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5日,星期五。

*

「我知道你在夏天杀了一个人。」

这是曾连喜收到的第一张卡片。

纸张泛白,黑字尤其刺目。纸的左下角绣了一枚红印,乍看像是被泼上一滴鲜血。

周围有同学交谈,但他听不见他们讲的话,只觉远方传来一阵警笛响,短而急。渐近、渐近,快要到学校门口了吧……

忽然有一个男同学喊:“高晖。”

警笛消失了——曾连喜紧张的听觉慢慢弛缓。他观察其他同学。

无人注意到他。

他转学到南城九中,已经一个多月。以前就读的学校吵得他坐立不安。这里也闹,但除了交作业、发试卷,同学们完全忽略他。他过着隐形人的生活。

安静才好,安静就能顺利读完高中。

*

临近中午,下课铃响。

课本内容还差一段没有讲完,英语老师低头看教案,同时向同学们伸出五指,说:“再讲五分钟就好。”这是他的经典手势,他在同学间的绰号就叫“Fiveminutes”。

教室响起几声轻叹,同学们的不耐隐在其中。

曾连喜整个上午沉陷在回忆里。刚刚过去的那个夏天,蝉鸣不休,蜻蜓无精打采,人在烈日下蒸晒发干。他这时回想起来竟也冒出了黏腻的汗。

他低头找纸巾。余光扫到一人猫着身子,偷偷向外溜。他转头过去,对上了高晖的桃花眼。

眼里明澈清亮,毫无翘课的心虚。高晖还冲他笑了笑。

曾连喜捏紧纸巾,冒出的汗更多了。

英语老师读完了段落,抬起头。

曾连喜立即向左挪一下,挡住背后的人。

“Therebe句型、以here开头的句子,谓语动词和靠近的主语一致。”英语老师转过身去,执起粉笔在黑板写字。

曾连喜再侧头。

高晖已经没影了。

“Fiveminutes”讲了不止五分钟,下课以后,同学们争先恐后向饭堂奔去。

曾连喜下楼。

而高晖竟然已经回来了。

“高晖!”苏迁从曾连喜的背后蹦了出来,两步并一步,上前揽住高晖的肩膀,哀嚎地叫:“我又没抢到蛋糕。”

“早提醒你了,‘Fiveminutes’不是浪得虚名,他上课没有不拖堂的道理。”高晖嘴上叼着蛋糕,手里拿一罐饮料。

曾连喜看见他烫得夸张的卷发在正午阳光下泛起金黄。

原来他偷溜出去是为了抢午餐蛋糕。

*

一天下来,除了这一张泛白的卡片,曾连喜没有收到其他信息。他独自一人吃饭,上课,和同学没有任何交流。

放学以后,他走出教室。

高晖正靠在栏杆前讲电话,他先是嘻嘻哈哈的:“叔叔,我晚上去你家吃饭。”

“嗯?他要来?”他降了调子,“没什么高兴不高兴的,晚上见。”

通讯一断,他面向黄昏的天,像是自言自语:“不止不高兴,我还火大得想揍人。”他从书包的侧格掏出一串珠子,缠在右手腕绕了两圈。注意到旁边有人,他回过头。

曾连喜拽紧书包带子。开学至今,他和高晖一共说过三句话。这三句中没有自我介绍,也许高晖根本不知道他姓谁名谁。

高晖确实没叫他的名字,说:“中午谢了。”他径自向外走去。

*

回家路上,满排的共享单车挡了一半的人行道,曾连喜只得靠外走。

迎面走来几个人。

为首的个子不高,留一个冲天发型,仿佛用了整瓶发胶,把身高凑多了五六公分。他穿了件无袖的花马甲,露出胳膊外侧的“猛虎下山”。暴露的纹身太过凶悍,给他添了老气的江湖味。

他正和一个瘦猴子似的人说话,音量很大,生怕路人听不见。

“耗子哥,你真帅。”瘦猴子看着年纪才初中左右,但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已经很老练了。

名叫“耗子哥”的人听完奉承,八字脚撇得更开,走起路来横行霸道。

曾连喜绕到行道树旁,低下头。

“耗子哥”眯起那双细长眼睛,瞄中了他,喊:“哎?你……”

曾连喜假装没有听见,继续向前。

眼看就要擦肩而过,“耗子哥”终于搜索出一个名字:“你是曾连喜吧?”

曾连喜的脸压得更低,脚步也加快。

“耗子哥”既然想起了人,自然要捞点好处。他冲瘦猴子使了个眼色。

瘦猴子一手撑在树干,拦住去路。他的手臂又细又扁,比树上的细枝丫大不了多少。

估计“耗子哥”也觉得拦路的路障太过瘦弱,于是自己走上前去。

离得近了,曾连喜看清那个纹身,肩膀到手臂画满了黑蓝线条。可笑的是,猛虎的獠牙被脂肪给挤兑了。

“耗子哥”真名叫王昊圆,天生长了张圆脸。初中时他遭遇过校园暴力,之后找了个比他更弱的同学当出气筒。尝到了霸凌的甜头,王昊圆逐步建立自己的小团体,自封老大了。这两年他身上掉了肉,但脸还是圆滚滚的,如果盖住手臂上的猛虎纹身,他的胖脸蛋没有一丁点气势。

“别来无恙啊。”王昊圆发出刺耳的笑,声如鸭嗓。

曾连喜沉默。今天收到的卡片可能是回到过去的征兆。

“原来你离开安桦县了。”王昊圆顿一下,“哦,我记得你别的本事没有,逃命倒是飞快。”

另一个矮胖墩听了这话,上前围住曾连喜。

“老同学见面,你感觉不高兴啊?对了,我想起来,你以前的绰号就叫‘小哑巴’。”王昊圆皱起脸,闭上嘴巴,发出“呜呜呜呜”的哽咽。

众人大笑。

瘦猴子笑得最夸张,抱起肚子的同时也不忘拍马屁,说:“耗子哥,你的演技真行啊。”

“小哑巴,阿巴阿巴。”王昊圆故意刺激曾连喜。

“阿巴阿巴。”瘦猴子用肩膀去撞人。

曾连喜被撞到了左边。

矮胖墩用胸去顶。

曾连喜又到了右边。一来一去间,他的刘海向上扬了起来。

王昊圆没有见到期待中的委屈憋闷。

曾连喜板着个脸,眼里全是漠视,仿佛在围观这群烂仔的笑话。

王昊圆猛地扯住曾连喜的头发,恨不得扒下他的头皮。身高比不过曾连喜,王昊圆抬头仰视时,气势壮不起来,唯有恶狠狠地说:“我最讨厌你这种没出息的龟孙子。”

任凭王昊圆如何拉扯,曾连喜都面无表情。

王昊圆给周围的几人打眼色:“把他送回我们那里休息。”

瘦猴子和矮胖墩一人一边,箍住了曾连喜。

正是放学的时候,三三两两的同学结伴而行。王昊圆这一行人胆大嚣张,当着来往学生的面就要掳人。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口哨:“哟。”轻佻且调笑。

曾连喜禁不住回了头。

高晖从来不会好好背书包,总是左歪右斜。他有好几款五颜六色的书包,用来和鞋子做搭配。今天他把双肩包当单肩的背,另一条肩带晃晃荡荡。

看校服就知道,这人是曾连喜的校友。王昊圆讥嘲说:“不要多管闲事。”他顺便展示一下自己手臂的纹身。

高晖不听他的,相反,他向前走一步。

“小子,我记住你了。”王昊圆想忘也不大容易。高晖的眉眼距比较窄,眼尾斜斜上翘,长的就是一张辨识度极高的脸。而且,他的头发比较炸,和狮子一样醒目。

“我要报警了。”高晖扬扬手机。

“你报啊,1、1、0!”王昊圆的小眼睛,瞪再大也是细如缝隙,“就这三个号码你给我打,我守着呢。”

听这有恃无恐的口气,再看王昊圆的大饼脸。高晖有了些猜想,他按下按键准备报警。

瘦猴子和矮胖墩盯着高晖,箍住曾连喜的手不自觉变松了。

趁着这个空档,高晖猛地窜上前,一把拽住曾连喜的手腕,拉起人就跑。要是时间允许,他还想冲王昊圆做个鬼脸。

留在原地的几个人愣了好一会。

瘦猴子和矮胖墩面面相觑。一个说:“你让他跑了?”

另一个答:“是你先放的。”

王昊圆率先拔腿追过去:“臭小子!”

别说王昊圆,就连曾连喜这个被拽跑的人一时半会也反应不过来。跑了一段路,他听见王昊圆的吼叫越来越近。于是反抓住高晖的手,一路往人多的地方去,跑向商场。

高晖没料到曾连喜反客为主,他被拖得三步绊两步,感觉在玩两人三足。好不容易到了门口,他说:“停停停,停一下。”

曾连喜慢了下来。

高晖喘了喘气:“你是豹子转世啊?跑这么快。”

明明是他要跑的。曾连喜收住脚,同时放开高晖的手。

高晖东张西望,人群里不见王昊圆的身影。他问:“你认识那群小流氓?”

“不认识。”曾连喜答得很快。

高晖瞥了过来,似乎是不信,但他没有细问,说:“如果要报警的话,你一个人去。”

“算了。”曾连喜低低的。

“为什么不去?刚才要不是我阻止,你可能被他们拉到无人小巷挨揍了。”高晖重新背上书包。

曾连喜摇摇头。

高晖看着他:“我们不是非得跑,但要是打起来的话,那个路段人来人往,警察肯定会出现,到时候又要叫家长过来。牵扯上家长,事儿就多,我不掺和。你一个人去报警吧。”

“我不想叫家长。”尤其和警察有关的时候。

“那只能躲了。”高晖抬头见到追过来的王昊圆,“那人满十八岁没?”

“没有。”下一秒曾连喜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既然说不认识对方,又怎会清楚对方年龄。

“哦。”高晖仰头见到左下角的鬼屋广告牌,他弯起调皮的笑,向曾连喜勾勾手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