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月色朦胧。

沈鸾卧在榻上,身后光洁的蝴蝶骨轻轻凸起,帐幔晃动,悄无声息勾起一室的缱绻。

良久,身后覆着的黑影退开,取而代之的,是落在眼角上的一个吻。

四目相对,沈鸾眼睫上还挂着晶莹泪珠,她身子早就透支无力,似一滩水柔若无骨落在裴晏掌中,任人揉搓。

手腕上的铜环无半点松开之际,裴晏高挺的鼻梁自沈鸾颊边,一点点往下滑,最后落在那纤细白净的手腕上。

往日白皙细腻的手腕,此时突兀多了两道红痕。

裴晏眼眸一沉,骨节分明的手指细细在上面拂过。

这圆环虽说做得巧妙,然三番两次他没控制好力道,到底还是伤了沈鸾。

裴晏哑声:“下回给你换别的。”

暗扣按下,那禁锢沈鸾的束缚终于挣开,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那抹纤瘦手腕又再次被人攥住。

裴晏不由分说拽着人,沉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

云影横窗。

月白色绸缎心衣穿在身上,挡住了含苞待放的菡萏,却始终挡不住头顶那道炙热的视线。

稍稍一侧身,腰下那处立刻挨了不轻不重的一掌,裴晏声音沉沉:“别动。”

足尖一颤,绯色自脖颈蔓延,竟比裴晏手中的大红颜料还要绮丽万分。

紫毫笔握在手中,裴晏眉眼清淡,不动声色在沈鸾心衣上勾勒出牡丹的轮廓。

阳春三月,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正好,姹紫嫣红。

偏生裴晏不知哪里得来的乐子,非说那牡丹不日凋零,得长长久久开着才好。

沈鸾还当他又要故技重施,在自己背上留下笔墨。

不曾想裴晏这回又换了新花样,他只在沈鸾心衣上作画。

隔着一层薄薄的心衣,沈鸾双肩颤动,柔软笔峰沾上颜料,轻轻在心衣上拂过,似雁过无痕。

喉咙忍不住溢出一声,沈鸾赶忙咬唇,细腰弓起。

颜料晕染,牡丹花蕊恰好绽放在菡萏之上。

再往下,是晕染而开的花瓣。

裴晏手执紫毫笔,低垂的眉眼晦暗不明。他双眸沉沉平静,一笔一画都挑不出半点差错。

少顷,那紫毫笔停在菡萏之上。

裴晏抬眸,恰好撞上沈鸾水雾氤氲的一双眸子,三分情三分羞。三千青丝轻垂,滑落在榻边。

裴晏明知故问,勾唇一笑,垂首凑至沈鸾耳边:“这牡丹,卿卿可还喜欢?”

紫毫笔落在菡萏上,时而轻时而重,显然是故意为之。

“裴、裴晏。”

声音带上哭腔,自眼角滚落的泪珠早让裴晏吻去,沈鸾脸上的羞涩又添了几分,只低喃,“裴晏,裴晏。”

似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沈鸾一刻也不敢松开,白净的脖颈高高扬起。她低声,在裴晏耳边呓语一句。

“你,快点。”

喉结滚动,早先平静无波的一双黑眸如今已是暗波汹涌。

紫毫笔从榻上滚落,发出极轻极轻的一声,然很快,又被帐中的动静掩盖而去。

春日正好。

倏地,殿外响起一声惊呼,随之响起的,是茯苓和绿萼焦急的声音。

“殿下殿下,你不能进去。”

茯苓挡在裴昭身前,好不容易涨起的困意此刻早已烟消云散,她苦着一张脸,泫然欲泣,飞快朝身后的郑平使眼色,示意他多喊些人过来。

裴晏还在沈鸾寝殿,此时还未让人送水进去,若是裴昭冒冒失失闯进去。

茯苓遍身生寒,感觉自己命不久矣。

裴昭明眸皓齿,仰着一张无辜的桃花眼:“茯苓姐姐,我今日抄了一整日的经书。”

他抬起手,指尖红肿,裴昭撇撇嘴,“我的手可疼可疼了。”

茯苓悄无声息松口气,她俯身,好生宽慰裴昭:“那殿下,如今唤洪太医过来,可好?”

裴昭双眼含着泪珠,沉吟半晌,终还是点了点头。

总归还是个小孩子,茯苓长松口气,转身寻人找洪太医来。

忽的,只见一抹黑影从自己眼前越过,裴昭的声音在鸣鸾殿回荡。

“母后、母后,昭儿的手……”

闭着的槅扇木门缓缓推开,月光流淌。

映入视线的,不是温柔善良的沈鸾,而是……裴晏。

湖蓝色寝衣一丝不苟,没有半点不周之处。裴晏目光淡漠,视线似有若无在裴昭脸上轻轻掠过。

他声音透着森寒:“经书抄完了?”

裴昭及时刹住脚,讪讪垂下眼眸:“抄、抄完了。”

他示意身后的小太监上去,献上他抄了一整日的经书,裴昭试图蒙混过关:“父皇,这些都是我一字字抄的,先前母后说了,若是我……”

裴晏面无表情:“字写得不错。”

裴昭双眼瞪圆,难以置信裴晏竟会夸自己,他一时语塞:“父皇……”

裴晏面不改色:“既如此,那就再抄二十遍。”裴晏一字一顿,“朕看着你抄。”

……

三日后。

“母后,你都不知道,父皇他有多狠心。”

裴昭盘腿坐在临窗榻上,泪眼婆娑,一双桃花眼哭得通红,看着好不可怜,惹人怜惜。

他那夜夜闯鸣鸾殿,没讨得半分好,还被裴晏以沈鸾梦魇为由带去佛堂,为沈鸾抄些佛经。

裴昭手指的伤口尚未痊愈,又添了一层。

偏生他熬夜苦抄佛经的时候,裴晏还端坐在上首,正襟危坐。

后来裴昭偷偷抬头瞧了一眼,他那位整日埋头政务的父皇,并不是在批阅奏折,而是在画画。

画的……还是牡丹。

皇宫之中,除了沈鸾,再无他人能和牡丹相媲美。

裴昭知晓那画是裴晏送给沈鸾的,故意不提,只说裴晏如何如何欺负自己。

沈鸾抿唇一笑,长指在裴昭额头上一点:“你呀。”

她笑笑,并不打算袒护小儿子,“那么晚跑来鸣鸾殿,你父皇怎么可能不生气?”

裴昭怏怏不乐:“我知道父皇会生气。”

沈鸾一怔:“那你还……”

“可是昭儿想母后了。”裴昭忽的伸出手,一头扎入沈鸾怀中,“母后难道就不想昭儿吗?”

沈鸾哑然失笑,随即和斑竹六角梳背椅上的裴仪笑成一片。

裴仪眉眼弯弯,难得笑得前仰后合,直呼紫苏上前为自己揉肚子。

织金锦团扇半遮脸,裴仪忍俊不禁:“昭儿到底随了谁的性子,嘴这般甜?”

她本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招招手,将裴昭搂在怀中,好一顿安抚。

“陛下也真是的,昭儿才这般小,居然也狠得下心,让他一个小孩在佛堂抄写经书?快过来让姑姑瞧瞧,手还疼吗?”

裴昭眼睛弯弯:“刚才还疼着,姑姑瞧了就不疼了。”

裴仪哄堂大笑,直呼裴昭这性子惹人疼,她捏捏裴昭的双颊:“好孩子,若是囡囡能和你……”

眼中落寞,殿中的欢声笑语随之消散。

沈鸾眸色一暗,微不可闻轻叹一声。

许是先前吃了避子药,裴仪那一胎着实凶险,胎儿提前发动,又是大出血。

彼时风雨交加,狂风席卷骊山别院。

别院自然有太医和产婆守着,然裴仪危在旦夕,守夜的产婆和太医都束手无策。

后来还是小十六冒雨下山,风里来雨里去,从洪府拎出还在睡梦中的洪太医,一路紧赶慢赶,终于救回裴仪一命。

可惜那孩子却是落下病根,到如今五岁,还不会开口说话。

裴仪遍寻名医,都不得治。

愁云涌上鸣鸾殿,裴仪无可奈何叹气,转而又笑着朝裴昭道:“姐姐在偏殿午歇,昭儿去找姐姐过来,好不好?”

裴昭看沈鸾一眼,而后低下头,如孩童一样笑得澄澈:“好。”

裴仪莞尔:“好孩子,快去罢。”

话落,又想着唤紫苏陪着一起。

裴昭从裴仪怀里溜走:“紫苏姐姐陪着姑姑就好,我很快就回来。”

说着,人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春日莺啼,一众宫人捧着十锦攒盒,遍身绫罗绸缎,自廊檐下缓缓穿过。

遥遥瞧见裴昭,赶忙福身请安:“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裴昭颔首,不动声色背着手,越过众人走向偏殿。

宫人偷偷抬眸,注视着裴昭远远离去,直至同伴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堪堪缓过神。

“你瞧什么呢?我都唤你好几回,都没听见。”

同伴知晓她心中所想,暗笑两三声,“那可是太子殿下,你我这样的身份……”

“你胡说什么呢。”小宫女红了脸,“我只是在想殿下性子真好,前些日子我摔了一个茶杯,他也没发火,还让人给我送了药。”

小宫女咬唇,望着裴昭的视线久久未曾离开,“也不知道我是前世修了什么,这辈子竟然能遇上这样的主子。”

柳垂金丝,春风拂面。

偏殿近在眼前,裴昭身子小,高高的花障挡去他一整个身子。

还未走近,他先听见了小太监小声的嘀咕。

负责看守偏殿的太监是个面生的,仗着四下无人,他嘴上骂骂咧咧。

“什么小主子,还不是个哑巴,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在这样的人身边伺候。”

小太监一口尖细的嗓子,满腔怒火都发在伺候的小主子身上。

“公主又如何,还不是个被赶出宫的,生下的还是个野种。野种就是野种,话都不会说,赶明儿我拿银针试试,听说哑巴就算疼了,也不会……”

小太监得意洋洋,猖狂一笑,跨过花障,直直撞上裴昭笑盈盈的一张小脸。

他双足发软,直直往地上跪下:“太、太子殿下。”

满宫上下,谁不知道裴晏独宠沈鸾一人,太子殿下裴昭,更是未来的储君。

裴昭为人谦和,嘴又甜,且还是个小孩子。

小太监定定心神,满脸堆笑:“殿下怎么跑这边来了,奴才眼拙,没看见殿下。”

他小心翼翼觑着裴昭,“殿下是来寻永乐郡主罢?郡主就在偏殿,奴才这就带你……”

“不着急。”裴昭勾唇,他脚尖一抬,直直踩上太监的手背。

裴昭眼中掠过几分阴翳,“你刚刚说,你想拿针做甚么?”

小太监吓得魂都丢了,一个劲磕头认错,额头青紫一片,不多时,已是满头的鲜血直流。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奴才刚刚只是说着玩的,奴才万万不敢对郡主不敬啊,殿下、殿下!”

凄厉的哭声在偏殿回响。

裴昭仿若未觉。

正想着将人踢下湖还是丢入水井,倏地,脸上多出一道视线。

抬眸,不远处的台矶上,正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她目光怯怯,身子抖如筛子。

嗓子不能发生,永乐郡主只能瞪圆一双眼睛,惊恐望着裴昭,惴惴不安。

“啧。”

半晌,裴昭听见自己不耐烦的一声,“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