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显有些惊讶:“元娘知晓冯坤在哪里?”

冯坤有很多兵马吗?

大家不禁一惊,面面相觑。

顾莞侧头看谢辞,他也刚好看过来,两人对视了一眼,顾莞就说:“他应该七大节镇之一。”

其实关于这一点,她和谢辞早就猜到了,冯坤那么厉害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他肯定不能是投奔别人的那个吧?

但细想想也没有很意外,冯坤当初权倾朝野睥睨六合,连老皇帝都差点被他噶了整个皇城清洗换代,他给自己做的两手准备,肯定不会差。

毕竟当初,他就算退一步,也是打算携沐贵妃离开中都的。就算不能赢,立足于不败之地以图后续自保那也是必须的吧。

顾莞说:“如果我没猜错,镇武军应该就是他的!”

镇武大都护胡东阳,应是冯坤的心腹。冯坤目前,必然正身处镇武军中。

镇武都护府,辖地位于太行山北端的东西两侧,镇州至武州旸州一线,大小范围原来是一个正常的、谢信衷当年上表后被分割过的普通都护府那么大。

但大军分崩瓦解之后,有一个人比李弈那边投奔得还要更利索一些。固州、陇州、樊阳等多地的节度使毫不迟疑奔赴镇武军。固陇樊阳这些地方其实是一整块的,且和镇武都护府也俱连成一片,镇武都护府的实际势力一下子囊括了整个太行山北段的东西两侧。

这都是肥沃水量丰沛之地,比云州还要好多了,这差不多是一大条漫长北境线中最好的一块,北地近年多地少雨失收,唯独这块影响不是很大。

并且镇武都护府的势力范围虽也涉及太行以东,但地利条件比河阳和青州都要优越得多,目前完全没有被战火波及。

兵马雄壮,战力经年洗礼,其余条件也非常优秀,非常符合当年冯坤会给自己准备的后路。

——其实当初殷罗那边来找他们合作,虽没明示,但也没怎么刻意去反复伪装,冯坤就是那么傲的一个人。

殷罗当初来找谢辞,不是身处军中他不可能这么快,并且殷罗也并没有把脚下的军靴换下来。

所以这段时间,渐渐顾莞就把他猜出来了。

范阳军李弈不可能,河阳和青州也排除了,剑南和荆南感觉不是,忆起当初他们初见殷罗时,谢辞第一眼就前者身姿气质嗅到一种同类的、北军的味道。

排除得七七八八,再加上近段时间,镇武军存在感挺低的,对抗击北戎这件事情淡淡的,不能说消极,毕竟身处大战当中,但确实不怎么特别积极。

哪怕是全军最气势高昂的时候,回忆一下镇武军的表现,四个字,不咸不淡。

谢辞挑了挑眉:“但冯坤,他有可能吗?”

冯坤有可能出兵帮助他们吗?

谢辞有点不是很相信,冯坤如今的意志,根据镇武军近来表现,其实也不难猜测。

再往前些,说起最开始西北大战的时候,冯坤没看出问题吗?谢辞是不信的,但冯坤无动于衷,一直到李弈带着顾莞直奔京师,去登府跪求投诚于他,冯坤才最终出手的。

谢辞哪怕没有原书参考,他也猜得出来,冯坤大约是极厌憎老皇帝和这个大魏王朝的,要是大魏亡国,他大概会一种肆意的畅快。

至到如今,沐贵妃也死了,冯坤大概连奋斗的动力都没有了吧?

让这个让他恶心的王朝沉沦下去,他消极地,冷眼看着,大概是这么一个心态。

没错,谢辞和顾莞已经从四皇子那里,得到沐贵妃死讯的准确消息了。

谢辞说的,顾莞也知道,但她毫不犹豫说:“怎么也得试一试啊!”

其实,她了解冯坤,可能比在场的人都要多一些。除了原轨迹,最重要的是,其实严格来说,她和冯坤的父祖辈是挺有渊源的,两人还有一些亲戚关系。

她想了想:“我有五成把握吧。”

“这么多?!”

站在陈晏身后的陈琅脱口而出,立马被他老子瞪了一眼,“闭嘴吧你。”

陈珞赶紧拉了陈琅一把,别说话了,他怕他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开战之前可不兴胡说八道的。

陈琅经过这么多场的大战洗礼,已经连擢升好几级变成一个黑皮帅小伙,但嘴巴没变。

陈琅只好闭嘴,不过他说的,也是大家想的,五成算低了,但这是冯坤啊,观镇武军先前的表现,五成就很高了,真的有这个可能吗?

不过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除了嘴秃瓢的陈琅,大家都没说话。

谢辞也没问,顾莞既然说了那自然有她的把握,况且她去镇武军,他就觉得挺好的,这次奔驰连后勤军都上了,不管是朔方的抑或朝廷的这边的。只要是还能跑得动的,都扔下手里的任何东西,抄起兵刃整编成军了。

有一个算一个,连闻太师的近卫都来了,除去商容和赵信河留在闻太师身边照顾,余下的三人的所有卫兵都来了。

战意是高昂的,但凶险是客观存在的。

没有人问为什么,连梁芬等都豁出去了,隆准高沐霖庞栎更是不必说,作为血战沙场多时的战将,他们的神经和肌肉已经下意识绷紧起来了。

整个朔方军之内的气氛变得沉沉肃杀。

可饶是如此,谢辞上马之前,却对她说:“你别急,一日之内,也不迟的。”

“成最好,不成也罢,你等我回来。”

他翻身上马,玄黑的重甲黑蓝的氅衣披在高大的身躯之后,他借着氅衣遮挡,握了一下她的手。

谢辞松开手,倏地直起身,一扯马缰,面向全军,他“锵”一声抽出佩剑,沉沉如渊,他厉喝:“将士们!我们都有血亲和家人,我们身上流淌的是汉民之血!人都有一死,我们不惧死!但我们断不肯让北戎蹂.躏我们的妻女亲眷,屠杀我们的家人孩子!我们今日的奋战血杀,是为了我们的父母孩儿不成为伏跪在地任人虐杀的奴隶!!也包括我们自己——”

若北戎占领中原全境,他们的家国会遭遇什么,其实大家都知道,古老歌谣、一代代的口口相传,甚至好几出脍炙人口的大戏,都是讲述昔年胡人入侵中土期间的故事。

这些残酷的事实就这么赤果果说了出来,一时之间,尚未平息的热血倏地往头上冲,几乎是全军的将士,从前到后,从大将到普通的兵卒,举起手中的兵刃,竭尽全力大喊:“我们今日的奋战血杀,是为了我们的父母孩儿不成为伏跪在地任人虐杀的奴隶!!也包括我们自己——”

“杀死北戎!全力以赴——”

“杀啊——”

山呼海啸的高呼陡然暴起,声冲云霄,连那滚滚的硝烟都仿佛被冲得一荡,战意飙升到了所能达到的顶点!全军上下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厉喊出声。

旌旗招展,战鼓齐名,谢辞勒转马头,长剑往最前方一指,厉喝:“全军听令!全速进军——”

一声海啸般的应和,战鼓擂鸣,声动四野,马蹄声和军靴落地的隆隆声倏地大动,傍晚的暮色中,黑压压的大军如同潮水一般往前方哗啦啦冲涌而去。

……

顾莞带着谢梓等人已经退到高岗之上了,耳朵嗡嗡作响,大军潮水而过,这撼动天地的一般山呼海啸让他们这一刻的浑身血液沸腾起来一般。

到了真正出兵这一刻,不担心就是假的,又激动又牵挂,简直一半冰一半火一般的感觉。

谢梓忍不住说:“少夫人主子,要是我们找了冯坤他不肯,那我们就往沣水战场去吧!”

他们几个心潮滂湃,恨不得立即就跟着大军一起冲锋去了。

谢家卫都随了他们的主人,明刀明枪,哪怕再多凶险,也看不到丝毫的害怕,只有一往无前的意志。

唯一的一次露出露怯,只有鲜见的,刺杀老皇帝那次,泰山压顶一般的皇权自己无从使力不可操纵,偏谢辞深陷其中,焦急的等待中,他们才会害怕紧绷。

“好!”

顾莞应了一声,这是当然的。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那么沸腾的情绪,转身快步往高岗另一边下去,冷静点,冷静点,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激动,她得想想,怎么样才能最大限度的说服冯坤,尽可能地让那五成几率变得更大一点。

谢梓等紧随她的步伐,一行人快步下了高岗,在震天的呐喊和潮水的进军声动中,翻身上马,谢梓谢凤几个分左右紧紧护在顾莞身侧,谢梓问:“少夫人主子,您真的有五成把握吗?”

顾莞点点头,她摸摸一直收在怀中的一个荷包,里面有个硬硬的小东西。好在把这个东西带出来了,有点庆幸,她喜欢未雨绸缪,从前断断续续和母亲徐氏打听过很多旧事,后来徐舅舅从行宫救回来之后,她就是想着日后,又跟徐舅舅打听,徐舅舅知道得更多。

只是可惜,昔年一些有纪念价值的东西徐舅舅流放前后早就都丢失尽了。

好在还有外嫁的徐氏,徐氏嫁妆很完整,顾莞手里这个东西,就是从徐氏那里拿到的。

“主子,您和冯坤真的有亲戚关系吗?”

顾莞点点头,还真是的,“冯坤的母亲,姓徐。”

……

废话没有多说,顾莞深吸一口气,他妈的,希望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这句亘古名言,这次也没有出错!

她赶紧摸了摸怀里的荷包,确定是这个没错,连忙一拨马头,“驾!”一行人快马往镇武军方向跑去。

这边的战事,渐渐停了下来,各部营将都下令原地休整,浑身脏兮兮的大小的兵士已经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了。

临近朔方军临时休整地附近的兵士们,山呼海啸的一般的呐喊听得真真切切,他们望着这边,表情多少复杂,有种如坐针毯似的不安,顾莞一行身穿朔方军服的几人飞马而过,他们下意识避开了他们的视线,不敢对视。

顾莞也没刻意去望他们,能决定大军去向的只有顶层人物,苛责这些底层兵士没意思。

但当然,她也没有很高兴就是了。

顾莞谢梓一行视线没有停留,快马而过,一路和朔方军并行疾驰了快一个时辰,之后分开,沿着沣水支流澴河又跑了半个时辰,终于抵达镇武军的驻地。

镇武军在驻军圈子最边缘的区域,顾莞他们到的时候,夕阳已经快落尽了,余晖洒遍了整个战场的边缘。

离得远远,他们望见水车载着上游的河水回来,火头军已经搭起大灶,捅开灶火,炊烟已经升起来了。

谢梓等人一见,心不禁一沉。

因为前面经过的诸部节镇,虽然大家都席地坐下休整开始进食,但大家分发的都是干粮,毕竟还是顾忌着面子没有做得太露骨。

镇武军是唯一一个捅灶烧水做热饭的。

——捅灶烧水做热饭,代表战事暂休,今晚在此安营扎寨了。

“主子?”谢梓几个不禁喊了一声。

顾莞也不由呼了一口气。

这里是战场边缘,已经能望见残余较多的青草地和远处苍翠颜色的树木,跑了这么久,被河风一吹,热血上头的头脑也渐渐平复下来了。

五成,也是代表模棱两可,成功几率不算多啊。

不过不管怎么样,她还要全力以赴的!多了一部,朔方军和朝廷大军汤显望部,能多活下来好多人呢。

她驱马快步而入,这次她没有矫情了,直接说自己是谢辞的夫人,并带上闻太师给的令牌,要见镇武军名义上的主子范东阳。

于是一行七人,就被直接引到中军主帐了。

镇武军这边,中军已经扎起几十个帐篷了,范东阳得讯快步迎至帐门前,他有些尴尬,回头望一眼身前身后的帐篷,轻咳两声,“谢夫人携闻太师手令来,不知有何事?”

肯定不是传令进军了,这先前传过了,再传也不会这么曲折找个女的来传。

顾莞一行很瞩目,几乎是一路上和眼下帐前帐后的将领和卫兵都望着她这边。

顾莞也没有直接走到主帐门前,她就站在五步外远,对范东阳笑了一下,她说:“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来找冯坤,我是他表妹!”

表妹,还真是的,冯坤按血缘关系论,其实是她的远房表哥。

现代八竿子打不着的路人关系,但在如今只要能数得出是亲戚,都可以放在台面上论。

她说得并没有错。

顾莞嘴里说着,双眼从进入营帐区开始,就不断在快速睃视。

她在找殷罗,或许田雨,或许其他她曾见过在冯坤身边眼熟的人。

冯坤应该就在主帐附近。

他这么傲的一个人,是不可能藏在边缘甚至不要帐篷的,更何况连弑帝的谢辞都光明正大露面了,冯坤如今更不用顾忌了。

他之所以不露,大约是不肯,或许消极,露不露与他都没有太大差别了。

和镇武军一直以来不咸不淡的表现,也很符合啊。

谢梓他们气愤,但顾莞一看帐篷,反而心里一松,她总归不怕连冯坤的人都见不着了。

他愿不愿意,她怎么也能得到个正面答复。

顾莞故意提高声音说的,她话音一落,果然,就在主帐隔壁的一个大帐篷,帐门前几个卫兵不禁抬眼望了她一眼。

后者视线迅速移开,但她已经发现了。

顾莞转过身向着那边,她大声说:“冯相,顾莞求见!”

也没有冒犯,她是来求人的,话音一落,营地就安静下来了,谁也没吭声,包括张了张嘴的范东阳。

她就安静等着。

……

冯坤帐内。

这是一个连帐,帐内空间其实比主帐还要大,一个时辰前,其实才有过涉及朔方军的话题,虽然不多。

因为朔方军的动静实在太大了,山呼海啸一般的震天呐喊,开拔时那一往无前的沓沓声动,整个左翼战场不是聋子都听见了。

连帐内冯坤刚刚卸下铠甲,披上一身青衣,他暗哑的声音冷冷嗤笑一声:“一群疯子。”

明知死路还撞上去,大家都不去,不是疯子是什么?

但顷刻他那点表情就收敛了,恢复了淡淡漠然的面无表情。

顾莞喊完话之后,她没想到的是,殷罗和黄辛都在帮她说话。

当然,并不是为了她。

冯坤寥落颜改,一直都淡淡索然,他们很担心,能有个什么人和事见一下,不管喜怒不耻厌憎唾骂,也好歹有个情绪波动。

“主子,见一见罢,瞧瞧她能说个什么?”

黄辛说的,殷罗也道:“这顾莞也挺有能耐的,居然猜到咱们镇武军了。”

田雨憋了半晌,也憋出三个字,“是的呢!”

少倾,冯坤淡淡瞥了他们几个一眼,轻嗤一声:“只要不蠢,都能猜到,这就有能耐?”

他原来闭目躺在卷起的大窗旁,夏日炎炎,夕阳很大,但感觉俱没能落在他身上,冯坤似在索然的冬季,孑孑孤寂,他动了一下,几缕银丝混在黑发中在青竹色的潞绸上滑落,垂在他的肩侧。

冯坤呼了一口气,他站了起来,神色淡淡盯了窗外半晌,“既然你们都说见,那就见见罢。”

他有些讥诮,无可无不可地道。

顾莞还没有走进来,他就知道她会说什么了。

那就瞧瞧,她能说出什么新意来罢,瞧她能怎么劝服他出兵?

冯坤面无表情,冷哼一声。

……

殷罗一撩帘帐,上下打量顾莞半晌,显然这个谢夫人的自称让他惊奇了一下,“进来吧,主子要见你。”

顾莞松了一口气,她随即深呼吸一口气,站了片刻,抬步往侧边那个大帐行去。

但一进去,饶是她满心都是怎么说服冯坤出兵的事,猝不及防,也被惊了一下。

我靠啊!

冯坤静静站在窗畔,田雨站在一侧,而殷罗引完人之后,站在另一侧,一个美人短榻在窗前,而半背对着她伫立在榻侧的那个人,背影明显消瘦了一些,轻薄的青色潞绸襕袍在身,一头长发松松半系在背后,竟是黑白掺杂。

几缕长而直的银色在鬓边和脑后,有的被发带绑起来,有着在底下的半披散。

帐内点了长明烛,半昏半明,有一缕夕阳射进帐内,青衣白发,非常醒目。

沐贵妃死讯之后,冯坤一夜白头。

冯坤背影一种挥之不去的落索寂寥,连过往那种叫人不敢逼视凌厉感都消失了。

“怎么?很惊讶?”

冯坤蓦地转过身,那双长挑的丹凤眼扫了她一眼,他神色淡淡,有些讥诮勾唇,但目光如冷电般的锐利冰冷,这么一眼一句话,那种侵略感立马又出来了。

冯坤是寥落孤孑,但那也是他的私人情感,他的权倾天下和睥睨天下并不是靠打感情牌打出来的,他再怎么变化,身上的凌厉都不会改变一星半点。

顾莞赶紧摇摇头,半晌,她道:“节哀。”

她想了想,冯坤这个外表,她没法装看不见,而她是知晓全情的。

短短两个字,冯坤心口一窒,帐内的气氛几乎是马上就沉下来了。

顾莞忍不住捏了捏拳,但都到了这份上,她装眼瞎充看不见,反而更没有诚意。

冯坤倏地转头看她,他喉头上下滚动偏片刻,哀恸不是时间能消弭的,更何况只是过去了这么短短的几个月。

他的脸色一下就阴沉下来了,蓦地转身坐到大帐上首的主座上,他的声音也比从前暗哑了很多,“别废话,你是来劝我出兵的吧?”

冯坤讥诮一笑,冷冷道:“说。”

他居高临下,倒要瞧瞧顾莞能说出什么来。

其实面对冯坤这么一个强势又凌厉并且洞悉人心的人,到了跟前,你会发现你其实没什么废话煽情可以说,这些统统都没用。

唯有剥索干净那些赘余,直接把你想说的都倒出来。

冯坤也不是旁人三寸不烂之舌可以触动的,现在连利益干系都没有了,只有他内心深处真正存在的,想做的,才有可能去做。

不然,都是废话。

冯坤也不会听她废话。

顾莞深吸一口气,抬头直视冯坤,冯坤目光锐利冷漠,他冷笑,他很早就发现,顾莞一点都不害怕他,从一开始就敢直视他。

但顾莞下一刻,一句话,就让他敛了笑。

顾莞说:“你还是很在意跟随你多年的这些人吧?”

在意他们的生死,和将来。

倘若冯坤孑然一身,无儿无女无亲人,他或许可能已经追随沐贵妃而去。

一夜白头,顾莞有点难以想象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但冯坤没有自刎,他离开中都之后,没有现身,不咸不淡,但也随大流动了。

能最后劝住他的悲恸,支持他扛过最痛苦的那段时间,必然是他身边的人。

所以顾莞猜,冯坤应该还是很在意他身边的殷罗这些人的。

她深呼吸一口气:“他们那么好,你真的不多为他们想想吗?”

现在能不咸不淡,那以后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年头还有兵的,北戎必杀。

现在战火不涉及镇武,但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想必,冯坤也很清楚。

冯坤讥笑一敛,面无表情,而殷罗田雨几人当即大怒:“你闭嘴!”

殷罗甚至后悔带顾莞进来了,他们怎肯让自己影响冯坤,他们都不会肯,殷罗厉声:“我们追随主子,上天地狱,我等不悔!”

“你懂什么?!”

殷罗对冯坤急道:“您别听她胡说八道,”他一个箭步上前,冷脸推搡顾莞出去,站在帐门处的谢梓等人立即冲上来,双方甚至连刀剑都拔出来了。

混乱中,冯坤面无表情:“完了?”

“那你可以走了。”

他冷冷道,讽刺勾了下唇,笑意不达眼底,往后靠在太师椅背上。

“不!”

顾莞喊了一声,她伸手,挥退谢辞等人,也挡了殷罗一下殷罗的手,她一个箭步上前,脱离了人群。

她就站在冯坤面前,两人相距不过四五步远,帐内终于静了一下。

顾莞一瞬不瞬盯着冯坤,她很认真说:“我知道,若你出兵,就必定你是真正愿意出,否则我说什么都没用。”

顾莞说完之后,低了下头,她从怀中内袋取出一个荷包,“我是来给你送这个东西的。”

她顿了顿,“你应该,还记得它吧?”

因为,这是冯坤的父亲当年的随身之物。冯良玉第一次见归宁省亲的徐氏时,临时见的,没带表礼,他赶紧摘下了颈项上的玉玦,赠与徐氏当作见面礼。

徐氏说,当时她父亲还急忙拦着,说不用,改天补上,这是冯良玉心爱之物。

一个小小奔马玉玦,马蹄踏章,而不是常见的马踏金钱。少年时冯良玉一见这个玉玦喜欢它,因为他说,人人都爱金钱,那谁来做实事要事,他要把这个玉玦天天挂着,告诫勿忘初心,只要当官一日,就要守住官印,绝不得川望蜀同流合污。

顾莞小心把东西倒出来,是一块很小的白玉玦,托在有些泥尘的莹白掌心,伸出递在冯坤面前。

冯坤脸色霍地变了,他腾一声站了起来。

他视线触及玉玦,倏地抬头,终于一反先前无波无澜的状态,那双冷电般的丹凤眼波涛骤涌,他一瞬不瞬盯着顾莞。

半晌,他冷冷道:“你拿这个东西来作甚?”

但垂在身侧的双手,却倏地攒紧成拳。

两人都没说话,但两人都心知肚明,那点亲戚关系其实是真的。甚至当年,冯良玉和顾莞的外祖父太原牧徐襄还很熟悉,两人不但是亲戚,还是师兄弟忘年交。

徐氏大族,徐襄迎娶永嘉县主,任太原府牧,坐镇一方,而冯家阖族良善,却是地方小家族,不能给冯良玉出仕助力。

所以冯良玉最先出仕的时候,是投奔的徐襄。

顾莞深吸一口气,微微翻转手心,把那个玉玦倒进冯坤的手心,“物归原主了。”

她沉默半晌,“我确实是想来让你出兵的,我来之前,还说有五成把握,因为,我猜,你大概还没忘记你的父亲。”

冯良玉嫉恶如仇,耿介孤直,一生都在竭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开渠通水,为民请命,在这个日渐沉疴的世道坚守是很艰难的的,他灾年竭力调集赈粮,丰收又全力竭挡上面的抽掉吞税。

徐氏回忆:“那是很好很好的一个人。”

徐舅舅直接说:“如果当初不是因为他咬死不松口不肯落井下石,冯家大约最后不会落到那般的田地。”

徐家,是被除去李淳那场糜良之乱牵连的,而冯家当时属徐家党羽之一,再被牵连的。

所以最开始,冯坤才对顾莞有那么一点微妙。对的,若有似无的一点不知名微妙。审视、冷眼,但从来没有打过招呼,就当过去渊源和那一点亲戚关系不存在。

要不是这次,顾莞也不打算认亲认戚,原主都没交集不认识,更何况是她?

她也知道成败就在眼下的,冯坤垂眸盯着玉玦,神色晦暗不明,似下一瞬暴戾而起的状态,让谢梓等人心弦紧绷,已经迅速来到顾莞的身边。

顾莞轻挥手,让他们后退,半晌,谢梓等人才慢慢后退几步。

顾莞扯扯唇笑了一下:“别担心,他不会无缘无故伤害我的。”

冯坤抬了下眼睑,面无表情,冷冷道:“哼,你倒是自信。”

顾莞其实也不是真笑,她顷刻就收敛了,轻声说:“如果你要动手,早就动了,不是吗?”

要归根到底的话,冯家当初其实算是被徐家牵连的,虽然关键是冯良玉宁死不肯指证。

但大面上来说,是这样没错。

冯坤第一次见顾莞,隐隐有种除两人之外谁也没有察觉的审视,不用怀疑,正是因为这段渊源。

但他最终没有对顾莞动手。

徐氏和徐舅舅,那是因为有了新的必要了。

仿佛曾经这些旧事,他都已经忘记了。

但正是因为这个仿佛忘记,才是今天顾莞那五成把握的根本。

“我外祖父和冯叔父,都很优秀,真遗憾,我没能见过他们。”

顾莞心里也挺紧张的,但她一字一句,尽量放缓速度说。

清缓了女声褪去平日的明快清脆,变得有些沉重,遗憾。

冯坤捏着玉玦的那只手,不禁收紧了起来了。

这年头,好人都难长命,一如谢信衷、赵恒,庞淮,高鸣恭,徐襄,冯良玉。

冯良玉是个很优秀的人,听徐舅舅说,他曾冒着大雨去亲自监督抢修决堤,差点被洪水卷走;他为了治下百姓能够多一点保命粮,因为丰收而被“惯例”多征分润的税粮,他气得脸都红了,和朝廷的征粮特使大吵一架,愤慨不已破口大骂,最后还是徐襄赶过来打的圆场,连钱带银把特使的口封满意了,这事才算过去。

那天深夜,徐襄把冯良玉和长子徐文广带进书房中,教导二人:“我们总得保存住了自身,才能做更多的事情。”

他对小师弟冯良玉苦口婆心:“你想想,若是你被调走整垮了,再来一个其他的贪官,你治下的百姓,才是真正的苦。”

徐襄呼了一口气,对冯良玉说:“往后,若遇上这种事,只管来我库房,把这些人喂饱了,事情就好办了。”

冯良玉耿耿于怀,难以屈服,但为了治下的百姓,最终还是咬着牙关受了。

冯家人的生活因此变得简朴,后院儿女预算会松些,但冯良玉对自己简直苛刻到清贫,他实在填不完,才会来找徐襄。

徐襄只好借着逢年过节,给他多贴补,以免冯良玉一家吃苦。

冯良玉都给了妻儿了,他不用。

就是这么倔强又暴脾气,孤直耿介的冯良玉,最后做到太原刺史。太原兼理辅助军备边境防线的后勤,那些年,太原一线的北军是这十几年来最好过的,冯良玉从牙缝里省着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私人是,公帑更是,他深知天时不定积攒不易,得多存着以备日后不需。

但但凡北军需要,却是大把大把地倾尽全力。

因为他说,北军辛苦了,都是英雄好汉,抗击外寇抛头颅洒热血,他们被保护在后方,哪怕省吃俭用一些,也绝不算苦。

顾莞发现,不管是徐舅舅还是徐氏,即便这样被冯坤威胁过,两人都对他并无什么怨恨。

细细说来,顾莞才慨叹,原来是这样。

那确实,也真的很难生出去怨恨来。

“我娘说,即便真的死了,就只当为冯家填命去,两家人死在一起也挺好的。”

“只是不舍得我,我还小,和我没关系。”

顾莞再说起这些,心中也是感慨千万,说了这么多,她也说完了。

心里那口气也不禁泄了些,如果冯坤真的不答应,那她也没什么办法了。

顾莞另提起一股心气,如果真是那样,她就带着谢梓他们奔赴前线好了!

顾莞一直挺忌讳的,不太敢提起沐贵妃,但最后她说:“如果沐表姐还在,肯定不愿意看见你这样的。”

青衣白发,孤寂索然,心气和奋斗的目标一下子泄去了。

既然说了,那索性就一口气说到底吧。

希望冯坤没有忘记他的父亲和沐贵妃。

顾莞是望见了内帐的一件鲜红的嫁衣了,大红艳色,长长的孔雀尾,点缀了一片的金色绣片,纯金的色泽,精美的绣图,展开如孔雀南飞,如火如荼,美丽到了极点。

黄辛劝说完冯坤之后,回到内帐继续手中的活,冯坤携带的行李并不多,最重要的只有这几口大箱,战时奔波颠簸磕了一下,黄辛担心把婚服磕坏了,赶紧打开箱子挂起来检查。

一听顾莞说起冯坤的父亲,黄辛就停下了手中的事。

顾莞这个角度,刚好望见那件如火如荼的嫁衣。

冯坤一直都没有吭声,他静静僵立着,顾莞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她该说了已经说完了,再说就累赘了,那枚玉扣也已经在冯坤手里了,她只攒住一个荷包。

她盯了冯坤片刻,最后转头,望见了那件嫁衣。

帐内寂静,那么多人,却雅雀无声,天终于彻底黑透了,夕阳最后一缕余晖消失,暮色笼罩大地。

“你在看什么?”

冯坤转过身来,立即发现了顾莞的视线了。

他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是否有触动。

顾莞一愣,半晌,她很诚实地说:“婚服,”她想了想,补充一句,“真漂亮。”

风不断卷起内帐帐帘,站这边这七八个人,只要眼睛不瞎,很难看不见。

说到激动的时候,她不禁有些感慨,冯坤这一生都身处于这种好又不好的环境。

什么都有了,拥兵自重,但偏偏沐贵妃又没有了;童年有一个很优秀很爱他的父亲,偏偏母亲又为难他很长时间;好不容易母亲也好起来了,结果没几年又这样。

但冯坤不需要怜悯,这样一个蹚过荆棘叱咤风云的人物,怜悯是对他的不尊重。

她又想起她和谢辞,“等他回来,我们就成婚了!”

“以天地为证,遥拜父母,结为夫妻。”

顾莞转头,观察冯坤的表情,几缕带着银丝黑发落在鬓侧,他面无表情,看不出来什么。

顾莞深呼吸,要死了,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她最后说:“可我还没有婚服,你有带其他的吗?能不能借我一件?”

中都的富贵人家,做这样的精美婚服,打版往往至少打几十件的,几十种款式都做出来以供选择,打版的第一版甚至和最后的成品没有一点相似。

顾莞也是被逼的,冯坤没有打断她的话,她只好一直说下去,她的心提起来,怦怦怦跳着,往昔敏捷思维因为紧张变得空空如也,想不到说什么才不突兀。

最后她遵从自己的本心,如果冯坤能借给她一件打版婚服就好了,最简单的就行,如果可以,她希望穿上嫁衣,嫁给自己的心上人。

冯坤闻言不禁冷冷一笑,这是笃定谢辞能回来了?

真是好自信的一群人。

但他蓦转过头,顾莞的侧脸却突兀撞进他的眼内,顾莞其实和沐贵妃也有血缘关系,两人甚至脸型和眉眼有一些相像,都是柳眉杏目鹅蛋脸庞,五官轮廓中有那么一点因血缘而存在的影子。

平日顾莞飒爽如风,让人忽略掉她五官的柔婉,但此刻她心里记挂谢辞,褪去利索,五官就变得如诗的温婉柔和,霎时之间,染上温柔期盼。

风尘仆仆,都是为了她的心上人,冒险走了千里的路,一模一样。

冯坤心口犹如被重击了一下,刹那巨痛,痛得他几乎弯下了腰。

他本来要说的讥诮一句也说不出口了,哑声:“出去,马上出去。”

他哽咽着,暗哑竭声。

……

大帐内,很快就清空了,只余他手中的玉玦,和那件大红婚服。

今天的今天,突兀而来的情绪冲击实在太多了。

冯坤倏地弯腰,泪盈于睫,眼泪控制不住,大滴大滴落在褐色的泥地上。

上面尚有残存的战场血迹。

过去种种,在眼前飞掠,他的父亲,他的心爱的人,那件大红婚服还悬挂在那里,花了足足十年的时间去精修调改,打版足足数百件,可惜,那个人终究是穿不上了。

他甚至都没见过,这件婚服上身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的?

……

帐外,夜色已经降临了。

来来去去的巡戍精兵都望过他们,殷罗和田雨刚才被叫进去了,可是里面还有一点动静都没有。

顾莞紧张得不行,如果可以,那当然是冯坤出兵更好的,朔方军再士气如虹,谢辞再笃定说还有救的可能,那也绝对是一场相当艰苦的血战。

她反复忖度自己刚才说的话,不多不少,刚才在冯坤能听见去的幅度内,少了不到位,多了大概就会用力过猛让人反感了。

还有最后的一句,冯坤应该没有感到冒犯吧?

顾莞判断,冯坤当初没对她做什么,甚至没对谢信衷几分落井下石,只冷眼嘲弄,说明,他内心深处是不肯否定他的父亲的。

冷嘲轻蔑,暴烈残酷,对这个冷酷的世道看得透彻到底,弄权篡位,雷霆手段,他这一生的经历和内心情感都系一样复杂得难以言喻。

但冯坤对他的父亲,必然有着很深很深的感情。

佐证原书描写的,表姐出现之前,唯一爱护他的只有父亲。

他出生的时辰不好,这也是母亲认为难产是他的锅的原因,讨厌他的根本因素。

时人普遍都信的,因为当时有几桩凑巧的事情,冯坤出生当年,他的祖母和外祖母都先后去世了,后者原来还很康健,突然就死了,就说是他克的。

但他父亲从来都不信,断言否定,宴席上痛斥亲戚保护小小的冯坤,但凡有涉及的下人,全部换掉,并疾言厉色痛骂了他的母亲,把他接出来前院同住,并把心腹都放在他身边保护他。

文官疾言,耿直心肠,父爱如山,从未改变。

顾莞抿心自问,如果这是她老子,怎么也该烙下一个不锈钢般的印了。

帐内。

冯坤久久伫立,自殷罗和田雨进来,他就面无表情一直站在大帐中央。

最终,冯坤动了,他倏地转过身来,冷冷道:“传令范东阳,点兵,驰援沣水以东。”

……

冯坤这个人,历来想做就做了,没有为什么。

帐帘一撩,一身银甲的冯坤站在帐帘之后,高瘦冷淡,眉目凌厉傲然。

并且他还做了一件让顾莞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个超级大的紫檀木匣子捧了出来,黄辛递到顾莞面前,打开一看,竟然是那件如火如荼的大红婚服。

冯坤淡淡挑眉:“看什么?借给你穿一次,完好无损,还给我。”

他想看一看,这件婚服上身,究竟会是怎么一个模样。

顾莞眉目间,有沐贵妃的影子。

顾莞惊得差点说不出话,捧着这个匣子,她简直觉得承受不住,受宠若惊,“……哦,哦哦。”

她赶紧小心阖上,把匣子交给谢梓,再三叮嘱,你别上战场了,小心保管。

冯坤视线没并离开匣子,跟着它从顾莞手中到了谢梓手上,少倾,才挪了开去。

他抬眼瞟一眼硝烟滚滚的天空,这边的战声已经渐渐停歇了,倒是有各部的水车不断从他们前方不远经过,去沣水上游取水。

冯坤不禁轻蔑一笑。

都是些趋吉避凶的东西,怕是还想着在覆巢当他们的完卵。

不过也是,谢家这样的人,也不多见。

谢家的人,你说他聪明吧,确实聪明,你说的笨吧,又确实很笨。

就是一不小心,很容易就把自己玩死了。

冯坤淡笑一敛,翻身上马,范东阳自动退到他身侧,冯坤懒得直接下令,冷冷道:“传令吧,目标沣水以东,全速进军。”

范东阳当即应了一声:“是!”

冯坤盯了顾莞一眼,他淡淡道:“下不为例!”

再有下次,别说表妹,就算亲妹他也会让她见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