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庭院里,秋菊的声音穿过连廊来到这边,萧鹤棠垂眸悠宜地扫了东月鸯一眼,立直躯干,勾了下唇往尽头走去。

秋菊探头喊:“是不是夫人和郎君来了?”

东月鸯这才发觉他们置身的地方是萧老夫人的院子。

萧鹤棠扭头走得潇洒之极,只这一会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另一头的房门口了,东月鸯看他消失在门内,而婢女秋菊又走出来迎她,只好暂时忘掉刚才的不快,把食盒递过去,“我来给祖母送点心。”

秋菊明白地点头,“少夫人快进去吧,老夫人等着呢。”

虽然东月鸯和萧鹤棠离婚了,但是萧老夫人的态度明确,一直想重新撮合两人,下面的人也就和以前一样称呼东月鸯。

到了房中,东月鸯一来就对上萧老夫人喜笑颜开的面容,而先她几步的萧鹤棠竟不在萧老夫人身旁。

他倚在角落,背对着她们,东月鸯飞快扫了一下,怨气由生,只当这里没萧鹤棠这个人,请秋菊把点心从食盒里拿出来让老夫人享用。

萧老夫人:“这是你亲自出门买的?”

东月鸯:“顺路看见了食尚局出的新品,买回来邀祖母一起尝尝。”

萧老夫人笑着说,同时扭头看了眼不与她们坐一桌,而是百无聊赖抓着她柜子上的玉器把玩的萧鹤棠:“好,我们一起吃,不叫他。”

她故意帮东月鸯孤立排挤萧鹤棠,像是这样就能让孙媳妇消气一样,东月鸯对事不对人,向萧老夫人露出点点笑意,她思考着该怎么开口,向萧老夫人告状,从她这把和离书要回来。

萧老夫人却和她突然聊起祝柔臻,“你碰到祝家那位千金没有?她来家里做客,来探望我了,听她娘说她还未婚配。”

祝家跟萧家也是挺熟的。

东月鸯猜到她走后,祝柔臻肯定会借萧蒹葭的由头接近萧老夫人,混个眼熟博取好感,没想到祝柔臻动作那么快,那么迫不及待。

萧老夫人提起祝柔臻时,东月鸯下意识去搜索屋内萧鹤棠的身影,想看看他的反应。

萧老夫人感叹:“还是眼光太挑了,众多青年才俊她竟没一个瞧得上的,耽误了一年又一年……不知道最后会嫁给谁。”

“她娘还想请我帮忙做媒掌掌眼,这我哪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自家的事我都管不过来,哪还有多余的心思管别人,你说对不对?”

好家伙,原来都劳动祝柔臻的母亲出动,到萧老夫人面前旁敲侧击了。

只是不知道在顾忌什么,还没有明说。

东月鸯看着萧老夫人被瞒在鼓里的样子,觑着柜子旁的阴影说:“是啊,自己的事还是要自己做,依靠别人有什么用,希望祝娘子和她喜欢的人能早些站出来,互明心意,别再遮遮掩掩,我想很多人还是很愿意成全他们的。”

想当初多少人说她配不上萧鹤棠,只有祝柔臻最配。

现在给她这个机会,她想看看萧鹤棠跟祝柔臻到底有没有可能修成正果。

萧老夫人察觉到东月鸯的视线,顺着她的目光向萧鹤棠看去,“怎么了,难不成你知晓祝家的千金喜欢的是谁?鹤棠认识吗?是你们都晓得的人?”

冷不丁被拉进话题的萧鹤棠从阴影里露出,乌黑眼睛回视萧老夫人和东月鸯,微微挑眉,“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东月鸯见自己的话被萧老夫人误解也不解释,她看不惯萧鹤棠假惺惺的模样,当年祝柔臻挂了他满屋子画像的事,闹得那么大,一群姑娘里都知道,萧鹤棠未免没听到半点消息?他装什么?

东月鸯顺着话说下去,“我也是听说,好像就是庸行书院那帮里的,姓马还是姓赵我不大记得了。”

若是萧鹤棠和祝柔臻没什么,听到此话肯定没太大反应,反之就……

萧老夫人:“姓马是哪家,我没印象,姓赵庸行书院里叫得上名字的,应该是赵家的子孙,叫赵传策的吧?他家……”

萧老夫人说起八卦来精神奕奕,然而下一刻被萧鹤棠打断,他看的不是祖母而是东月鸯,戏谑的眼里有几分严厉的指责,似是觉得东月鸯不该这么教唆萧老夫人背后议论别人家事,萧鹤棠一口否决掉:“别乱传了,赵传策不可能。”

萧老夫人:“为什么?”

萧鹤棠不说,东月鸯嘴角的弧度也越来越冷,她把萧鹤棠这一行径归类为他急了,听她这么说他心上人,开始等不及维护祝柔臻了。

东月鸯更加确信,上辈子萧鹤棠和祝柔臻已经勾搭在一起。

话题遇冷,萧老夫人一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萧鹤棠气势懒散,眼神咄咄逼人。

东月鸯笑意全无,没有表情。

萧老夫人察觉不对,把手亲昵地放在东月鸯的膝盖上,拍了拍,“算了,不说别人了,我们顾好自个儿的就行。月鸯啊,你找的那个镖局妥当吗?叫什么?我派人去打听打听,你可别上当了。”

东月鸯情绪缓过来,说了名字,道:“应当不会,那家镖局大得很,官府备过案的。”

事已至此,萧老夫人已经不再阻挠,她只说她知道的消息:“这样啊,对了,我听说最近城外来了些流民,打算聚在庸都郡过冬呢,更多无家可归的还在路上,你去望京城,可别冲撞了你。”

东月鸯现在一心只想离开,哪管什么流民不流民。

她都没细听这些消息的弦外之音,就轻声说:“不怕,有镖局的人护卫,应该不会怎样,再说还有官府呢。”

萧老夫人和她再说了些关于收拾行李的话,眼见时间过去了,东月鸯不便再继续扰她休息,于是起身道别,临走前她听见萧老夫人问萧鹤棠:“你还在呢?月鸯是来看我的,你又是来做什么的?”

她无心再听,出了萧老夫人的门,一阵凉风袭来,东月鸯陡然感觉到比往年还要严重的寒意。

就这样的天气,还有哪儿比这更冷,需要人跑到这边来过冬呢?

东月鸯走到半路,背后有人忽然将她叫住。

东月鸯背对着与飞快萧老夫人说完事情的萧鹤棠,她大概是连想看都不想看到他,盯着前方葱郁而冰冷的小路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哑巴。

萧鹤棠在风中黑发黑眼,束发的丝带绕过耳畔飘拂到他前胸,长身玉立,如松如柏。

他也不要求东月鸯转过头来看着他,神色平淡而冷凝地开口:“方才在祖母屋内,你说你已经找好了镖局,定了去望天城的行程。别怪我没提醒你,最近世道不太平,不宜出远门,你最好三思而后行。”

东月鸯一动不动,头上的珠花鲜艳如果实,裙摆被吹得像麦草波浪。

天上开始下起细细的小雨,她没有动摇,在萧鹤棠不说话以后继续迈开步子。

萧鹤棠再次叫住她,“东月鸯。”

“你到底想怎样?”

“和离书的确在我这,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悔过没有,是不是铁了心要走,但凡你有半个字后悔,我都可以对之前的事既往不咎。”

只要东月鸯低头,说她不想和离了,一切雨过天晴,都还来得及。

无声的沉默代表了一个人的执拗。

萧鹤棠声音低了下去,“真是执迷不悟。”

东月鸯松开紧抿的唇,“明日之前,我要见到和离书,不然我就不要了。”

不要了都要走,可见这份决心。

萧鹤棠淡淡看着东月鸯,眼神里是她猜不透的复杂情绪,“我给你机会了。”

是你不珍惜。

东月鸯自动为萧鹤棠填补上后半句,她在风里仿佛听到了由萧鹤棠对她的失望组成的叹息声,犹如被撞了一下,眼前的萧鹤棠渐渐变得模糊,换成了他们彼此年少时的模样。

成亲前两个月。

当时东月鸯和萧鹤棠的婚事定下来,震惊四座,好多人都不信萧鹤棠怎么会看上一个“小哑巴”,就算明珠蒙尘,东月鸯也和萧鹤棠差太多了。

是家世阶级差太多了。

她个商户之女,几半辈子修来的福气,能成为官太太,如鱼跃龙门,带家里人改头换命。

来祝贺的宾客都在感叹她命好,家中喜事要办宴请,萧府应酬不完,萧蒹葭也要顶上招待客人,她负责年轻和她年岁相仿的女眷,东月鸯作为当事人之一可以不用抛头露面。

那天不管是萧蒹葭还是萧鹤棠都有自己的主场。

而东月鸯愿意的话还可以出来帮帮忙,她听下人说两边都缺人不够招待,路上遇到着急需要干别的差事的下人,就接替了他的活,主动送萧蒹葭和萧鹤棠点名要的东西过去。

萧蒹葭的位置更近,她站在柱子后面,默默等候萧蒹葭正在安慰落泪的祝柔臻,“你别哭,我问过我哥为什么答应娶她了,他说那是因为我祖母,给她家一个机会,报恩。”

二人一走,东月鸯又拖着步子失魂落魄地去到萧鹤棠那边。

那边年轻男子多,为了庆贺,酒喝得空了一坛又一坛,醉了便围在萧鹤棠身旁,大声谈笑,“鹤棠,知不知道你定亲,郡里多少女子失意,说说吧,那么多爱慕你的美娇娘,你怎么选了个不爱搭理你的?”

萧鹤棠也喝醉了,他单膝傲慢地坐在所有人中间,手捏着酒杯,满脸通红,醉眼黑得发亮,被起哄了很久才笑着说:“我给她一步登天的机会,她凭什么不理会我?”

机会又是机会。

当年萧鹤棠娶她是为了帮萧老夫人还恩情,帮东家从贱商改变阶级,并不是因为喜欢东月鸯而娶她,现在东月鸯不想要这个机会了,更不需要恩情怜悯,她从回忆中抽离,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清晰,她想要的也更加明确。

夫妻之间或许可以逢场作戏,一旦一方开始强求起感情,那相敬如宾还怎么演下去。

萧鹤棠对她明显是没有情的,没有情……

趁现在还有回头路,东月鸯愿意主动退出,她缓缓转身,细密的小雨像点点霜花沾染在她鬓发上,天色阴沉,东月鸯和萧鹤棠隔着廊柱的距离远远对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清夹在风里雨点里的小小声音,“君若无情我便休,自此山水不相逢。”

从今往后,我不思量你,你也莫思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