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新气象,叶词与伍洲同戴袖套,报纸叠成帽,两人动手重新装修办公室,贴墙纸,安隔断,地板铺瓷砖,窗子、灯具和风扇通通拆掉换新,家私拉到旧货市场处理,买新的,依照风水摆放。

弄了几天,最后打扫卫生,擦亮招牌。

今年的任务是招兵买马,逐步脱离九叔,自己能够出来单干。一直挂靠别人的公司,工程款走人家的账户,还有高昂的管理费,终究不是长远计。叶词的梦想是有朝一日可以独立参加竞标拿工程。

“老叶,等我们核心班组和技术人员配齐,看谁还敢说草台班子!”

叶词抱着胳膊打量招牌,蛮有信心地点头:“做大做强,指日可待!”

这边她公司开张,那边康建国打来电话,想让她从中牵线,看看能不能请到杨少钧吃饭。

九叔的人情不好推,杨少钧更不好请。叶词挑个合适的时间笑盈盈打过去,约明晚,没空,后晚,还是没空。话至于此意图明显,但她锲而不舍,继续约下周。

杨少钧直接笑了,说:“要不这样吧,叶小姐,等我有时间再给你回电话,好吗?”

叶词赶忙道谢:“好的好的,打扰了打扰了。”

虽然吃了闭门羹,但也并非一无所获,她打听到杨少钧下周三晚上在金宵酒楼有饭局,于是替康建国订了个小包厢,安排偶遇。

到那天,叔侄俩收拾得整齐,早早去饭店等候。

算着时间差不多,康建国点了瓶很贵的酒,让服务员送去杨少钧的包厢,顺便附上自己的名片。

“需要带话吗?”

“就说我不好意思打扰他们吃饭,以后有荣幸再向小杨总请教。”

“好的。”

叶词问:“为什么不直接过去敬酒?”

“以退为进,晓得吧?”康建国说:“临时送礼等于逼人就范,交情不是这么交的。”

“那我们今晚就这么撤了?”

“不着急。”

又过半晌,康建国叫来经理,帮忙把隔壁的单给买了。

“康总,小杨总请二位过去坐坐。”

康建国一拍大腿,拿起皮包夹在腋下,出门时不忘提醒叶词:“待会儿不管聊什么,工程的事一个字都不要提,知道吗?”

“嗯,晓得了。”

两人随服务生来到杨少钧的包厢,里面很静,圆桌上五六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梁彦平竟然也在。

虽是商务饭局,但大家看上去并不局促,舒展随性。杨少钧安排加了两个位子。康建国笑得人畜无害,先敬酒一杯,自来熟,天南地北聊开,话题五花八门层出不穷,从桌上的膏蟹聊到工商局某领导儿子的八卦,席间气氛很快被炒热。

杨少钧若无其事地瞥了眼叶词,又转头看看梁彦平,嘴边噙着意味深长的浅笑,不露痕迹。

康建国最会来事儿,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挨个碰杯。

叶词自然跟在他身后帮忙斟酒。

这套热情憨厚又喜庆的功夫不知骗过多少人,康建国是典型的笑面虎,看起来仗义好说话,其实心里算计得门清。

大半张桌子绕完,来到梁彦平身前,康建国忽然拉过叶词,笑说:“小叶啊,你和梁工是朋友,你们俩该喝一杯。”

杨少钧也忽然开口:“叶小姐和彦平多久没见了?”

梁彦平不语,叶词笑回:“上个月才见过。”

杨少钧点头:“听房东讲,你搬家了,公寓转租给别人,怎么回事,住得不高兴吗?”

“没有没有,今年工作忙,我想住得离公司近些。”

“这样啊。”杨少钧若有所指般莞尔:“我还以为彦平得罪了你,所以你不想跟他做邻居了。”

叶词摆手,言谈举止尽是客套:“怎么会?”

康建国拿来一只新的玻璃杯塞到叶词手中,再倒入大半杯红酒,一面朗笑调侃,一面推她手肘往前:“去,敬梁工一杯。”

叶词知道梁彦平不喜欢这些表面功夫,更不耐烦应付,于是收敛几分假笑,告诉他说:“我干杯就行了,你不用喝。”

梁彦平抬起幽深眉眼,清冷面孔在灯影下寂静。

也许他以为她在说场面话吧,无所谓,叶词此刻心里是甘愿的,不想让他被酒桌文化弄脏,不想他沾上世俗里的浊。

杯子举起,正往嘴边送,梁彦平忽然搭住她的手腕制止。

“康总开车来的吧?”他并没看她,视线转向一旁。

康建国道:“啊,对。”

梁彦平点头,站起身,顺手拿过叶词手中的高脚杯:“叶小姐待会儿要当司机,这酒我喝吧。”

没什么废话,他仰头饮尽。叶词瞧着上下滚动的喉结,心头恍惚了几秒。

梁彦平脸色淡淡,抬了抬空杯示意:“幸会,康总。”

杨少钧在旁边好整以暇看戏,目光颇为玩味:“叶小姐,还是邻居哥哥对你好吧?”

她客气地笑笑,回到座位,杨少钧继续追问:“对了,上个月你和彦平在哪儿见面的,不是搬家了么?”

叶词面不改色:“就是准备动身的时候,他刚好出差回来。”

杨少钧拖长调子哦了声:“我从房东那儿听到消息,早上给你打电话,想问问情况。”他说着停顿片刻,挑眉:“不过你没接。”

叶词拿起桌边的纯净水,垂眸抿了一口:“是吗,可能漏掉了吧。”

她不是没接,而是被梁彦平接了。

那天早上迷迷糊糊听见手机响,她起不来,连手指也没力气动。梁彦平去客厅拿手机,叶词听见他低哑平淡的声音,像冬季潮湿的雨雾,弥漫在她心间。

“你找她干嘛?”

“现在才几点。”

“需要向你交代吗?”

沉沉地,潦草几句,接着再无声响。

天还没有亮,屋内透一层阴郁的蓝,四下静谧昏暗。烟草味浅浅飘散,叶词睁开疲惫的眼,看见梁彦平坐在椅子里,单手支额,沉默地看着自己。

光线似明若暗,那张英俊的脸没有表情,只是静静抽着烟,轮廓很深,清烟缭绕,眉眼疏离,又是慢条斯理的模样,整个人显得更加薄凉。

叶词趴在床上,也这么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默然对视许久,他掐了烟,起身过来,蓦地掀开被子。

等反应过来梁彦平要干什么,叶词终于强烈意识到什么叫居高临下,因为她正在体会巨大的压迫感,动不了,躲不掉,心口好似在擦火,一下又一下。对,就是胸膛中间的位置。他的双手仿佛有移山倒海的能力,将山峦拢起,形成狭窄的沟壑,让他可以穿行其间,恣意来去。惊骇的画面近在咫尺,叶词不敢看,别开脸躲避,脖子拉出修长的弧度。

梁彦平在上方瞥着,冷峻如常。分明做着不堪的事,却如此疏慢姿态,观赏她的窘迫与无措。

他要用这种强势到近乎侵略的方式完成对她最后的征服。

即便是伤害,也好过停留在刚才含蓄婉转的对视里,留下不该有的想象空间。

其实叶词心知肚明,只是没想到大半个月过去,再次见面,梁彦平衣冠楚楚地坐在那儿,整洁优雅,一丝不苟,照旧清俊无匹。那些荒唐场景仿佛做梦。除了叶词,没人知道他在床上的一面,有多么禽兽不如。

杨少钧猜到其中古怪,貌似无意地追问他们上次见面的细节。

梁彦平不搭理,往后歪在椅背,一只手搭着桌沿,懒散拨弄杯底,双眸一片清澈疏慢。

“不记得了。”他这样敷衍。

于是皮球又踢到了叶词这儿。

叶词一对上梁彦平的眼睛就想起他欺负自己的画面,心脏乱跳,竭力稳住,敷衍道:“随便聊了两句。”

“聊什么了?”杨少钧不厌其烦。

一个字都没法说。叶词耸耸肩:“我也忘了。”

杨少钧若有所指般笑道:“你们俩还挺有意思。”

叶词此刻无比懊恼,刚才竟然担心梁彦平被酒桌上的人情世故弄脏。你瞧他气定神闲装正经的样子,分明游刃有余。杨少钧捉弄,他跟着看戏,仿佛置身事外,观赏她如何睁眼说瞎话。

真坏啊。

他把叶词弄脏的时候也没有手下留情。

坏透了。

席间继续热闹,叶词垂眸敛声,没再说话。

九点过,饭局散了,一行人走出金宵酒楼,霎时清风扑面,分外醒神。

康建国喝多,摇摇晃晃像只企鹅。林凤打发王劲生过来当司机接人。

“别管我啦!”康建国指指后边:“醒目一点,去扶叶小姐。”他和林凤都想撮合这对年轻人。

长辈发话,王劲生自己也冒出一些心思,赶忙殷勤上前照顾叶词:“小心,慢点儿。”

叶词今天穿高跟鞋,外面有台阶,不太好走,王劲生的手探过来,她当即避开:“不用,谢谢。”

年轻男人看不懂脸色,且自身有种莫名的自信,对女性的礼貌产生误解,屏蔽掉对方的拒绝,继续积极表现:“能行吗?我扶你吧。”

王劲生的手又伸过去。

“她已经说了,不用。”梁彦平面无表情从后面走来,自然而然揽过叶词,冷瞥了眼对方没有分寸的爪子,问:“你没听见吗?”

“……”王劲生脸色难堪,望向叶词,以为她会帮忙解围,毕竟初次见面的印象,她侃侃而谈,知情识趣,很懂得给人留面子,想必这回也一样,不会让场面尴尬。

可没想到叶词正眼也不瞧,随手揽住梁彦平的腰,稳定平衡,俩人搂着径直走开。

杨少钧见状忍笑,攥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

下了台阶,梁彦平把车钥匙递给叶词:“康总有人送,你来帮我开车。”

“哦。”

叶词虽然善于为人处世,但不是一味周全,她脾气也大,心里厌恶起来就只顾自己是否舒坦,不会再管对方面子挂不挂得住了。

梁彦平坐上副驾,闭目养神。

叶词专心致志地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