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四丹从未这般扬眉吐气过,宽袖内藏着从内务府那偷偷换来的羊肉和鱼,一路情绪高涨,到了仙丹阁也没能收住,几人拥着沈明酥,说说笑笑上了台阶,刚到门槛处,便见凌墨尘抱着胳膊,背靠着门扇看着几人。

仙丹阁内一向安静,不许喧哗,四丹立马住了声,垂头散开。

养了七八日,凌墨尘的伤已愈合得差不多了,扫了几人一眼,问道:“出息了?”

四丹低头不敢说话。

国师曾交代过,不许他们去惹太医院的人,今日这番也不知道算不算‘惹’。

唯独沈明酥抬头,打探了凌墨尘一圈,见其气色似乎还行,应该是好了,便问他:“国师,晚上吃鱼羊一锅鲜?”

凌墨尘看了看她,脸色被黄泥遮住,瞧不出真颜色,但额头上一块都快要化了,皱眉道:“大热天吃什么羊肉?”

都热成这样了,她不知道?

四丹忙溜了进去。

沈明酥也准备跟上,凌墨尘叫住她,“丹十留下。”

沈明酥驻步,等着他开口。

凌墨尘仔细把她端详了一阵,忽然问她:“人怕出名猪怕壮,你真不怕死?”今儿他江丹十,一战成名了。

“我之前不够出名?”沈明酥一笑,“移动的灵药,去了哪儿,谁还不知道?”

凌墨尘没再说话,因见她适才眸子里那抹明亮得能照出人影的暖暖水光,慢慢地暗淡了下来,犹如残灯里的最后一抹烛火,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太医似乎并不想见我,国师知道原因吗?”她看向他,眼波清冷,敏锐得像是变了一个人。

凌墨尘看着她这番变脸,竟恍惚了片刻,摇头道:“不知,想必之前同你父亲关系不太好。”

沈明酥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信没信,正要转身,又被凌墨尘叫住,胳膊一伸把手里的荷包递给了她,“月俸。”

没想到还有惊喜,沈明酥弯唇一笑,接了过来,“谢了。”

今日是领月俸的日子,每月领月俸之日,仙丹阁都会休沐半日。

沈明酥到了后院,四丹已经在厨房忙乎了,见她进来,丹二忙问她:“国师有没有为难师弟?”

沈明酥摇头:“没有。”

几人松了一口气。

丹一负责烧火,从灶后探出头来,“若国师真要罚,咱们几个去领罪,与师弟无关。”

“没罚。”沈明酥把手里的荷包往几人跟前一亮,“这不是扣了我月俸吗,补给了我。”

四人一愣,彻底放了心,丹一笑着道:“我就说国师人很好,师弟同他相处久了就知道了......”

沈明酥笑笑没答。

见个个都在忙,她也不能闲着,主动讨活儿,“有没有我能帮忙的?”

“小十今日是大功臣,什么都不用干,等着吃就好了。”

“闲着也是闲着,给我点活儿呗。”

他如此说,丹一便起身让出了位置,“小十来烧火吧。”

沈明酥最不擅长就是这个,尴尬地笑了笑,“还是大师兄烧吧。”

丹四问她:“那会切肉吗?”

沈明酥笑得更尴尬。

几人明白了,丹三拉着她,搬了一张木墩,两人坐在门口剥起了葱蒜。

院子里的两颗榕树,枝叶茂密,挡在了头顶的太阳,斑驳的光影投在两人身上,徐风一过,从背心凉爽到了心尖。

本以为已经忘了,如今坐在树荫下,夏风扫面的感觉还是那么熟悉。

对面丹三忽然问她:“小十是哪里人?”

“幽州。”

“幽州?”丹三眼里露出些许羡慕,“我儿时听我奶说,幽州的酱牛肉可好吃了。”

沈明酥没想到他还知道幽州的酱牛肉,慢慢回忆道:“是啊,可好吃了,即便是一口,也会让人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小十,是在流口水吗?”屋内丹四听见了两人的说话,大笑几声,片刻后竟然用筷子真夹了一片牛肉出来,送到沈明酥嘴边,“小十,快,张嘴......”

丹三一愣,丢下手里的葱,“丹四,你什么时候藏的牛肉......”

“嘿嘿,不告诉你。”

“好啊你,竟然背着咱们偷吃,我看看还有多少......”

丹四赶紧回屋护食,丹三追了进去,几人抢着牛肉,扭成了一团。

沈明酥透着窗扇,含笑看着几人,慢慢地嚼着嘴里的牛肉,什么味道,她不知道。

人在冰天雪地里泡久了,尤其贪念眼前的那点温存,即便是昙花一现。

眸光有些湿润,她偏开头,转向了另一边,却冷不防地看到了不知何时站在了那儿的凌墨尘。

她眼里的贪恋和哀痛来不及收回去,尽数落尽了他眼底。

凌墨尘没动,也没出声,眸色沉静定定地看着她。

凌墨尘只露了那么一面,一直到黄昏一锅羊肉炖好了,也没再出现。

沈明酥落得一身轻松,他要是来了,这些人便会不自在,今日必然尽不了兴。

丹四除了藏了牛肉,还藏了一壶酒,五个人围着小桌,边吃边喝,闹到了天黑才散。

仙丹阁的内院一间房只能睡四人,沈明酥最后一个来,一人占了一间房,洗漱完便躺去了床上。

不知道丹四那酒是从哪儿买来的,比寻常的酒要烈,沈明酥一躺下,脑子便来时昏昏沉沉,入睡后也不踏实。

梦里她又回到了沈家的小院子。

依旧是熟悉的药童,笑着问她:“大娘子,想吃什么......”

“都好。”

“那我去给大娘子挖芥菜......”他背着背篓出了房门,她跟上去叫他,“阿四。”

他没反应,到了门槛,却似乎没有看到那扇门一般,脚步又折了回来,摸了摸后脑勺,疑惑地问她,“沈娘子,门在哪儿,我怎么出不去了?”

沈娘子,我怎么出不去了......

那话如同万箭穿心,悲从心底而来。

“阿四。”哀痛和内疚压弯了她的膝盖,她卷缩着身子,悲恸地跪在了地上,“对不起......”

夜风呜咽地撼动着门扇,她无助地跪在那儿,不敢再去看他,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忽然伸来,轻轻地握住了她,低声道:“阿四已经走了,回家了。”

掌心熟悉的温度,终于让她安静下来,她鼓起勇气抬头,跟前的房门已敞开,果真没了阿四的身影。

凌墨尘沏着茶,候了两炷香,茶都凉了,才见到封重彦从后院走了出来。

封重彦眼底带着血丝,坐在他对面,也不伪装了,直接了当地问他:“国师深夜寻我来,当不只是为了成全我。”

凌墨尘将跟前的茶盏推到了他面前,“陛下前几日召见了我。”

果然,封重彦脸色一瞬苍白。

“太子殿下拿回来的药,只能维持一月,封大人还是赶紧想想其他办法,否则,我也要为难了。”

封重彦不说话。

凌墨尘都是替他想到了办法,“当然封大人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杀了赵帝。

让封家从一代忠臣从此变成弑君的罪恶之臣,要权不要名,从而成为下一代君主。

但前提是他得杀光赵家所有的人。

包括沈明酥。

若他办不到,只想杀了赵帝,那便要赔上整个封家,用整个封家的人,换沈明酥一条命。

凌墨尘忽然很好奇,真到了那一步,他会怎么选。

夜色氤氲在两人眼底,沉得看不清,封重彦透过星豆灯火,眸光死死地盯着他,问道:“你到底是谁?”

凌墨尘笑出了声,“封大人是眼瞎了还是心瞎了,我是国师啊。”

封重彦凉凉地看着他的笑容,忽然道:“五年前,梁家还没有那个脑子想出让陛下亲征的办法,就算有,也没那个胆子。按理说凌国师得了圣宠,应该竭力效忠陛下,而不是心怀歹心,想要他死,毕竟下一个君主,可不一定就能给到国师如今的地位和权利。国师既然选择了这一步,便不是为了名利,必然是有其他不可告人的原因,而这个原因便是同被国师烧掉的万才牙行有关。”

见凌墨尘脸上的笑慢慢地淡去,封重彦起身,微微附身,看着他的一双狐狸眼,一句一句地道:“我不管国师是人是鬼,只要你来到了这个世上,便会留下痕迹,迟早有一日,我会揪出国师的真面目。”

凌墨尘沉默,眉头扬了扬,颇有些拭目以待的意思。

“人我交到了国师手上,国师最好保证她毫发无伤,否则,我会选择一条国师最不愿意看到的路。”封重彦没再留,“五日后,我过来领人,不会让国师为难。”

“太短了。”凌墨尘忽然道。

封重彦脚步微顿。

凌墨尘没去看他,饮案上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水,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她喜欢这儿,让她多呆几日。”

没给封重彦多余思考的机会,凌墨尘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离下回毒发,还有半年,这之前皇帝的手不会有问题。”

封重彦脸色极为难看。

凌墨尘对他举杯,抱歉一笑,“封大人莫怪,就当我这大半夜寂寞难耐,想找个人来消遣一下,这便忽然想起了封大人,借此想试探一下封大人为了一个女人,到底会做到哪一步。”凌墨尘毫不吝啬地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是个情种。”

在封重彦即将爆发之前,凌墨尘及时送客,“我这伤才刚好,封大人要是再来一刀,我可就不能保证,下回皇帝再召见时,还能完美地应付过去。”

见他还不动,凌墨尘笑笑,对他挥了挥手,“封大人请吧,不送。”

封重彦懒得再看他一眼。

人走了,凌墨尘才缓缓地放下了茶杯,后背抵在椅背上,唇边的笑意淡去,盯着头上的横梁,眼前忽然又浮现出了昨日瞧见的那双眼睛。

像是囚禁在深渊的人,闻见凡尘的热闹,怀着贪念凝望过来,眼底满是艳羡和回味。

他没见到过,却很熟悉。

胸口突然一阵抽搐。

又过去半月了。

凌墨尘伸手去摸药,没摸到......

冯肃进来时,便见他脸色发白,额头已经布了一层密汗,忙从胸前掏出一瓶药,倒了两颗喂进了他嘴里,扶着他吞下,见他脸色慢慢地缓过来,才松了一口气,道:“主子,您又忘记服药了。”

主子身上的毒,乃儿时所中,因耽搁太久,余毒清不干净,平日里只能靠着药物来维持。

沈明酥前半夜没睡踏实,早上起来得有些晚。

还要去太医院,没时间用早食,习惯往袖筒内放上两个鸡蛋,挎上药箱过去同凌墨尘打招呼,“昨日太医院的人已经答应了,我去见见王太医。”

凌墨尘把跟前的一杯茶水推给了她,“急什么,喝一杯再走。”

沈明酥生怕再等会儿太医院那帮子人又不认账了,端起来一口饮进,意外地看向凌墨尘,“国师喜欢喝蜂蜜水?”

凌墨尘沉默地看着她。

酒倒是醒了。

沈明酥没空和他闲聊,冲他一笑,搁下茶杯,“挺甜。”

沈明酥这回没带四丹,一人到了太医院,太医院的人倒是说话算话,没再堵住她,只不过一路经过,每个人看着她的眼神都不太友好。

沈明酥不知道王太医住在何处,先去找了陈太医。

陈太医却不在,昨日被丹一一番诊断完,当日就被太医院的院史崔大人劝着回家休沐半月,病好了再来。

沈明酥本以为他们又要反悔了,在外等了一阵,正打算找个人问问王太医的住所,蒋太医走了出来,对他伸手道:“仙童,这边请吧。”

沈明酥跟在他身后。

从前院到后院,又绕过了几条深巷,前面的蒋太医才站在一处矮房子前,回头对她道:“王太医家里没人,吃喝几乎都在宫里,这便是他的落脚之处,人在里面,太医院已经替他看过诊了,药也喝了,人已经没什么大碍,休息几日便能痊愈,仙童想要自证清白,就莫要再喂他吃什么仙丹。”

沈明酥频频点头,“蒋太医放心,在下明白。”

前院还有一堆的会诊要跑,蒋太医没功夫看着她,“仙童看完就早点离开。”

沈明酥毕恭毕敬地回复:“好的。”

等蒋太医离开了,沈明酥才钻了进去,房子很矮,即便是沈明酥的个头,进门也得微微弯身。

进了屋内,几乎没什么陈设,一张半旧的屏风搁在了屋子中间,在外面没看到人,沈明酥轻唤了一声,“王太医。”慢慢地走向了屏风后。

刚绕过屏风,便听到了一阵咳喘声。

王太医正从床榻上起身,似乎没料到她会来,神色激动,一激动咳喘得更厉害。

沈明酥放下药箱,走去桌边,赶紧替他倒了一杯茶,递给了他,“我给的可是百草丸,只会对王太医的咳症有益,王太医如今这般,定不会是因为服用了百草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