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厨房热气腾腾,刚新鲜出炉的包子冒着热气,掌柜满脸堆笑,热情和茯苓搭话。

茯苓心不在焉应着,眼睛时不时往厨房后一扇隐秘小门瞟。

沈鸾是从那一处离开,也不知道如今寻着夫人没有。

竖耳细听,耳边雨声倾盆,暴雨如注。

雨水不时敲打着琉璃瓦片,细细连成雨幕。

轰隆一声,天上滚过一道惊雷,滂沱大雨浸染着天幕。

后院的枯树承受不住这狂风骤雨,轰一声轰然倒塌。

掌柜顾不得和茯苓说话,双手忙忙在身前擦拭,掀开青灰软帘欲往后院走去。

软帘掀开,眼前突然多出一道黑影。

背着光,那人全身上下皆被雨水浇了个透,头上的帏帽不知何时掉落在地,沈鸾惨白着一张脸,浑身湿透站在雨中。

“主子!”

茯苓惊呼一声,丢开手中的面团直往沈鸾奔去,“主子,主子?”

她双手在沈鸾肩上来回摸索,茯苓何曾见过沈鸾这般狼狈模样,嗓音带上哭腔。

她只当沈鸾是是被裴晏留下的人发现,没能走出后院。

“这群挨千刀的,我、我和他们拼了!”

“茯苓。”沈鸾有气无力喊住人,涣散的瞳孔终于找回焦点,她一动不动盯着人,“不关他的事。”

沈鸾怔忪,似丢魂落魄,只一字字强调:“不关他的事。”

酒楼的掌柜见识多广,加之又有先前自己女儿那事,她将沈鸾安排在自己房间门,又让人送了干净的衣衫来。

外面的衣物,沈鸾自然穿不得。

幸好马车上一直备着换洗衣衫,以备不时之需。

茯苓眼圈发红,这习惯还是绿萼留下的,当时她还觉得麻烦,只觉绿萼婆婆妈妈,不想如今天人永隔,绿萼这习惯,倒是真有了用处。

黑漆木捧盘盛着衣衫,茯苓伺候沈鸾更衣,又和掌柜要了一杯滚滚的姜茶。

“这雨冷嗖嗖的,主子多少喝一点,祛祛寒气。”

沈鸾目不斜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只双目怔怔,盯着窗外的朦胧雨幕。

她一身湖蓝色团花纹彩绣春衫,轻倚在支摘窗下,双眸失神,好似提现的皮影人。

茯苓叫做什么,沈鸾就做什么。

姜茶吃下半碗,偶有姜茶滴落在衣袂,沈鸾视若无睹,似未曾发觉,只一口一口,轻啜着姜茶。

茯苓端走茶碗,她也未恼,任凭茯苓伺候自己净脸。

“……主子?!”

茯苓双膝跪地,额头贴着沈鸾膝盖,六神无主,只哑声痛哭,“主子莫不是中邪了,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就成这般了?”

茯苓泣不成声,想着沈氏就在隔壁客栈,她抹干眼泪:“奴婢去寻夫人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奴婢就不信那些人能……”

一语未了,忽见贵妃榻上的沈鸾动了动眼皮子。

“别去。”沈鸾声音轻轻。

茯苓愣住:“……主子?”

“别去。”沈鸾低声,又重复了一遍。

……

雨过初霁。

烟青色的天幕终于重见天日,长街湿漉,一尘不染。

朱轮华盖香车缓缓行驶在长街,茯苓小心翼翼觑着沈鸾的脸色,欲言又止。

少顷,她忍不住:“郡主,你脸色不太好,要不我们先回去罢?改日去寺庙也好。”

沈鸾倚在车壁上,眉眼间门愁绪满满,有气无力:“不必了,我想……我先想去看看。”

她如今心里乱得厉害,去寺庙静静心也是好的。

佛祖慈悲,睥睨众生。

天安寺香火鼎盛,香客络绎不绝,人来人往。

将至黄昏之际,人烟渐渐稀少。

沈鸾自茯苓手中拈一炷香,身影不适,跪在蒲团上。

远处遥遥传来一记钟声,空灵清透。

殿内白雾茫茫,香烟缭绕。

小沙弥着黄色僧袍,一手捻着佛珠,一手轻敲木鱼。

佛祖慈悲为怀,沈鸾仰首,目光悠悠落在上方佛像。

她眼睛渐渐蓄满泪水。

若非亲眼目睹,若非亲耳所闻,她定不会相信那样一番话,是自沈氏口中道出。

眼前水雾氤氲,视线模糊。

恍惚之际,沈鸾好似又站在那客栈后院小小的一方天地。

耳边雨声倾盆,她听见沈氏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当年若非陛下棒打鸳鸯,强夺臣||妻,阮娘子怎会在生产之日撒手人寰?”

“沈廖岳”怒不可遏:“——你住嘴!”

他左右张望,幸而雨声滂沱,后院无人踏足。

“沈廖岳”喉结滚动,声音气得颤抖:“你是疯了吗,若是叫陛下听见……”

“听见又如何?”

沈氏热泪盈眶,脸上泪水混着雨珠,是沈鸾从未见过的颓败和绝望,“我早就受够了,我早就受够了。”

她颤巍巍,跌坐在石凳上,忽而仰头望向眼前的男子,这场戏演了十余年,她早就累了。

沈氏双唇轻启,眼角掠过几分苦涩,“这些年荣华富贵不断,我不信你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沈廖岳”恼羞成怒:“你住嘴!”

沈氏不惧他的厉色,摇摇晃晃自石凳上站起:“当初若非你,沈将军也不会在那火海中丧生。你扪心自问,夜半三更,你不怕沈将军前来索命吗?”

“沈廖岳”从来都不是沈廖岳,十多年前,他还是沈府一名籍籍无名的管家。

直到皇帝找上他,身着龙袍的天子贵气不容侵犯,他坐在龙椅上,漫不经心朝他投去一眼。

“从今以后,你就是沈廖岳了。若是这事叫他人知道……”

皇帝冷笑出声。

再然后,沈廖岳丧生火海,而沈管家鸠占鹊巢,李代桃僵。

世人只知“沈将军”火海逃生,伤了嗓子和脸,却不知内里早就换了人。

雨还在下,后院静悄悄无人耳语,只有沈氏低低的啜泣声传来。

无人发现,身后花障后,还有一人。

木鱼声阵阵,沈鸾跪在蒲团上,眼角蓄着的泪水落下。

她忽的想起裴晏曾经问过自己,当“沈廖岳”是什么好人吗?

那时她一心为家人辩护,自然不曾将裴晏的话放在心上。

如今细细想来,彼时裴晏兴许已知晓那两人的身份。

喉咙哽咽生涩,沈鸾哑着嗓子,垂首无声落泪。

怪道人人都说她长安郡主深受皇帝喜爱,怪不得在京中,无人敢得罪自己,连皇帝也免了她的跪拜礼。

原来竟是为着这般恶心的缘由。

强夺臣妻,谋杀自己的生父,还有沈府那几百口在火海中丧生的人命……

胃里泛起阵阵恶心,沈鸾白着一张脸,身子摇摇欲坠。

眼前发黑,再也承受不住。

“主子!”

茯苓眼疾手快,搀扶着人起身,“你身子尚未痊愈,平安符明日再求也不迟。”

脸上毫无血色,沈鸾任由茯苓扶着自己,跌跌撞撞往殿外走去。

许是方才跪得久了,双脚发麻,沈鸾一时不慎,竟直直往前跌去。

茯苓目瞪口呆,一时恍惚,也跟着摔倒在地。

顾不得春衫上沾的尘埃,茯苓急急搀扶着沈鸾起身:“……主子、主子?”

沈鸾闭着双眼,晕倒在茯苓怀中。

主殿的小沙弥瞧见,双手合十,引着茯苓往后院的偏房走:“施主可在这歇上片刻,待身子好转,再离开也不迟。”

茯苓千恩万谢,又讨来一盆温水,她半跪在脚蹬上,亲自为沈鸾净手。

青松抚檐,树影婆娑。

一小尼姑自主殿走出,倏然瞧见草堆中一物,她好奇俯身,凑近细看,方发现是一尊小小的美人。

“这手艺倒是精巧,木头也能刻得如此栩栩如生。”

刚下了一场大雨,木雕掉落在草丛中,自然染了一身的泥泞。

小尼姑拿身上的巾帕擦拭干净,这木雕做得精致,想来应是香客遗落的,左右环视,却迟迟不见有人来寻。

只能先藏在袖中,握着扫帚只身往山门走去。

树影后晃过一道身影,阮芸双眼灼灼,视线凝望着沈鸾离去的背影,久久未曾离开。

她眼睛通红,眉眼间门雀跃蔓延:“定是姐姐的孩子不错了,那模样那身段,竟和姐姐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

纤纤素手紧握住丈夫的衣袂,阮芸激动难耐,话都说不利索。

“你说我该如何和她解释?”

话音甫落,阮芸眼中掠过几分担忧不安,愁容满面:“若是那孩子不认我怎么办,我就这般急吼吼地去找人,未免不妥。”

丈夫轻轻将阮芸搂在怀里,他弯唇:“放心,你能一眼认出她,她自然也能。再说,今日若不说清楚,待来日寻不上机会和那孩子说话,你在家又该恼了。”

裴晏那别院如铜墙铁壁,阮芸在别院外守了这么些天,方等来今日。

她暗暗攥紧双拳,抬眸望向丈夫:“那我现在去找她。”

阮芸又陷入纠结,左右为难,“我该和她说些什么,她是姐姐的孩子……”

山涧幽静,青石板路上偶有落叶飘落,虫鸣鸟叫自山谷传来。

阮芸视线悠悠,落向沈鸾所在偏院的方向。

倏然,她瞳孔缩紧,语调骤急,透着紧张慌乱:“……那是什么?”

……

在偏房稍作歇息片刻,沈鸾总算悠悠转醒。

昏暗的屋子不见半点光亮,只偶有落日余晖穿过窗纱。

桌上还有一个沐盆,想来应是茯苓和沙弥要来的。

睁眼,入目是茯苓哭肿的一双眼睛,沈鸾强颜欢笑,撑着手自榻上坐起:“别哭了,我没事。”

茯苓不信,却也不敢任由沈鸾动作,忙不迭拿衣袖抹去眼角泪水,扶着沈鸾倚在靠背上。

“郡主。”她小声啜泣,心大如茯苓,也知晓沈鸾定是在那酒楼后面看见了什么。

“你若是有什么委屈,也可告诉奴婢。”

茯苓垂下眼,她手无缚鸡之力,身份比沈鸾还矮了不知多少,有心无力,自然帮不上什么忙,“奴婢虽无用,但郡主若肯说出来,别憋在心里,到底还是好的。”

沈鸾苦笑,喉咙酸涩溢满。

那样匪夷所思的消息,若非她亲耳所闻,定狠狠叫人打出来,大骂那人胡言乱语。

然那却是沈氏亲口所说。

……沈氏。

沈鸾倚在青缎靠背上,一手揉着眉心,她的母亲是假的,父亲也是假的。

她喊了十多年父亲的人,竟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甚至到现在,沈鸾还不知那两人真正的名字。

沈鸾唇角勾起几分嘲讽讥诮,忽然又想起裴晏。

手指下意识翻找袖中一直攥着的美人,沈鸾双目一惊,连着自己的荷包翻了个底朝天,却始终没寻得那木雕的下落。

茯苓跟着心下一紧,只当是丢了什么重要物什:“郡主,你在找什么,奴婢帮你。”

“是……一个木雕。”细细回想,沈鸾忽而恍然,“我想起来了,定是刚刚在主殿前弄丢的。”

茯苓松口气:“一个木雕而已,奴婢去寻来便是,兴许已叫人捡着也未可知。”

她温声宽慰着沈鸾,“郡主且在这稍等一会,待奴婢……”

视线越过沈鸾肩膀,茯苓心下诧异,“今日这落日怎么……”

余音戛然而止。

茯苓瞪大眼,“不好,走水了!走水了!”

漫天的大火熊熊燃烧,顷刻间门沈鸾已置身于火海之中。

偏房的槅木扇门不知何时落了锁,屋里的青纱帐幔落了火星子,瞬间门涌起一股热浪。

火星子噼啪作响。

惊呼声,求救声不绝,然又很快淹没在火海之中。

火势蔓延,偏房久未修缮,头顶悬梁哐当一声掉落。

沈鸾眼疾手快,将茯苓往后一拽:“——小心!”

火光冲天,视野之内除了刺眼的赤色,再无其他。

手掌摔破皮见了血,沈鸾手腕一截摔断的横梁,狠狠朝那窗子砸去。

窗子纹丝未动,扑面的火光朝她脸上涌起。

沈鸾匆忙往后退去。

脚步声尖叫声自院外传来,大火如金龙翻涌,来势汹汹。

耳边又一声重响传来,一横梁从天而降,沈鸾和茯苓齐齐往前扑去。

轰的一声,原先站着的地方早就叫火龙吞噬。

浓烟滚滚,青烟扑鼻。

茯苓往日也只在宫里待过,何曾见过这般凶险景象。

双脚发抖,手指再也撑不起什么力气,她还是奋力挡在沈鸾背上,一手拥着沈鸾。

茯苓气息不稳:“郡主,奴婢、奴婢护着你。若有来世,奴婢还要……还要伺候你。”

眼前火光映照,宛若身在白昼。

口中发不出任何声音,沈鸾反手握住茯苓的手。

眼前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木地板滚烫,火舌吞噬,直冲自己而来。

意识涣散的前一瞬,沈鸾迷迷糊糊,好像看见有一人跨越火海朝自己奔来。

许是地府来的鬼差。

两世为人,不想最后都不得善终。

沈鸾唇角挽起几分苦笑。

走马观花,最后晃过的,竟是裴晏的身影。

沈鸾慢慢闭上了眼。

从此这世间门,再无长安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