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湖广会馆,好生热闹。

谢拾放眼望去,尽是熟人。

昔日参加乡试时见过的同案考生、数量日趋庞大的致知社成员、襄平府学出身的举子……在座湖广士子,倒有许多他记忆中见过的面孔。即便是谢拾单方面不曾见过的,后者却未尝不曾听闻谢知归的大名。

总而言之,一入湖广会馆,仿佛回到襄平府学一般,京师的陌生都被消融了大半。

众人原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突然听到姚九成的声音,捕捉到其中的关键字,纷纷转头朝大门口望去,就见一人快步踏入堂中,清风盈袖,风采一如往日。

“知归!”

“谢兄总算来了!”

“早闻谢兄大名……”

无论与他是否熟悉,一众士子几乎不约而同打起招呼,令谢拾从门口走到姚九成身边这段路,生生走出了登台领奖的感觉。

[——诶嘿!]

意识空间的胖狸猫见状,满脸与有荣焉,代替自家宿主做出一个得意的战术后仰。

[——什么叫领袖群伦啊!]

谢拾一一举手回礼,同每一个人招呼一声,这才在姚九成旁边的一张空位上坐下,听众人议论时事,不动声色地加入话题。

殊不知角落里还有人大受震撼。

会馆掌柜今日真是长见识了。

在湖广会馆呆了二十年,见过的士子数不胜数,他自问尚是头一次见到声望如此卓绝的人物。从前并非没有大名鼎鼎的才子,纵然是才华横溢,也做不到令如此多人信服。

望着那张与人谈笑风生的年轻面孔,掌柜隐隐意识到昨日接待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此时便不免后悔未曾热情周到一些。

“谢拾?”在心中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掌柜隐隐感觉有些耳熟,似乎哪里听过。

仔细一想,掌柜顿时面色大变。

不正是名传京师的湖广解元吗?

加个限定词,上一科湖广解元。

按理来说,除非是北直隶解元,不然的话,地方上的解元少有扬名于京师的,毕竟重重山水限制了他们的声名向外流传,哪怕是在紧邻的省,都很可能默默无闻。

谢拾却是一个例外。

他甚至都不曾在京师露面,不曾在大庭广众下展露才华,其才名便已震动帝京。

归根究底,原因大概有二。

一是数位朝中大佬点名表扬。

二是众多士子自发替其扬名。

第一点毫无疑问应当归功于“合声法”。

创出此法,谢拾当然希望推广于天下,不过他深知如今自身并无半分能量,便想着将来拥有一定地位之后再推动此事不迟。

而徐夫子对此法交口称赞,言说要推荐给其他人,谢拾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

他本以为徐夫子只是打算将之教给亲近好友,多几家蒙童受益于此,自然是好事。

然而,谢拾大大低估了徐夫子的能量。

前有身为青崖书院山长的恩师兼岳父,后有国子监祭酒的亲家,若论当今大齐教育界的人脉,徐夫子完全称得上首屈一指。

他只将合声法荐与青崖书院山长云怀瑾及国子监祭酒薛养性,二人一官学一私学,皆为泰斗,岂会看不出合声法的精妙?

虽说国子监与青崖书院已经过了教蒙童启蒙的阶段,可二人桃李遍天下,轻而易举就能找到众多适合试行此法的私塾。况且谁家孩子不需要启蒙?有云、薛二人力荐,其门生故旧都在家学试行起合声法。

最终结果令试行过的所有人都很满意。此法大大降低识字难度,提高了启蒙速度。

一开始只是这些人自己偷着乐。待到各家的孩子玩到一起时,分明都是年龄相当的小孩,你家孩子明显比我家孩子识字更多学习进度更快,试问谁能不着急?东家一问西家一打听,合声法立刻成了香饽饽。

如此一来,虽不曾有谁强力推广,但国子监所在的京师以及青崖书院所在的州府,都已然成了合声法“孵化繁衍”的温床。

而谢拾这个名字,也与合声法一起流传开来。据说天子与几位阁臣得知此法于启蒙上的方便之处,亦对创始者颇有称许。

尚未入仕,名字已频频出现在天子与朝官案头,此等“壮举”,惟有谢拾能办到。

相形之下,被入京赴考的众多举子交口称赞、推崇备至,似乎都没什么了不得的。

须知历届会试都是俊彦扬名之时,何况一省解元,哪一位不是力压群英、出类拔萃?因此而受到同科举子追捧实乃常事。

然而谢拾的待遇又不一般。

为其扬名的主力,并非湖广士子,而是来自江西、福建、浙江、南直隶三省一京。

并非湖广士子不卖力,而是“三省一京”士子太卖力。

自从湖广会馆接待了第一位入京赶考的湖广士子以来,隔三差五便有三省一京的士子往湖广会馆走一遭。

张口“谢知归怎么不在”,闭口“谢知归何时入京”,临走都不忘留下会馆和自己的名字,叮嘱着谢知归一旦入京便转告……

于是,尚未入京的谢拾便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成了今科举子之中最亮的那一颗星。

——姚九成之所以笑称“听谢拾之名听得双耳起了茧子”,原因便在于此。

江西、福建、浙江、南直隶历来便是科举强省,昔日南北榜尚不曾分立时,能挤得北地士子无从立足,可见文华之昌盛。

偏偏出自三省一京文华昌盛之地的士子却对一位外省士子如此推崇,岂不怪哉?

莫非今科南士中缺乏英才?难道说这一届的三省一京举子,是历代以来最差的一届?

各省士子心中不免如此揣测。

这个猜想令他们暗自窃喜。

对手弱小,他们才有机会。

然而,随着各家会馆的士子时不时聚会交流,切磋学问,各自的底细亦渐渐分明。

这三省一京,何尝缺乏英才?

最弱的一届更是无稽之谈!科举强省依旧是科举强省,状元之位的有力争夺者都有好几位,江南三杰便是其中扛鼎人物。

然而,就连江南三杰都对谢拾推崇备至。

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谢拾,顿时便在各省不认识他的士子心中变得深不可测起来。

用“人不在江湖,江湖却处处有他的传说”这句话来形容谢拾,再恰当不过。

“!!!”

终于想明白谢拾之名为何如此耳熟的掌柜倒吸一口凉气,只差叹一声恐怖如斯。

“这这这!这可真是……”

他一着急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忙不迭下去亲自安排人将谢拾的院舍仔细打扫了一遍。

本来他还想给谢拾换个更大的院舍,只是后者以为无需如此,婉拒了这份好意。

等谢拾因此而致谢时,掌柜反而赔笑道:“不敢不敢,是小的此前考虑不周。谢老爷身边只有一位书童,哪里忙得过来?”

“……掌柜真是个好人。”人走后,石头诚心诚意感叹,“要是他早点遣人来打扫就好了,咱们昨天白忙活了一晚上。”

谢拾神情复杂地看他一眼。

纵使并不精通人情世故、谋划算计,可掌柜前后态度的转变谢拾是看在眼里的,无外乎是发现他薄有名望,才会如此殷勤。

要说好人谈不上,恶人也不至于。毕竟昨晚人家顶多就是敷衍了些,连怠慢都谈不上,谢拾倒不至于因此而心中记恨;而今日这份优待,谢拾亦是真心实意道谢。

……趋炎附势,人之常情,对此他看得很开。

此乃后话。当下谢拾与姚九成等人一道用过午膳,这才从众人七嘴八舌的声音中拼凑出事情的原委,知晓这些时日以来,包括江南三杰在内是如何替他“扬名”的。

了解情况后,谢拾哭笑不得。

从前他看话本时,主角初至一地,往往声名不显,另有天骄人物名声赫赫、万众瞩目,纵然接下来有什么竞赛,众人心中早就有了当之无愧的魁首之选,然而,最后往往是默默无闻的主角力压群雄,脱颖而出。

……身为出身寒微的农家子,难道他领的不该是这等“过五关斩六将”的主角剧本吗?

……如今这配置,倒更像是将被主角斩于马下的反派人物,着实大大出乎谢拾的意料。

此前他还想着京中汇集两京十三省菁英,今科会试又是一场“龙争虎斗”,没想到入京后却发现他一人之名已然独冠京华!

对此,谢拾还能说什么呢?

感谢来自三省一京的严元浩、谢晖、江博物、喻舟……等友人,以及同出湖广的于方远、龚行……等老乡——的大力支持?

他幽默地吐槽了一句。

被提名者之中,喻舟是两年前谢拾在汀州府结识的训导之子,两年来始终坚持不懈宣扬致知集,堪称致知社汀州分社社首;

而于方远与龚行是三年前谢拾赴考乡试时结识的同科,当初他们一行四人自号“郴林四友”,不仅同出一县,且同登秋闱,成绩最好的于方远更是高中乡试第三名。

四人随即奔赴会试。不想只有王长川与楚浩然得中,于方远与龚行则双双落榜。于方远落榜的原因尤其冤,竟是污了卷面。

落榜后,二人并未返乡,而是寓居京城至今,立誓今科会试再接再厉,一举登榜!

谢拾遣石头往众人的住所都走了一遭,告知自己抵京的消息,以免他们时时挂念。

原以为严元浩等人收到消息或许马上就会来到湖广会馆,不想却是另一个人先到。

这天下午,得知有人来访的谢拾打开院门,就见一身靛袍的青年笑盈盈出现在面前。

谢拾脸上绽放出惊喜的笑容。

“——徐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