝为何在他杀了燕王之后,不重用他,反而将苏成赶尽杀绝,若不是朝中有人相救,怕是你们苏家现在早就成了一堆黄土。”

苏成徒然一惊。

当年传言苏老将军手中有一样东西。

皇帝不敢杀他。

若是按照历史上的案例来分析,这样东西极有可能便是圣旨。

怕这圣旨就是传说中的遗诏。

普慧大师知道他已经猜出来了,也没再多言,笑道:“公子,如今年纪还小,有些事情做不了决定,那么咱们便等着你,若是公子他日决定了,咱们这些人,也必定跟着公子,人活一世,总该轰轰烈烈一次。”

苏成被他说的,都有点心动。

不过,他只听这老和尚的一面之词,他也只是笑笑。

“大师,一会我是以什么神份见杨靖?”

普慧大师道:“公子想以什么身份?”

苏成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刚才两人这一路都是普慧大师在给他科普杨靖的来历,还有先前一些事情的解释。

苏成默了一会道:“故人吧!”

普慧大师呼吸微窒,好一个故人……

苏成原先以为,杨靖即使没有杨康的气质,也有杨过的潇洒。

岂知,见面后,略有失望。

一股绵软的阴柔之气扑面而来,怎么说呢,与画像上燕王无论是气质还是长相均截然不同。苏成有点懵,目光扫过大殿,除了一袭白身,头戴玉冠的男子之外,这殿里要么是神像,要么就是护士,原先的几位小和尚也被请到了外头。

杨靖长身玉立,唇红齿白,长得十分漂亮。

苏成推断他的年纪在二十三四左右,再加上他刚才绘制了燕王的画像,总以为,儿子嘛,还是像老子的多。

可不曾想,杨靖的长得颇有女相。

传说男生女相,乃贵相。

苏成不太懂看相,可眼前这位,身量修长,面白如玉,目光温和的男子,怎么都与那位几次三番不顾亲情,想要他『性』命的人颇为不符。

在苏成打量杨靖的时候,对方也在瞧着他。

双方快速给对方打了个分数之后,杨靖笑道:“听闻大师能算尽人事,杨某从北地日夜兼程来到岳城,就是想请大师替杨某算上一卦,看此事能成否?”

他一开口,苏成立刻就推翻了原先的评论。

传闻兰陵王俊美无双,可依旧上阵杀敌。

杨靖的美貌,一点都不影响他杀罚果断的『性』格。

反而给初见者一种『迷』『惑』。

普慧大师请对方坐了下来,唤来小和尚磨墨,让杨靖在纸上写了个字。

杨靖提笔便了个靖字。

靖有戍边、平定之意。

他的字跟他的人一样,削瘦有劲,像一把锥子,美的极具攻击『性』。

普慧大师缓缓道:“杨施主所求之事成也。”

杨靖点头,随手便将刚才的纸给撕了,而后起身告辞。

临走之时,扫了苏成一眼,缓缓道:“苏公子,他日咱们定会相见,属于杨某的东西,杨某必定会讨回来。”

苏成半点不怵,扬声道:“随时恭候。”

杨靖来的快,去的也快,普慧大师对苏成道:“公子,去贫僧那边吃口茶吧,听闻公子精通棋艺,咱们也可对上一局。”

苏成摇头:“下棋便算了,我那棋艺连我妹妹都不如。”

“今日我有几个朋友与我一道来的,我想和朋友在寺里逛逛可好?”

苏成说话客客气气的。

普慧大师也客客气气的,“公子只管去便是,若有什么需要,只管来找贫僧。”

苏成点头,和普慧大师到了岔道上,便分道扬镳了。

苏成原先一直以为,等他见到杨靖的时候,一定是各种剑拔弩张,可真正对上了,两人之间,有的也只是暗自点评。

甚至连刀剑都未见影儿,着实有些出乎意料。

苏成到李六他们的那间小院,几个人已经吃完了。

甜姐儿也睡醒了,小姑娘迈着小短腿,在屋里好奇地『摸』『摸』这个『摸』『摸』那个。

顾四和李六便在那儿讨论起了功课。

苏成不得不承认,顾四的变化极大,或者说,他先前在顾家的时候,不了解他,如今才真正的发现,他是那种拥有大智慧之人。

见苏成回来,甜姐儿上前一把搂住他的腿,像只小熊似的,要往上爬。

苏成一把将她捞了起来,笑道:“什么时候醒的?”

小姑娘以为他要举高高,开心地已经举起了双手,咯咯直笑。

柳氏道:“她就没睡,只在路上被你们抱了那么一小会儿,一放到床上就醒了,对了,九弟,你吃了吗?”

苏成早上出门到现在,肚子早就饿了,一手抱着甜姐儿,一手捏了块素饼往嘴里塞,含糊不清道:“没呢,还有吃的吗?”

他不是太喜欢甜食,尤其是点心之类的。

柳氏道:“有倒是有,不过都是些点心果子,要不你再叫几个菜吧。”

苏成摇头,“算了,我刚才上山的时候,瞧见山下有卖粉的,我闻着就香,一会下去吃两碗。”

不过他们一时半会还走不了。

苏成又往嘴里塞了两块素饼垫垫。

柳氏是来找普慧大师算男女的……

顾四等他吃完,小声道:“你跟普慧大师有多熟,能不能给咱们『插』个队?”

苏成不知道算卦还需要排队。

听顾四说完才明白,普慧大师每天只算三个人。

而且过午不算,他们这一排十来个院子里,全是住着从外地赶过来找他测算的。

顾四觉得自家这种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可来一趟并不容易,于是便想找苏成问问,能不能通融一二。

苏成跟普慧大师说熟也不熟吧,说不熟,唉!

总之,他也不能破坏人家规矩,带顾四直接上门,这样老和尚即不想算,也得算,太强人把难了。

想了想便道:“那我去找师兄问问。”

苏成抱着甜姐儿直接去找阮庆之了。

屋里三个老头在叙旧,他一年轻人当电灯泡实在不合适,再加上旁边还有一个时刻安分不下来的宇文珊,他索『性』带着小姑娘去外逛了。

苏成打听了一圈,才找到他们,两人正蹲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烤地瓜。

苏成老远就闻到了香味。

待看到平日里衣着整洁,气质高贵的阮庆之蹲在地上,斜着眼,用木棍挑起柴火看里面的地瓜熟了没的样子,一时没忍住乐了。

宇文珊看到他,怀里抱着个软软嫩嫩的小姑娘,立刻便跑了过来,“好可爱的小妹妹,谁家的孩子?”

“我四哥的。”苏成老实交待。

不曾想,甜姐儿被宇文珊那两只大黑爪子吓得直往苏成怀里钻。

宇文珊感觉自己被鄙视了,有点小失落,不过她也只一瞬,很快便笑道:“小妹妹来,到姨姨这边来,我有很多好吃的。”

甜姐儿扒在苏成的脖子上,不肯离开。

苏成怕宇文珊尴尬,便笑道:“她有点认生,一家人刚从绵城过来。”

宇文珊不以为意道:“我知道,我家小侄女刚开始也认生,不过被我带着去掏了两次鸟窝,现在跟我关系可好了!”

苏成惊悚,“姐姐,你还掏鸟窝?”

宇文珊:“……”

就在这时,阮庆之喊道:“熟了,师妹过来吃吧!”

苏成也抱着甜姐儿过去蹭一个。

小孩都好吃,甜姐儿在宇文珊美食的诱『惑』下,终于软软地喊了一声“姨姨”,再吃第二口的时候,便『露』出了笑脸。

不到一分钟,整个人就沦陷了。

苏成一边吃,一边把自己的来意给说了。

阮庆之还没开口,宇文珊却双眼放光地挤了过来,“你要找人测字?我会呀,我跟普慧大师学了小半年了,刚好今日试试水……”

苏成额角微跳,“师姐,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不就是想问甜姐儿的娘这一胎是男是女吗?”

苏成艰涩地点头。

宇文珊盯着甜姐儿的脸看了一会,道:“我瞧着这丫头的长相,应该是像父亲多些,接下来,的确是会有个弟弟,不过我又瞧着,她好像又像是有妹妹一样。”

“……”

宇文珊给苏成的感觉极不靠谱。

饶是如此,她还是坚持要给柳氏测个字。

因为她这半年学的就是测字,而且普慧大师最出名的也是测字。

柳氏见苏成带这么一个小姑娘回来,心头直打鼓,可多年的教养让她不敢表『露』出来,这风风火火的小姑娘让她干嘛,她就干嘛……

柳氏是想着儿女成双,于是便写了个双字。

宇文珊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恭喜四嫂,贺喜四嫂,您这是要生一对龙凤胎呢,我就说怎么瞧着这丫头面相,像是有弟弟,又像是有妹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苏成差点一脚把这个上窜下跳的骗子给踹出去,还是旁边的阮庆之拉住他道:“她这次还真是蒙对了。”

他的声音不大,屋里的几个人都听清楚了。

众人:“……”

阮庆之被他们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师父与普慧大师同出一门,师父对此也有些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