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郭先生果然叫人将昨儿夜里收到的几筐卷子搬了进来,登时将几张黄花梨大桌挤得满满当当。

考生的家境和性格也能从这薄薄的考卷上窥探一二:

若是细心的,少不得提前将卷子卷的整整齐齐,简单的系条丝绳,郑重的甚至用卷套装好;至于那些粗心的,便是随手一卷,胡乱一丢,如今都张牙舞爪的散开来,瞧着很不像样子。

郭先生先就皱眉,叫秦勇和蓝辄道:“你们只把卷好的挑出来,剩下的叫人都原样放回去吧。”

小泡儿和小球儿两个小的也在旁边,只是毛手毛脚,倒不好叫他们插手,只是傻坐着。

秦勇应了声,又小声道:“先生,我瞧着有几篇也写的甚是工整,不若”

他原想着,大家都千里迢迢的来了,每日望眼欲穿,如今好容易等到郭先生松口,这才勉强将卷子送了进来。尤其那些家境贫寒的学子,哪里能有多少机会得名师指点?若只是因没系卷子就被刷出去,总有些冤枉。

郭先生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微微抬高了声音斥责道:“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要他何用?”

秦勇这人虽是个塞外游侠,对敌人果敢狠辣,可其实心肠软得一塌糊涂,就好比现在,他便会为了一些个素未谋面的学子求情……

郭先生有时候气他这一点,可偏偏看重的也是他的这份善恶分明。

不过这个时候,心软可不是好事。

朝廷开科取士,广纳人才,要的是方方面面都过硬。文章卷子,便是他们读书人的心血所在,若连这个都不珍惜,只是随手一丢,又哪里值得托付大事?

便好似每年都有许多考生因种种原因来迟了,不得入考场;或是干脆丢了统考文牒,抱憾错过……

可惜么?可惜!

该将他们挡在门外吗?该!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连考试这样的大事都不上心,即便叫你进去做了锦绣文章,侥幸得中,谁敢将百姓、家国托付与你?

蓝辄不动声色的碰了秦勇一下,秦勇就不说话了。

两人一边挑卷子,一边低声闲话:

“开春后你也要进京了吧?”

蓝辄低低应了声,“三月考试,出了正月也该走了。”

中秀才之后,他就一直在外游学,因还有一年就是乡试了,他也该去太学磨砺一番,也好预备四年之后的会试。

二月春闱,三月则是太学一年一度的对外考试。太学生源主要有三:一是朝廷大臣荫庇后代,二是各地府学州学根据历年成绩,累计两年,选拔优秀学子入学;三么,便是外头谁都能来考。

蓝辄的情况比较特殊,沉迷游学,入府学时间太短,还够不上选拔条件,便主动提出要以自由人的身份考试。其实如今蓝源已然高居正三品户部侍郎,他和弟弟都可得荫庇,直接入太学。可荫庇总不如真才实学考进去来的体面。

“那挺好,”秦勇咧嘴一笑,“要是赶得及,没准儿还能同贺大人他们见面哩。”

年前贺衍一家进京述职,至今还没得消息,却是有些反常。

他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正统书生,可在县令的位置上一待六七年,毫无怨言,更尽心竭力开启民智,著书立传设学堂,培养了不少秀才,就连举人都有七人之多,谁也挑不出一点儿错来。

今年年底,贺衍提前来了信,说圣人终于许他进京述职,且听新晋的江西布政使褚清怀褚大人的口风,大约是好结果。

按理说,若是升迁,这会儿也该有个结果了,不然但凡来年赴任的地方稍远些,只怕就要赶不及,可如今竟还是一点风声都探不到,端的蹊跷。

这两年蓝辄渐大,郭先生和蓝源也教了他许多官场上的门道,如今也有了自己的主意和判断。

三年前郭先生之子郭冰左迁至甘肃,离京之日无一人相送,倍加凄凉。后圣人又以政绩不佳为由,接连下旨贬谪,早年在朝堂之上威风一时的小郭大人,如今竟成了关外一不入流的小小县丞!连个七品县令都能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若再无人替他出面求情,只怕此生便要老死关外了。

有人说这是在打郭先生的脸,没见他的女婿都当了六七年县令了么?如今亲儿子竟更惨,成了县丞!

可又有人反驳,说话虽如此,但与郭家交好的贺家、蓝家、褚家这一代的领军人物接二连三升迁,几大家同气连枝盘根错节,怎么瞧都不像是要完蛋的模样。

如今贺衍莫名其妙僵在京中,褚大人又说不是坏事,是否是时来运转了?

想到这里,蓝辄忍不住看了郭先生一眼,谁知老头儿竟也在看他,少年忽然就有点心虚。

郭先生意味深长的瞥了他一眼,却只是将一份卷子丢过来,“你瞧瞧这篇。”

见那卷首赫然写着“……举子孙招远恭请先生……”蓝辄一怔,本能的推辞,“我不过区区秀才,这些人却大多是举子,不合适吧?”

“秀才?举子?”郭先生微微眯了眯有些昏花的老眼,“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你自己考不上不成?这里头泰半所谓举子,来日还要同你一并春闱哩!”

秀才到举人是一道分水岭,而从举人到进士,中间更是隔了一道天堑!

郭先生这就是明晃晃的说眼前一大半举人今科,甚至是下一科都皇榜无望了。

谦虚太过也不好,蓝辄摸了摸鼻子,果然老老实实看了起来。

小泡儿耐不住寂寞,也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挤进来,“哥哥哥哥,啊,不是,小舅舅,我也瞧瞧!”

蓝辄失笑,到底没说个不字,当下挪了挪,将一张大椅子让出来半边,将小东西的屁股搁上去。

谁知这个小子闹了,剩下那个才两岁的也眼馋,跟着在后头跳脚,“哥哥,小舅舅,我,我也看!”

蓝辄和秦勇失笑。

你也看,你才识得几个字?

可那么点儿大的小东西眼巴巴瞅着,圆滚滚水汪汪,谁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无奈之下,蓝辄只得叹了口气,抬手将这个最小的抱在膝盖上,又啼笑皆非道:“所幸只有你们两个,若再来第三个,我也实在无能为力了。”

前头郭先生一抬头,就见这大小三颗脑袋紧紧挤在一起,也不知是正经看文章,还是凑热闹,也不由跟着笑起来。

谁知没过多久,小泡儿就不耐烦地大声嚷嚷道:“不看啦,不看啦!不好看!”

说完,干脆就自己跳下椅子,煞有其事的往前走了两步,插着腰对郭先生道:“先生,那人好糊涂,花里胡哨不知所云,我看了半天,都不知他想说些甚么!”

顿了顿又干脆利落道:“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哪里能考试!”

郭先生笑骂道:“小小年纪,你懂个甚么?”

虽是叱责,可他眼中带着笑意,明显不是真生气。

小泡儿也不理会,只是正色道:“先生不信就问小舅舅嘛,您老且问问他,看他知不知道那人在说什么。”

郭先生轻笑一声,果然看向蓝辄,“你来说。”

蓝辄是个谨慎的性子,素日不爱计较长短,可如今自家先生问到头上来,倒是不好沉默。

他略一思索,顺势将卷子放下,“可做一代文豪。”

然后就再也没有旁的了。

小泡儿一愣,继而拍着巴掌大笑,“先生可听见了?”

郭先生伸手弹了他一个脑崩儿,笑骂道:“只顾发笑,且将那卷子小心收回来。”

才刚将卷子递给两个学生之前,他就已经一目十行看过了,自然知道小泡儿这小东西年纪不大,眼睛却毒辣的很。

这名为孙招远的举子做的文章堪称华丽,处处引经据典,好一派繁花似锦的富贵气象。可若你细细看去,却愕然发现,其实他什么实质性的内容都没写!

也不必小泡儿过去拿,蓝辄自己将卷子送了过来,见郭先生只是原样丢回筐里,便问道:“先生不批阅么?”

“批什么?”郭先生没好气道,“左右没得好话。”

那孙招远的文风已经成型,想要扭过来岂是一朝一夕的事?

再说了,他郭某人不喜欢,未必今科的主考官就不喜欢,若继续保留现在的风格,至少能捞个虚职当当;而如今春闱在即,若他贸然批判,这举子服不服是一回事,很可能要乱了心神,反而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人各有志,左右考过一回什么也就明白了。

想到这里,郭先生忍不住又将复杂的视线落在小泡儿身上。偏这小子有着动物一般敏锐的直觉,立刻噔噔噔退了几步,满脸警惕的看着他道:“先生,您要做什么?”

郭先生:“……”

我要做什么?气都要被你气死了,还做什么!

“来日辄儿进京,你也同去!”

“啊?!”小泡儿苦了脸,“小舅舅要去太学读书,我去做什么?”

“你不是整日家说无趣么?便去京城开开眼界,不敢么?”郭先生斜眼瞧他。

“有什么不敢!”小泡儿立即将胸膛挺起来,不过大腿马上就被另一个小子抱住了,“哥哥,哥哥哥哥!我也去!”

小球儿打小跟兄长形影不离,虽不大明白开眼界是什么意思,可还是下意识的想跟着。

小泡儿挠挠头,先抬头看了郭先生一眼,见他没表态,心下有数,便抬手将小胖子抱起来,笑道:“小舅舅虽算回家,可想必爹娘都不放心,也要去拜会一回,我们都去,你自然也去的。”

蓝源如今重回老家做了京官,蓝辄去太学可不就是回家么?且贺衍一家也被留京干熬,不管从哪方面来讲,展鸰和席桐肯定坐不住的。

见这小子须臾之间就将事情捋清,郭先生又忍不住长吁短叹,心道可惜了这个脑袋瓜子,怎么就不愿意科举入仕!

小球儿见说一阵欢呼,喜滋滋道:“能见到前儿娘说的漂亮小姐姐吗?”

他口中的小姐姐便是贺衍与郭凝之女贺蓉,今年十三岁,长得袅袅婷婷,秀外慧中,十分出色。

一听到这个称呼,蓝辄也觉头疼。

不得不说,因自家哥哥姐姐交际广泛的缘故,他们这一圈儿人的关系也着实混乱:

展鸰和席桐与蓝源夫妻平辈相交,可跟蓝辄却又姐弟相称;与贺衍夫妻平辈相交,贺茗与贺蓉姐弟却又与蓝辄同为兄弟姐妹,小球儿和小泡儿喊蓝辄小舅舅,转头却又叫贺茗和贺蓉哥哥、姐姐……

这也就罢了,偏如今又多出来一代,自然就更乱套了。

万幸的是,褚锦和夏白与展鸰和席桐算是同龄人,难得平辈相交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不然再加上他们家一个小姑娘,只怕闹的人头都要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