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段小郎。”段和叫住了段锦,跟上来。

段和是宣化军出身。

段锦自然不知道前生后世的事,只知道之前启程攻打方城,段和曾出列说话,入了叶碎金的眼。特特叫他把段和提到了身边。

段锦跟在叶碎金身边,会关注每个叶碎金关注的人。

他关注了段和一段时间,发现与他颇投契。果然,主人喜欢的人他也会喜欢。

除了赵景文。

段和跟上,赞道:“真看不出来,小郎年纪轻轻,却很会说话。”

段锦笑道:“我本就是给主人跑腿传话的,不会说话可还行?”

段和提醒他:“小郎已经是校尉了,称‘大人’即可。”

段和不是第一个对他这么说的人了。

段锦于风中横了他一眼。

“便这校尉的出身,也是主人给的。”他说,“没了主人,我什么都不是,活不活得下来还得另说。”

“便一辈子喊‘主人’又怎样?”

段和摸摸鼻子,化解尴尬,笑道:“小郎忠心,大人定是看得到的。”

这一句倒深得段锦的心。

他拉段和:“走,去我屋里喝酒去。”

从前段锦不需要考虑人际关系这种事。

他自小在叶碎金身边长大,受她偏爱。自己又生得俊俏,口舌伶俐。在整个叶家堡都吃得开。

叶家长辈看他是个伶俐可喜的小厮,叶家小辈和他一起长大,当他是玩伴。

管事们都给他面子。

他这样吃得开的人从来不需要特别地去和谁拉拢关系。

说起来,还是赵景文给他上了一课。

段锦会特别关注叶碎金关注的任何人,怎么可能不关注赵景文。他一直都在观察赵景文,揣摩赵景文。

赵景文在门客、家将中拉拢人心的行为自然落入了他的眼里。

因私心而观察,因用心而细品,待品出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来,也不耻于向自己讨厌的人学习。

人都是有长处的,赵景文若是没点长处,又怎么配站在主人身畔。

但叶府里他真心欣赏的人大多身份高,轮不到他拉拢。身份普通的人又大多看不入他的眼睛。

反倒是这个入了叶碎金眼里的段和,他瞅着颇不错,有意亲近。

段和与他所想相仿,也很想与这个节度使大人身边贴身的人亲近。

且这人还不是谄媚事人的无用之辈,他虽年轻,却头脑聪明清醒,身手谈吐都属上佳,不输给叶家的年轻郎君们。便上次方城之战,他的军功也是实打实的。

节度使大人在哪里,段锦就在哪里。不光议事堂他进得,听说节度使大人的书房,能够不通禀直入的,整个叶家堡便只有段锦一个人。

或者干脆说,整个邓州就只他一个。

如今,想与段锦亲近的可不是只有他。

段锦显然乐意和他亲近,段和岂有不从。

两人相携到了段锦的住处,正碰上叶碎金房里一个丫鬟抱着个包袱来找段锦:“主人叫我们给你缝的衣裳。快接着,好沉呢,累死我了。”

包袱不小,段锦忙接过来。

府里的秋装前阵子才刚配发下来的。段和虽然是亲兵,不算是府里的人,因看到很多仆从穿了新衣,也知道。

这送来的,显然是额外的待遇。

他打眼瞅着,段锦显然很习惯于这种超规格的待遇。他根本就没问“怎么又有衣服之类的”,反而是问:“怎是你来?秋秋呢?”

这丫鬟年纪小些,秋秋比段锦大几个月,当年和段锦一拨学的规矩,一起长大,十分熟稔。

秋秋虽已经是叶碎金身边的大丫鬟,但往日里给段锦送东西,都是她亲自过来。

小丫鬟笑嘻嘻:“秋秋姐订亲了,这几日都在躲羞呢。”

段锦吁了口气:“她定下来啦?订的谁家?”

“就是小亮哥,秦管事儿子。”

“那很好啊,阿亮办事很稳妥,以后定也能做个管事。你且等我一下。”

段锦给段和道个罪,匆匆先进屋去,拿了个荷包装了些碎银:“我随个喜,给她买糖吃。对了,她什么时候发嫁?”

“说是明年这时候。她再带我们一年。”

“那你告诉她,到时候我给她打个大银镯子,粗粗的,给她添妆。”

小丫鬟捏着荷包脚步轻快地走了,段锦才请了段和进到房里,炕上坐。取了小食与酒招待他。

段和打量这屋子,收拾的十分齐整,柜子箱子还包着铜角。

便是管事的房里,也就这样了。

且他四下看看,更是看出来:“你一个人住啊?”

旁的屋子敞着窗,都能看出是几个人合住的。

段锦眉飞色舞:“是,我可不一样。我可是在主人膝前长大的。”

刚才在军营,明明冷面冷口,气势凌厉,年纪轻轻便能镇住许多成年汉子。现在偏作少年清扬天真模样。

段和都看得明白。

因叶碎金也不过二十岁年纪。

十七八岁的少女和十二三岁的男童差距还是很明显的。但二十岁的女子和十五岁的少年郎差距就没那么明显了。

尤其段锦身量高,显然衣食用度都好,那身板结实矫健,从背后看着宽肩窄腰的,完全是成年男人的体格了。

这许多超格的待遇必会引人羡慕甚至嫉妒,难免有不好的话出来。

但单看段锦这份维护叶碎金的用心良苦,段和就觉得叶碎金偏疼这少年,值得。

段和也不说破,只和段锦斟上小酒,在窗边对酌。

聪明人和聪明人相处,就是轻松。

“我年纪小,哥哥不必与我客气,唤我阿锦即可。”段锦道,“一直想问哥哥,在方城之前,可曾上过战阵?”

“剿过匪。”

段锦眼睛亮起来:“我就说,看着就能看出来哥哥不是生手。”

段和也必须骄傲一下:“好歹我们是宣化军出身的。”

可不是什么杂牌军,是前朝的正规军。

段锦便与他复盘方城之战,分析当日情况。

说到方城之战,段和拍案道:“我须得说一句,咱们大人当真不愧是将门之后。这是她头一次领兵实战吧?我与咱们几个宣化老兵早就叽咕过,每一步的安排,几没有错处。若有,那是下边人没经过战阵,初战心慌,绝不是大人的问题。”

段锦比听到自己被夸还高兴,俊脸生辉:“那当然。”

两人用小食、餐碟、酒杯摆出地形,细细复盘起来。足足聊了半个时辰还多,十分畅快。

待离开时,段和已经和段锦勾肩搭背:“改日去我家里,让你嫂子炖只鸡,我招呼几个兄弟,咱们一起喝一个痛快。”

因是在叶府里,便连段锦也只敢小酌,并不敢喝醉的。

段锦眉眼带笑地答应,还包了点心让他带回去给孩子。段和也不推辞,笑着道谢接了。

段锦送他到叶府后门,段和感叹道:“邓州眼看着越来越安稳红火了,大人若是能再生个儿子,就更稳了。赵郎君早点回来吧。”

天色昏了。

段锦借着门檐的影子藏住情绪,只笑捶了段和肩头一拳:“不劳你操心。”

段和哈哈:“也是。”

拿着亲兵的饷,操着节度使的心。

段锦独自回房里收拾杯子碟子。

方城之战其实叶碎金早给他复盘过。兵书上的许多东西就是要这样才能落到实处。

但叶碎金的视角完全是指挥者的视角,所以段锦才找段和再复盘,从底层兵士的视角再反复推演分析得失,果然还是很有帮助的。

那些文字的东西,理解得更深刻了。

打仗,真的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但段锦的好心情都被段和临走前的多嘴给破坏了。

叶碎金自绝生育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除了本家血亲之外,就只有几个贴身的人知道。段锦和秋秋就都是贴身的人。

想起段和的话,段锦的心情矛盾极了。

难过叶碎金不能拥有自己的子嗣——女人都是想要孩子的,是吧?

但叶碎金不会给赵景文生孩子,他的内心深处又有种隐秘的庆幸。

要不然,主人和赵景文生下了小主人,他到底是喜爱小主人,还是厌恶小主人呢?

光是这么想,都觉得好生令人苦恼。

幸好,这事根本就不会发生。

赵景文现在在哪呢?

段锦甚至有点希望,这个人最好就不要回来了吧。

不是有那种赘婿私自跑掉的吗?小时候就听说过。赵景文怎么不跑呢。

啧。

叶家军新兵第一次大考场面相当相当壮观。

一千多条汉子都打着赤膊,排队轮流考核。青衫的老兵负责考试、巡逻,文书们登记。

人虽多,却也井然有序。有吆喝声、训斥声维持秩序,又常有喝彩声或是起哄声响起,场面热火朝天。

身上有军职的叶家人几乎都到了。

年轻郎君们尤其兴奋,因叶碎金许了他们可以先挑人,看顺眼的就可挑走做亲兵。当然,要等三次考核都通过录正之后,不过现在可以先甄选。

除了叶三郎一如既往地沉稳,其他如四郎五郎诸人,各个瞪大眼睛,摩拳擦掌,定要挑些好苗子,先登记下来,不能让旁人抢了去。

叶碎金一身戎装行走在队列之间,腰肢收束,配着长刀,衣摆在风中猎猎翻动。

她走到哪里,哪里的军汉们就赶紧挺直了腰背。

诸人跟在她身后,也四处扫视。

这热火朝天的场面,令叶四叔心中翻涌许多说不出的感慨。

他看看走在前面的叶碎金,虽是女子,却身姿矫健,腰背挺拔。

这是邓州叶家的掌家人。

邓州节度使。

她还这么年轻!有无限未来!

叶四叔不由又骄傲又心酸,又有股子豪气充塞着胸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