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月明如水,树影摇曳。

万家灯火为秋夜添了几分暖意。

楚音站在夜色里,匪夷所思地望着阿城……和他手里那张菲薄的钞票。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后出口却是一句:

“你这种狠角色,我真好奇你当初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选择跳海自杀。”

她要开除他,他居然能搁这儿背合同条款。

人才啊人才。

“……”

阿城沉默着,太阳穴直突突。

他确定他从未说过自己是投海自尽。

可她先入为主了,他便不再多言,有些话不是短时间内能说清的,也无法将外人牵扯进来。

见她没有要接那一百块的意思,阿城收回手。

“有件事你可能误会了。”

“误会?误会什么?”

阿城望着她:“桃树的确不是楚二小姐挪走的,是楚先生。”

*

星辉湖。

大宅里人去楼空,徒留一场未完的晚宴。

帮佣的几位阿姨来来回回,收拾长桌上不曾动过的食物。

“真可惜啊……”

有人拔了电源,闪烁一夜的霓虹灯重归黑暗。

泳池是昨天下午才重新蓄上的干净水,虽然天气凉了,但今天还是有几个姑娘趁机下水,大秀好身材。

老刘问:“这水还换不?”

张姨看了一眼:“还是换吧。毕竟有外人用过了,二小姐不会乐意留着。”

老刘一边往水阀走,一边嘀嘀咕咕:“还二小姐呢,她都把大小姐气走了,谁还管她乐不乐意……”

“你小点声!”张姨跺脚指指他,紧张地左顾右盼,压低声音提醒他,“人家一家人的事,没有咱们插嘴的份。”

“好歹看着大小姐长大,我爱护着她就护着她。”老刘有些生气,拧着脖子说,“我就是见不惯她受半点委屈。”

张姨叹口气:“人心都是肉长的,谁愿意见她受委屈呢?可这事真说起来……”

她迟疑片刻,“其实二小姐才是受委屈的那一个吧?”

*

屋子里,周棠端水来,把一盖子药递给楚放辉。

“先吃药。”

楚放辉挥挥手:“吃什么药,不吃。”

“你看看你的脸色,再不吃药,血压都要爆表了。”

楚放辉抬眼,看见周棠眼角还未消退的红,想说什么又忍住,接过药,一口吞了。

周棠看着他把药吃了,才给司机打电话:“老李,准备车,我要出趟门。”

楚放辉问:“去哪儿?去找意然?”

周棠挂了电话,答非所问:“可能回来得晚,你先睡,不用等我。”

楚放辉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等到周棠已经换好鞋,拎着包要出门时,他才走到玄关。

“都是我不好,平时太惯着孩子了……”

周棠有些疲惫地笑笑:“一家人,说这些干什么?”

“今天的事是楚音不对,让意然受委屈了。”

“不是的。”周棠抬眼看着他,“我的孩子我最清楚,这事意然也脱不了干系。”

“和她有什么关系?树的事本来就和她无关,是楚音借题发挥——”

“矛盾会激化,少不了她在音音面前瞎搅和。”

“……”

周棠揉揉眉心:“意然缺乏安全感,从小到大都是。恨不能全世界围着她转,恨不能所有人把她捧在手心……”

说到一半,也说不下去了,她叹口气:“我去看看音音的树怎么样了,要是差不多,明天就让人挪回来。”

楚放辉没想到这才是她出门的目的,怔了怔,随即皱眉。

“不许去。全家人为了她,又是四处找人医树,又是照顾她的情绪,瞒着她怕她伤心。她还要怎么样?居然说出不是一家人这种话,实在太伤人了!”

周棠静静地望着他,“你知道的,对她来说,那不只是棵树。”

“……”

“放辉,我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很好,从踏进这个门那天起就不断叮嘱自己,对待楚音要比对待自己的女儿更有耐心,更包容。”

她想,继母难做,只要比别的继母更温柔,更能忍让,楚音总有一天会接受她。

可惜事与愿违,她忽略了一点,真正的母女从不是这样。

她越是刻意,她们之间就越不像母女,到后来越来越疏离,反而像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除了客气、谦让,再也无法彼此靠近一步。

周棠遗憾地说:“我要是早点明白这点就好了。”

*

楚意然打了辆车,司机问她去哪里,她冷冷地说:“朝前开。”

司机嘀咕:“朝前开是朝哪开啊?”

她唰唰从钱夹里抽出一叠钞票来,拍在座位上,“现在知道往哪开了?”

司机:“……”

这是哪个地主家的傻女儿?

他一边从后视镜里打量她,一边开车在附近兜圈子,直到后座的女人冷冰冰地说:“你是不是当我傻?我让你朝前开,你兜什么圈子?”

司机很冤枉:“这位小姐,你不说朝哪开,我只能自由发挥啊!”

“随便你朝哪开,总之离开这个鬼地方。”

窗外的景色不断变化,远离星辉湖,驶入商业圈后,街景逐渐繁华起来。

然而人是离开了那里,耳边却还一直回荡着那句话:

“你吃我家的,住我家的,是不是给了你几分脸,你就真以为自己姓楚了?”

头靠在冷冰冰的车窗上,激起一阵凉意。

她很想把这个声音抛在脑后,可越是刻意忘怀就越是甩不掉。

她看见后视镜里司机一脸怀疑地盯着她,大概他也觉得她这模样有够好笑的。

楚意然低下头,看着这身脏兮兮的白色小礼服。

为了配她的昙花,她挑了好久才选中这条无袖白色连衣裙。她喜欢白色。

街景在眼前飞速掠过,她慢慢地想着,喜欢白色,大概是因为它简单又纯粹。

可这世界上有什么是简单纯粹的呢?

一路上,手机一直在响。

后来司机确实听不下去了,颇为头疼地提醒她:“小姐,你的手机在响。”

楚意然:“我看起来像聋子吗,要你说?”

司机:“……”

聋子不像,像疯子!

还是凶得要命,刚从精神病医院跑出来的那种!

楚意然低头,看见手机上无数通未接,大半来自楚放辉,小半来自周棠。

失神间,楚放辉的电话又打了进来。

“爸爸。”这是她给他的备注。

眼前有很多个画面一闪而过,走马灯似的。

刚刚来到星辉湖那天,她还未满十岁,被妈妈牵着手往大门里走时,忽然扭头望见一片波光艳影。

“妈妈快看,是大海!”

小朋友欢呼着,挣脱妈妈的手,兴高采烈往湖边跑。

周棠哭笑不得地说:“不是大海,是湖。”

她不解,指着那片波光:“都看不见岸,就是海!”

“乖,一会儿再来看海,先跟叔叔打招呼。”

周棠重新牵着她的手回过头去,楚意然才发现大门口那个前来迎接,却被她忽略的中年男人。

这位叔叔年轻时大概很英俊,高高大大,眉目里藏着暖春三月,清风一缕。

看见她的第一时间,他就伸手想抱抱她,没想到她却冲向了那片“海”。

眼下她总算看见了他,他略有些尴尬,却依然笑得很好看,蹲下身来朝她伸出手。

“意然,你好啊。”

那原本该是一个握手的礼节。

小朋友迟疑着朝他走了两步,回头看看妈妈,妈妈用目光鼓励她。

再扭头看那位叔叔,叔叔的眼睛就像左手边的那片湖,阳光下泛着温柔潋滟的光。

她已经九岁了,并不记得早逝的父亲长什么模样,但同学们都有爸爸,她渴望拥有自己的爸爸很久了。

所以周棠给她做心理建设时,从没想过如此轻易,小姑娘乖巧得不像话,永远都点头说:“好,我要爸爸。”

眼下,那位叔叔有些期待,有有点拘谨地朝她伸出手来,小姑娘想了想,露出一个害羞的微笑,突然就迎了上去。

她一头扎进了那位叔叔的怀里,吓了他一跳,也令身后的周棠吃了一惊。

“爸爸!”她清脆地叫了一声。

那位叔叔好像很震撼,但却下意识回抱住了她,还站起身来,抱着她转了好几圈。

她欢乐地哇哇大叫,在半空中又看见了左手边的“海”。

妈妈说那不是海,只是一片湖。

但高高举起她的男人却拥有宽广的胸膛,像海一样。

——

楚意然终究没有接听这通电话,她很像听一听爸爸的声音,但不是现在。

楚音总是嘲讽她,只会当着父母的面做戏,博取同情。

可每一次的眼泪是真,惶恐也是真。

很快,周棠的电话又拨进来了,楚意然低头看了半天,终于接起。

周棠说:“你在哪里?”

“外面。”

“疯够了就回家。”

楚意然没说话,片刻后,听见母亲那边传来车载导航的声音。

“你也在外面?”

从离家后,心就一直悬在半空,没有着落,此刻忽然安定。

她以为周棠出门找她了,愧疚感很快铺天盖地而来。

周棠却说:“我去看看你姐姐的树,你快点回家,别让你爸爸担心。”

那阵歉疚感戛然而止。

楚意然慢慢抬高了声音:“你去看树?”

她被楚音指着鼻子骂了一通,众目睽睽下,无法再待在家。可她的母亲非但不来找她,还在这深更半夜往乡下跑,去看一棵树?

一阵热气涌上眼眶,模糊了窗外的夜景。

哈,她就知道,全天下都是围着楚音在转。

*

路边的馄饨摊旁,几只折叠小桌摆在街沿。

楚音沉默地挑了张小凳坐下来:“老板,二两馄饨。”

老板大概自己也没想到,这两人偶像剧演着演着,忽然要坐下来吃东西。

不过看他俩那么激情飙戏好半天,应该也挺耗费体力的。

“……什么味?”

“辣的。”楚音补充,“越辣越好。”

她扫了一眼旁边立着的人,“坐啊,还是你要站着等我吃完?”

阿城看了眼这油腻腻的桌子,和坐下来跟乞丐没什么分别的凳子,旁边那桌还新坐下几个建筑工人,大概附近有建筑在施工,几人一身灰扑扑的。

还是……

“我站着等你。”

楚音:“我不习惯吃饭的时候旁边杵个门神。”

“……”

阿城深呼吸,告诉自己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于是楚音眼睁睁看着他来到桌边,非常讲究地抽出几张纸巾,仔仔细细把桌椅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才落座。

一阵无语后,楚音:“这么讲究?”

阿城没说话。

她心情欠佳,又凉飕飕地说了句:“城哥,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叫什么?”

“叫公主的身体,打工的命。”

阿城不疾不徐坐在对面。

其实他们俩,谁是真“公主”,真的有待商榷。

吃馄饨的全程,楚音都很沉默,但她大口大口往下咽,不知是不是汤底太辣,额头都出了一层雾蒙蒙的汗。

老板在一旁探究地看着这两位,偶像剧演完了,这会儿是改演默剧了?

老板娘用胳膊肘碰碰他,小声说:“老盯着人家干嘛,干你自己的活。”

他们并没有看见,但阿城看见了。

在她低头吃着勺子里的馄饨时,有什么东西从面上滚落,吧嗒一声坠入汤里,只激起一点痕迹,很快了无踪影。

她低着头,面容隐没在一小片阴影里。

摊子的三轮车上挂着一盏不太明亮的灯,路边的便利店招牌也照不亮她的脸,于是天大地大,没有人看见她转瞬即逝的泪。

等到她再抬头时,是非常平静的神情。

“我吃完了。”她搁下勺子,忽然意识到自己没带钱,于是理直气壮对阿城说,“结账。”

阿城看着她,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仿佛刚才坠入汤里的眼泪只是他的幻觉。

他没说什么,拿出百元大钞结了账。

老板嘀嘀咕咕的,不大乐意,说这么大的票子,找不开呀。

但找不开还是找了,大概看他俩情况太诡异,老板娘一个劲用手肘捅他,示意他别废话。

阿城转头,把那堆零零散散的钱往楚音面前一递。

楚音:“干什么?”

“罚金。”阿城一脸淡定,“本来该给一百,扣除你的馄饨钱,还剩九十一。”

楚音:“……”

好好的悲伤,霎时被冲淡了。

她无语地盯着阿城,心想真有你的,翻了个白眼就把钱接过来,攥在手心,头也不回往外走。

身后传来不徐不疾的脚步声,然后是一句闲话家常般的询问:

“收下罚金,我是不是不用被开除了?”

楚音再次竖起中指,送了他两字箴言:“fuckyou!”

阿城看着她的背影,无声笑了。

*

楚音很少吃这么饱,像是自我报复一样,吃下了整整十四只大馄饨。

原本合身的小黑裙,此刻也变得不太合身。

不合身的主要是腹部,勒得慌。

她扶住腰,经过了自己的车,阿城在后面提醒她:“不上车?”

“吃太撑,消食。”

他们一前一后,不知不觉走到了湖边。

老宅在不远处,霓虹灯消失后,变得若隐若现,不太明显。

楚音望着家的方向,良久,忽然问身后:“在你看来,我是不是像个有钱人家被惯坏的恶毒千金?”

阿城:“不是。”

以她家这种财富状况,离他印象里的“有钱人家”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也就中下水平,充其量是个中产阶级。

楚音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会错了意,笑了两声:“你不用安慰我。”

阿城:……

并没有这种想法。

也许是今晚的经历太戏剧性,也许是阿城的沉默寡言让他变成了一个很好的听众,楚音的话忽然变多。

“你也觉得树不是楚意然让人弄走的,是我错怪了她?”

阿城点头。

“可是她故意误导我。”楚音说,“她明明可以在一开始就说那不是她做的,但她不解释,还说是我爸同意的。”

阿城不说话。

于是她振振有词把锅全部推给楚意然,可是说完之后,回头看见阿城安静的表情,又忽然泄气。

今夜月色如水,将她的不安和心虚照得无处遁形。

谁也没说话,路灯安安静静立在一旁,拉长了两人的身影。

直到某一刻,阿城终于启唇:“有时候适当服个软,不代表认输。”

楚音垂眼看着地面,恹恹地说:“可我不想服软。”

如果面对亲人也要演戏。

如果父爱要靠心机争取。

她宁可不要。

阿城仿佛看透了她的倔,也不说话,只从风衣口袋里拿出手机——她给他的那只九成新的手机。

“不需要你演戏。”他低头划开屏幕,打开一段音频,“听听这个。”

嘈杂的BGM很耳熟,楚音分辨片刻,很快想起来了,这是刚才家里举办party时DJ放过的曲子。

音频里忽然冒出说话声。

“我的树呢?”

楚音一惊,这是她的声音!

不等她多想,楚意然的声音很快出现了:“树?什么树?”

“别和我装,我再问一次,我妈种的那棵桃树哪去了?”

“啊,你说那棵树啊?”楚意然顿了顿,却不解释,反而说出更令她火冒三丈的话,“挪走了。”

“挪走了?谁挪的?你吗?谁准你动我的树了?”

楚音几乎清楚想起了自己说这话时,一把抓住了楚意然的手。

而楚意然痛呼出声,慌张地解释:“爸爸也同意了!”

……

音频完整呈现出了楚意然误导她的全过程。

楚音霍得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阿城:“你录了音?!”

不等阿城回答,她连珠炮似的发问。

“什么时候录的?”

“所以我们在吵架,你就在旁边干这个?”

“你怎么想到录音的?”

“你早知道她会是这个反应?”

她问了十万个为什么,阿城却只淡淡地说:“不用谢,楚小姐。”

他目光明亮,像个坦坦荡荡的君子。

可那片无垠的深海里,隔着雾,结着冰,藏着老奸巨猾的狐狸。

楚音:“……”

你到底是怎么走到跳海这一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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