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王妃目眦尽裂,死死盯着张昭,张昭垂下头,不敢与她对视。

这个张昭,在燕长庭身世被揭晓之前,他的地位一向不低,虽重瘸,却一直担任青云堂武教头一职,在庄上荣养已多年。

因为他是当年的虔王心腹护卫,奉命抱着替换后的襁褓,厮杀出了重围最后找到沈敖求助的人之一。

当年之艰难,浴血奋战,几乎人人重伤,他是唯二熬过伤势活下来的,所以就连哪怕是当年的燕长庭,也对他非常优厚。

他和虔王妃的交集,发生在杀出重围之前。

当年,虔王决定用幼子相替,虔王妃不肯,苦苦哀求,后又哀求张昭,最后奶母被抓住之前,用一个木盘把孩子顺水放了下去。

张昭伤愈之后,回头去找,私下找了将近两年,才终于在沿河一个山区找到了他的小主子。

张云很命大,被人捞起来,之后辗转卖到一个没有儿子的人家。

外头有些风声鹤唳,但这户好不容易得到儿子的人家,还是咬牙将孩子捂下来了。

张昭找到之后,花重金把孩子赎回。

得益于他的主子,张昭受到了启发,这个忠心耿耿的护卫,最后私下用儿子把他的命大的小主子换下来了,给了孩子一个安稳的容身之地和就近照顾的环境。

不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张昭最后的招供,却也是因为儿子,在他愧对了多年的亲生儿子面对生命威胁之前,他扛不住最终全招了。

现场落针可闻。

魏渠的声音犹在耳边。

虔王妃尖叫声停住了,颈脖细长的青筋凸起,她骇然盯着魏渠和燕长庭,抑制不住的紧促呼吸声。

燕长庭偏头,却对魏渠点了点头,“想来是不错的了。”

没有证据,但,能轻而易举使唤得动虔王妃,还让张云顺势而为,潜匿在燕长庭身边为仆为奴当了十几年细作的人,想来,除了他的亲生兄长能有这样分量之外,别无他选了。

结合年纪,也对得上。

燕长庭盯了张昭一眼,“你说是吧?”

他翻了翻那叠纸,上面果然有!

张昭垂下头,一声不吭。

他当年小心翼翼把孩子养在身边,本来也没有想其他,想着保住命就不愧主子王妃,不想,却在张云十岁的时候,接到了一封信。

——虔王世子,事发当时,正好跟着老师在郊外体察民风,折返王府途中。

他的老师带着他逃跑,一路狂奔跑到虔水边,被追上逃无可逃,最后他的老师带着他自刎投河。

恰好,当时虔王世子身边就有一个王姓的亲卫。

“这人,该是王钦和王淮的亲长吧?”

父亲,或者叔父。

所以,司马超知道虔王换魏,却不知道灰衣人。

因为,他们是当年的亲身经历者。

并,应当是不忿的,并且无时无刻不想着利用魏氏这个当年牵连他们全家的罪魁祸首把失去的东西夺回来!

虔王愧疚难当,那仅仅只是虔王一个人而已。

燕长庭缓缓踱了两步,站在虔王妃和张云之前,“你们说是吧?”

张云僵硬,方才惊慌失措的神色已经尽去了,他低下头,紧紧捏着拳。

虔王妃却一刹崩溃了,对!燕长庭猜得一点都不错,可那又怎么样,她满头满脸大汗,青筋毕现,尖声:“不,你说漏了一样!!”

她死死瞪着燕长庭:“我是魏氏的女儿,而你不是魏氏血脉?!凭什么——”

凭什么啊?

她眼里迸发出仇恨,都是魏氏的女儿,为什么她儿子得给魏太妃的儿子垫脚牺牲,“我的儿子不是命吗?!”

“还有!都是魏氏的女儿,魏氏的一切却理所当然归了她及她的儿孙,而从来没有人想过还有我!”

“凭什么?究竟凭什么?!”

虔王妃胸脯剧烈起伏,她终于将她将近二十年的不忿嘶喊出声!还是在场的魏渠、陈婴阳、邓洪升,这些人凭什么这些都把她当摆设,魏氏至少有她的一半,难道她说得不对吗?!

何止不对?

简直大错特错。

魏渠不是好脾气的人,听见对方这么一番充满怨恨指鹿为马的指责,眉目就是一厉,“换命之事,你找虔王去!”

这是虔王的决定,不是吗?

柿子找软的捏吗?可惜在场没有软柿子,你要怨你要恨,也看旁人买账不买账!

他指尖刀在飞速转动,蹲下来,轻蔑拍了拍这个日前他还尊称一声小姑姑、理所当然视保护对方为己任之一的女人的脸,他恨道:“魏氏的一切,凭你也配?!”

虔王妃的脸颊被拍得啪啪作响,这种极度侮辱人的动作让她目眦尽裂,看得出来,她仍然极度不忿,沈箐托着腮看戏已经看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她悠悠叹了口气,好心道:“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吧。”

“但凡得到,总归有付出的,那你说说吧,自出生伊始,你为魏氏付出了什么嘛?”

“你怕是没有想过,魏氏曾经和今日有的一切,有太妃娘娘的一份功劳。”

魏太妃驰骋沙场,一手一脚奠基的魏氏,魏氏成就了她,而她也是塑造魏氏荣光的一员。

她好不容易挣脱牢笼,手掌魏氏,却从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家族为整个魏氏流血的人复仇。

而虔王妃大概不会想这么多,她就想着自己姓魏,就合该至少占一半。

她不会想,她从来都只是魏氏庇护底下的一员,而庇护她的人恰恰魏太妃是其中一个。

“哪怕今时今日,太妃娘娘的心愿也是让魏氏一族及当年麾下所有人的灵位得以重见天日。”

洗刷叛逆罪名,葬归故土,光明正大享受供奉。

沈箐拍拍手,站起来,笑了下,“那你呢?”

最基本一点,想要魏氏的势力,却不是为了替魏氏复仇,这里就得反赠你一句凭什么了?

虔王妃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沈箐几问,直接把她的面皮扒下来了,她死死瞪着沈箐,燕长庭侧身挡住,眉目一冷。

虔王妃彻底说不出话出来了。

现场死寂,只听见她和张云剧烈的呼吸声。

魏渠讽刺一笑:“和她说这么多干什么,既然查清楚了,直接宰了吧!”

魏渠眉目森然,指尖刀一动,寒芒闪烁,他可不是开玩笑的,对于叛徒,他十二万分的憎恨,恨不能当场就将其千刀万剐!

魏渠杀机毕露,“刷”一声银芒骤闪,虔王妃骇然惊呼,“啊啊啊啊——”

下一瞬,有个人扑过来一挡,抱着虔王妃往后一个翻滚,避开魏渠给她放血的一刀。

“你敢!你敢?!”

张云目眦尽裂,他紧紧抱着自己的母亲,将她挡在身后,要杀她,先从他尸体上踏过。

但此情此景,今日的身份败露,母子二人只怕无法全身而退了,他死没关系,但母亲!

他霍抬头看燕长庭,对方占据了他身份多年,不管他是不是梁太后还是魏太妃之孙,他就是用他身份活下来了,他哑声:“我做错了什么?”

“你这么些年,用我的身份藏匿下来的,得到一切,我没说错吧?”

“你欠我的!”

说一千道一万,燕长庭就是欠他的!

滚滚热汗,濡湿了张云的眼眶,他喘息道:“放了我母亲!”

燕长庭垂眸盯着他。

眼前这对母子,紧紧攒着彼此的手臂,张云年轻的脸上,是一往无前的决然,而虔王妃的瞬间找到了主心骨,她不再害怕,反而多了一种焦急和光辉,“不,不,孩子,你……”

“说得好。”

燕长庭淡淡道。

他打断了虔王妃的话,抬手止住了魏渠下一步的动作,“那我给你们一次生的机会如何?”

魏渠皱眉:“三弟?”

燕长庭点点头,“就这么死了,便宜他们了。”

既然张云这么说了,好,那他就给他们一个条件,“如果司马超愿意拿瑟城岙川三关来换,那我就废了你武功,让你们回去,如何?”

这是刚才沈箐附耳对他的说的,沈箐这人有点坏心眼,看着张云这张年轻而决绝的面庞,很好嘛,为了保护母亲而甘心赴死,只是杀人不过头点地,有什么趣的?损失过的东西又不能因为他们的死而挽回,为什么要成就他们母子兄弟情深?

而且她才不乐意让司马超心理上占据道德高地呢!

燕长庭提出的这个条件极其刁钻,对战局影响非常之大,张云听懂了,但他依然眼睛陡然现出光芒。

显然,他对自己和母亲在兄长心目中的地位非常自信。

他紧紧捏着母亲的手,而虔王妃脸上也不禁露出喜色,母子俩紧紧偎依在一起。

魏渠思索,这个买卖还能让人接受。

他终于,把指间刀收起来。

银芒一闪,他余光瞥见虔王妃和张云的表情,不禁哼笑一声,侧头和燕长庭对视一眼。

不管是燕长庭和魏渠,这两位看人性阴暗面,向来都是很透彻的。

对于张云的自信,两人不置可否。

“但愿他们不会失望吧。”

走出石牢,魏渠抬头看一眼火辣辣的太阳,如此说道。

沈箐说得也对,如果能将战事缩短两年,将复仇成功提前两年,让魏氏一族及其他人得以早些重见天日,那么,倒也算是值得的。

现在,就看司马超的了。

愿不愿意,换回为他委身人仆潜伏多年的亲兄弟和母亲了。

魏渠也没在这个话题多打转,侧头,“你们写信?”

他心里惦记着沈恬,这几天魏太妃情况不稳定,他都陪着只给沈恬去了个报平安的口讯,现今去心似箭。

魏渠看了沈箐一眼,有点点欲言又止,他大概想着带沈恬的女儿来看看魏太妃,但他身份没到自己开口不合适,想拜托沈箐吧,又想到这是沈恬伤痕,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暂搁置下。

将写信的事交给燕长庭沈箐,他打了招呼,抬脚就去了。

燕长庭和沈箐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沈箐瞪他,“看我干嘛,写信去!”

她跟着跑了,她明白魏渠的意思,于是她决定要当一个坏心眼的电灯泡!

虽然被瞪了,但沈箐笑靥如花,亲昵不减从前,燕长庭心里很高兴。

魏渠、沈箐,他忍不住笑了下。

退一步海阔天空。

感觉世界都有点不大一样。

让人不禁心生愉悦。

他回头往一眼身后的石牢,全岩石的夯筑,背光的门洞黑黝黝的,张云进去了,而他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