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半个时辰了,藏书阁内一直没来人。

小观问她还等吗,宝嫣面带微笑,勾起唇角,“干吗这么没耐心,等嘛,我饿了,去拿些吃的喝的过来。收拾书阁这么久,我还没好好看过这里的珍本。”

宝嫣怡然自得,她把这当成了她自个儿的地盘,像在房间的床铺上一样,毫无顾忌地趴在地上撑着脸看书,手里捏着书页,看到入迷处,小腿交叉在空中轻轻摇晃。

她一点也不像闺中过于矜持的女娘,带点儿野性的,已然忘了自己穿着裙子,鞋履和白袜放在一旁,浑圆的小腿和秀气的双脚比院里的梨花还白。

空气仿佛因她变得更香,陆道莲一步步走上台阶,那个叫小观的婢女惊讶地目送他上来,忘了提醒她家女郎,来人了。

陆道莲盯了她多久,宝嫣就沉迷了多久,她困倦了,打了个呵欠,玉手遮住朱唇,眉眼凌空一瞥,在看到停留在一旁的华贵衣料后,俨然愣住。

她慢慢向上仰,细白的脖子宛如修长的枝条,细嫩的一把能掐断了,皮肤覆盖着血肉,好像还能看到微微发青的血管,在与陆道莲目光交织后,眼中流露出明显的愕然。

等反应过来了,愕然也渐渐变得奇妙起来,她戏谑他,秀眉却不十分舒展,眼神带点对他的轻厌,慢慢直起腰身,“这么晚了,太子怎么会来藏书阁?”

好像他打扰到她一方清净般,陆道莲低头看她自以为不引人注意地将圆润的脚趾藏到裙摆里头,静默了片刻,将她的手帕拿出来,“你把它落下了,我来还你。”

宝嫣不似讶异地眨了下眼,那一块手帕还被人叠过,她凝神观察了一会,确认是自己的东西后,朝陆道莲笑笑:“还真是我的呢……太子不喜欢吗?”

在陆道莲眼皮底下,宝嫣不客气地把他摊开的掌心合拢,“本来就是给你的,太子忘了,我不爱欠人情,这条手帕也是还你的。”

“好脏哦。”

被粘浊溅了一手,空气中都是另一个人的味道,伺候了好久也累得不行的宝嫣靠着树面红气粗,张着小嘴向他抱怨不断。

刚释放过的太子从神魂出窍的滋味中缓过神,闷声听着她发泄,等宝嫣不说了以后才开口,“我带你去洗手。”

“哪里洗,哪来的水?我可不要惊动其他人。”她颜色娇艳,说话却冷。

陆道莲:“水囊而已,不会有人知道。”

等洗干净了,陆道莲又沉默着把一条丝绸软帕递给她,让宝嫣擦拭手指,“这帕子被我用过了,你还要吗?”

仿佛没有察觉到她已没了尊卑,在宝嫣一双妩媚的笑眼里,陆道莲恢复成以往清冷矜贵的模样,耳边的嗓音再听不出之前粗喘悦耳的异样,“你用吧。”

“我这人讲究你来我往,你给我一分,我还你一分。”傍晚时分,黄昏褪去,书阁内光线渐渐昏暗,宝嫣抱着双膝,她没穿袜子,鞋履也脱在一旁,被陆道莲居高临下地瞧着,动也不敢动,干脆就这样抱坐着,“太子赠我一手帕,我还你一手帕,太子要是不喜欢,出了这门,帕子爱给谁就给谁,丢了也成。”

宝嫣说完微笑以对,眼神觑着伸在跟前那只手,却见陆道莲慢慢地往回收,“好。”

好?宝嫣愕然,看陆道莲的目光从戏谑到惊讶,然后笑不下去。

“你,你真要丢了它?”喊他丢的是她,现在却一副接受不了的模样。

陆道莲十分沉得住气,宝嫣越想越觉得不顺心。

他那块帕子她都好好收着,凭什么她给他的,他就那么看不入眼?

“还给我。”

宝嫣不想给了,陆道莲躲开她抢回去的手,并反握住那一截纤细的手腕,眼神诧异,语调沉稳:“怎么了?这难道不是孤的手帕,为何要抢孤的东西?”

宝嫣怎么都挣不开他的桎梏,她早就领教过他看似斯文,实则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气,蛮牛一样的,她同他对抗什么。

宝嫣冷哼:“殿下不是不喜欢吗?既然不喜欢,我拿回来又有什么错。”

陆道莲不带半分犹豫地道:“可是孤还没说话,既然是送我的,女郎又拿回去是什么道理。”

气氛陡然静默,宝嫣和他眼神相对,陆道莲没有避讳,但也没露出其他情绪,仅仅是如此,宝嫣像是得到安慰般,轻易就被哄好了。

十分骄傲,“你早这样说,我就不用想多了。”

陆道莲显得有些任劳任怨,“帕子,我收下了,多谢女郎。”

他视线轻轻一划,落到她外露的雪白的赤足上,跟她这个人一样,连指甲都修剪得干干净净,趾头粉润。

陆道莲不过多看了一眼,那脚趾便害羞地蜷回裙子里。

“你眼睛往哪儿看呢。”

裙摆泛起波浪,宝嫣朝地上跺了一下,陆道莲还是风平浪静的样子,哦,还是给了宝嫣几分脸面,眼皮微掩,作态清贵,“女郎的脚,不冷吗。”

他有些好奇,为什么宝嫣要脱了鞋袜。

宝嫣浑不在意地瞥了眼地面:“那个呀,打扫书阁,提水时不小心漏了出来,打湿了。我脱了晾晾,等它干。”

天黑了,她的婢女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只剩他们在这,楼下只剩一盏微弱的灯,周围渐渐漆黑,胆子小的一个人留在寂静的书阁里反而会害怕。

陆道莲问:“介意我在这看会经书吗。”

宝嫣惊讶地觑过来,一眼后,也正正经经地回道:“殿下的书阁,殿下想在哪看都可以。”

陆道莲疏淡地点头:“打扰了。”他绕过她往旁边几个架子的方向走去,贵为太子,他腰脊总是挺得很直,像玉竹一股清隽气,却也能顶着一张清心寡欲的俊脸,得心应手地应付凡尘俗世。

宝嫣拿着书挡在脸前,缓缓露出一双灵慧有神的双眼,偷看那道心无旁骛的身影。

说是带发修行,他破戒了,这么久竟然没有半点面对她不自然羞愧的意思么?还是说,这就是未来的帝王,可以行他人不能行的作为,破他人不能破的戒律,在此之后,还能得个满堂夸赞的清誉。

亦或者,修行在心不在身,只要心中有佛,就算超脱?

好装。

可是他人不坏,至少她差点遭人强迫时,陆道莲替她赶跑了狂妄自大的纨绔。

唔,他还给了她份活干,酬劳颇丰。

人也上道,看见手帕了,会来见她,没让她空等。

还关心她的脚冷不冷,怕天黑她一个人害怕,居然愿意在这多留一会,她说袜子打湿了不错,可那是上午的事了,早就干了,袜子上也看不出洇湿的痕迹,他难道没发现?

肚子一声叫唤,令在另一边的陆道莲掀起眼帘,好在他没问出让宝嫣尴尬的话语,在定定对上宝嫣眼珠后,似没瞧见她偷看,就这样对视片刻。

陆道莲:“天色不早了。”

贪吃货。

暗骂自个儿不成器的肚子一句,宝嫣忍住自我怨怼的冲动,动作自然地朝外边望了望,然后向陆道莲保持微笑道:“是啊,该回去了。我的袜子,应当也晾干了。”

宝嫣面色绯红地去穿鞋袜了,陆道莲在不远处默默等候。

“我好了。”宝嫣通知一声,陆道莲才从书架后走出来,他冷不丁问:“女郎怎么回去?”

宝嫣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陆道莲:“你若一个人,我便送你。”

夜晚寺里的僧人都去用晚食了,远山寂静,屋顶飘起袅袅炊烟,灯盏照亮前行的路,宝嫣跟陆道莲走了一段路,才发觉自己差点同手同脚了。

她总是禁不住去在意偷瞄身旁人的动静,哪怕他一言不发,没什么动静,她的脖子仿佛要变成向阳的枝芽,追逐对方的踪迹。

“上回。”

宝嫣一个激灵,心脏重重漏跳一拍。

陆道莲的问话出其不意,“上回女郎,怎么突然自己从山顶回去了。”

宝嫣的不告而别,还令孙芳紫和白宛仪争执了一架,碍于陆道莲的存在,积怨已久的二人并没有闹得过于难堪。

事后孙芳紫还来找过宝嫣,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叫她好一番忧心,宝嫣给她赔了许久的罪才让孙芳紫消气。

没想到陆道莲会追究她这个,宝嫣停下,找着机会斜眼睨着陆道莲,“太子何必明知故问,我那样子,哪能出现在人面前。”

她衣裳被他弄脏成那样,日光出来时,还有点点干涸的白色的粘浊留在上面。

这可是妥妥的两人做过不明不白的事情的罪证,宝嫣不走,难道让人看出异样去?

宝嫣:“我也是要脸的。”

她眼睁睁地望着他,忽然一只手盖过来,宝嫣吓了一跳,陆道莲在几乎要贴到她皮肤上那一刻停下,隔着些微距离,宝嫣温热的呼吸打在他掌心里,像只软毛小狗儿,挠得人痒痒的。“女郎的脸太小了,远不及我的巴掌大。”

像是无意感慨了一句,陆道莲言归正传道:“上回你不在山顶,大家都颇为担心你。”

宝嫣从愣怔中醒神,被他不着调的态度弄得不上不下,他到底什么意思?怎么左一句有一句的,她脸小她自然知道,可陆道莲提这个,是,是在夸她?

忽略他回应的那句,宝嫣阴阳怪气回应:“太子对其他女郎,也是这样吗,还是见人就观察别人的脸盘小不小。”

那他岂不是看了那么多女郎?

陆道莲被她嘲问到先是讶异了下,然后莫名勾起了唇角,“其他人孤没怎么留意过,只是对你……”

“阿嫣,太子?你们怎么在一起?”

孙信邈出现得不合时宜,他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十分诧异地来回打量他们,毕竟在人前,宝嫣和太子可是从未有过交际,他们看起来可不熟。

走在一块就很怪。

宝嫣恼火孙信邈打断了陆道莲说话,她还想继续听他说下去呢,如今横插了个多余的家伙,陆道莲也不像继续要说的模样。

他清冷得很,宝嫣生闷气,笑都不见了,不搭理孙信邈,陆道莲却能心平气和地启唇:“孤去了趟书阁,凑巧与苏女郎同路。”

“原来是这样。”

宝嫣家里情况孙信邈也清楚,她近来都在藏书阁忙碌,那里因为清理藏书,不许随便什么人进入,孙信邈就是想见她也见不着。

如今听了太子的话,解开疑惑,孙信邈的注意力便重新落到宝嫣身上,一看到她便胆大妄为地忽略了另一旁的陆道莲,傻呵呵地只想着对心上人献殷勤。

“阿嫣,好久不见你了,我好想你啊。”

傻货,明知自己不喜欢他,还要凑上来当着陆道莲的面说这些胡话。

宝嫣瞪着没点眼力劲儿的孙信邈,他好像是真的感受不到她的心意,哪怕宝嫣瞪他,他也能笑得没脸没皮,“阿嫣,你眼睛真好看,你别瞪呀,再瞪可就瞪到我心坎儿去了。”

“谁说我瞪你了,你眼神儿太差了。”宝嫣情不自禁朝一旁的陆道莲匆匆偷瞥去,孙信邈这样毫无顾忌地在面前对她示爱,陆道莲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保持着有礼节的模样,神色清冷疏淡,甚至在宝嫣偷瞄过来时,幽邃的目光微微一愣,随即携带出一抹浅淡的微笑:“既然信邈来了,那孤就先走了。”

什么意思,他来他就走,这算什么,避嫌吗?

宝嫣抿着唇,不知道在跟谁置气,也不做挽留,只有孙信邈这个傻子依旧没眼色地乐呵道:“那,那殿下慢走……阿嫣,你是不是要回禅房啊,我送你吧?”

“不用了。”

宝嫣果断拒绝,在陆道莲看过来时抬起下颔,“我认识路,用不着你送。”她没了往日的好脸色,谁也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只知道在他们眼皮底下,那个一惯娇媚淑婉的女子谁都不耐烦应付了,径自走了。

孙信邈一头雾水,询问身份比他高贵,天资比他聪慧的太子,“她,她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话,惹阿嫣不高兴了。”

身旁,陆道莲眼神幽深地望着那道娇丽的背影,回神罕见地露出一缕微笑,贴心安慰孙信邈:“有吗?可能是你想多了,苏女郎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孙信邈信以为真地点头。

过往他胡话连篇,自个儿妹妹叫他不要老烦宝嫣,宝嫣都没和他计较,所以这次,就算阿嫣生气,也应该不是冲着他吧?

不过,刚高兴不到片刻,孙信邈忽然顿住了,若阿嫣不是冲他发的火,那又是对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