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茵茵回来时,赶上风云骤变,电闪雷鸣。

她顶着竹篓小跑在逦递山路上,隐约听见了郑氏的哭喊声。

只见郑氏的儿子曹昊被人打倒在地,缩成团护住了脑袋。

一群五大三粗的男子正拽着郑氏的头发,将人往外拖,嘴里骂骂咧咧,逼她交出房契,抵还泼皮子欠下的赌债。

郑氏哀求连连,却换不来半分同情。

阮茵茵撑着伞跑过去时,打手们已经拿到了房契,其中虽有人认出她是河边的小姑娘,却也没有过多计较。

阮茵茵来到郑氏身边,瞪了曹昊一眼,想要将郑氏扶进屋,“婶婶先进屋吧。”

对方只是收了地契,并没有将他们娘俩撵出去,想必不是来收房子的,而是想要逼他们尽快偿还债务。

见状,曹昊堵住阮茵茵,抹了一把被雨打湿的脸,“我说妹子,我家都被砸成稀巴烂了,没处落脚,你就不能容我们母子暂住一晚?”

惹了祸还优哉游哉,半点不心疼人,这样的泼皮属实可气!

阮茵茵没好气地推开他,扶着郑氏走进自己的家,“婶婶先坐,我去烧壶热水。”

郑氏哀哀戚戚地坐在长椅上抹眼泪,曹昊倚靠门边拧衣摆,边看向阮茵茵,目光愈发放肆,“邻里一场,妹子能先借哥点钱不?回头按三分利还你。”

阮茵茵冷笑,“我可填补不了无底洞。”

“你要看着我娘露宿街头?”

“你少打感情牌。”

小妮子油盐不进啊,曹昊心里窝火,也早就打起了阮茵茵的主意,虽不地道,可谁让她只与姐姐一起生活,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呢。

自认倒霉吧。

“哥再问你一遍,能不能帮忙?”

阮茵茵点燃泥炉,将水壶放在炉灶上,不咸不淡地回道:“我管郑婶,你请便。”

曹昊啐出一口痰,流露出痞态,大步走向阮茵茵,二话不说,拎着腰带就将人扛上了肩头。

“啊!”

天旋地转,阮茵茵使劲拍打他的背,“曹昊,你作甚?”

郑氏也吓得站起来,拦在儿子面前,“小畜生,你要带茵茵去哪儿?!”

“卖了还债。”曹昊大力推开郑氏,朝门口走去,他算盘敲得溜,这里山高皇帝远,一个孤女被卖进窑子,注定跑不掉,也掀不起浪花,他收了银子,可以高枕无忧。

郑氏抱住曹昊的腿,责骂声被雷鸣掩去,形不成气势。

曹昊想趁着大雨路上无人,将人赶紧卖掉,故而使劲儿蹬了郑氏一脚,头也不回地离开。

男女力量悬殊,阮茵茵情急之下朝着隐于暗处的扈从们唤道:“愣着干嘛?救我!”

见状,两名扈从欲现身。

他们是韩绮的心腹,听令韩绮叮嘱,不可轻易现身,可此刻,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不得不现身。

可他们刚要出手,脖颈却是一疼,转瞬两眼一翻晕在暗处无人注意的角落。

没见着阮茵茵的救兵,曹昊只当她虚张声势,不免讥诮道:“喊谁救你呢?别指望了。”

阮茵茵顾不得他的调侃,急急唤着。

蓦地,轩榥之内忽然掷来一盏铜质烛台,正准砸中曹昊的后脑勺。

“诶呦,娘的!”

曹昊扭头看去,见打开的轩榥处,有一人迎风而立,雷电映亮了他的面庞,俊美得如同画中人。

可看着像个文弱书生。

卑劣的臭虫,在认定对方比自己弱时,自是气焰高涨,他扛着阮茵茵走过去,隔着轩榥拽住贺斐之的衣襟,虽不知此人为何出现在姐妹二人的家中,但离得近了,发觉此人的容貌太过出众,不如一同卖进窑子算了,说不定比阮茵茵还值钱。

心里想着,他忍不住咧嘴一笑,这买卖值了。

可下一瞬,疼痛感突然袭来,整个口腔为之一颤,口中血管爆裂。

“砰!”

身体飞了出去,倒在泥土里。

阮茵茵也跟着向后飞去,却在落地的一刹那,被人夹住腰,带进了一抹带着檀香的怀抱。

曹昊的惨叫和郑氏的惊呼荡在耳畔,阮茵茵愣愣看着突然出现的男子,杏眼轻颤。

男子携着皎月花影而来,即便穿着青衫白衣,也难掩姱容冰骨的矜贵之气,似有剪剪微风萦绕周身,蕴藉中透着寒凉。

贺斐之松开怀里的女子,慢慢走向捂嘴后退的曹昊,在他一尺之外停步,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语调极淡:“按我朝律令,拐卖妇孺,应杖责一百,当众游街。而不孝者五,你皆占了,其罪当诛。是以,留你不得。”

像是听了个笑话,曹昊皮笑肉不笑地怼道:“你是哪里冒出来的,也敢跟我讲道理?”

贺斐之没有理会,抬脚踩在他的小腿上,以脚跟轻碾,看似不重,却使其腿骨寸寸碎裂。

若非郑氏拼命求情,曹昊必然当场毙命。

被母亲掩在怀里的曹昊咽不下心气,指着贺斐之道:“你谁啊到底?当自己是知府官老爷了?你给我等着,早晚有你跪地认爹的那天!”

可嚣张的话语刚出口,曹昊就重重地咽了下口水。

只见紫电划墨空,一道黑影徒然逼近。

曹昊还来不及细想,身体就被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震得五脏六腑皆痛。

不仅如此,在落地的刹那,眼前横过一把长刀,刀刃锋利,泛着冷光,抵在了眼球之上。

“泼皮小儿,再敢口出狂言,老子就剜了你的眼珠子喂狗。”

眼前的陌生男子可不像在说笑,别说曹昊,就是阮茵茵也瞠大了杏眼,不可置信地看了过去。

这人是盛远!

他们都找来了!

是何人泄的密?

阵阵不安涌上心头,阮茵茵颤着手去扯贺斐之的衣袖,却在触及到时,听见了一阵求饶声。

欺软怕硬的泼皮,哪禁得住这般恐吓,当场吓尿了裤兜。

贺斐之懒得再看,淡淡一句“盛远,交给你了”,便带着阮茵茵回了茅舍。

大雨淋湿衣裙,阮茵茵迟缓地反应过来,再次拉住他的衣袖,“别伤郑婶。”

贺斐之略瞥她一眼,径自走到泥炉边,隔帕取下水壶,熄灭炉火,为她倒了一杯热水,“你不觉得,对我缺个解释?”

阮茵茵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为何没有在讨债者施暴时出手?”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为何要管?”

阮茵茵蹙起眉尖,又一次感受到他的冷血。

贺斐之抖开提花嵌玉蜀锦鹤氅,搭在女子肩头,“先去换件衣裳。”

同样的,他也浑身湿透,却丝毫不在意凉意袭身,眼中只有面前的女子。

房门被他的影卫合上,阮茵茵担忧二姐回来后会被发现身份,不敢同他当即撕破脸,“好。”

女子声音糯中带哑,气息不足,透着点点惧意,只因他看她的目光变了,变得不再漠然,炙热犀利。

走进里屋,从木柜中取出一套鹅黄色罗绮薄衫,配以雪白长裙,再以浅蓝裙带在胸前系出双耳结,阮茵茵拉开门,与站在门边的高大男人对上视线。

“你要换衣裳吗?”

贺斐之静静看着出现在门口灯火中的女子,暗眸渐起流韵,沁了朝露般潋滟,他鼻子很酸,喉咙也是,“有男子的衣衫吗?”

马车里带了不少锦衣,可还是开口问她要了,不知是试探还是爱屋及乌想要穿她手里的衣裳。

阮茵茵心里装着事,若是二姐回来,贺斐之一定会起疑的,光凭那张脸,也难逃贺斐之的眼。屋外的影卫全部匿身,静悄悄的,像是在暗暗布置蛛网,等猎物主动上门。

没有瞒下去的必要了,只盼着贺斐之不会将事情做绝,不顾念半点人情。

可,他们之间也无人情了啊,是自己亲手摧毁了所有情债。

“有,但衣裳做的小,你要试试吗?”

“好。”

目光一直黏在女子身上,再不掩饰和克制,贺斐之随她走进屋子,余光瞥见一张黑酸枝木床,上面叠放着两床被子。

阮茵茵从衣柜中拿出姐姐的男装,转身递过去,“新的,没有穿过。”

贺斐之接过,食指勾开前襟,并未回避,就在逼仄的小屋里褪去了锦衣,换上了新衣。

很小,袖口和衣摆差了一大截,像穿了孩子的衣裳似的,他哑笑一声,意味不明,“不行。”

“那没有了。”

阮茵茵不知该看向哪处,背贴着柜门偏了头,右手搭在左臂上,下意识在缩小存在感。

面前的男子看似温和,可他们之间积了太多的纠葛,不是一两句寒暄就能划清的,而且,那双眼的攻势太过明显,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寻仇也没有这样盯着一个人的。

贺斐之仿若变了,变得陌生,温和浮于表面,阴鸷才是内里。

听她说没有合适的衣裳,贺斐之脱下那件新衫,只着中衣走向她,“无妨的。”

在他靠过来时,阮茵茵绷紧了后背和手臂,紧紧靠在柜门上,有种被无形的力量嵌在砧板上的未知恐惧感。

带着檀香和青竹的气息袭来时,身体开始发抖,她试着向一旁挪步,有种在豹子眈眈的目光下遁走的求生欲。

“茵茵,你该给我一个解释。”

一只大手抚上她的侧脸,阻止了她的挪动,也让她不得不转过头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可她为何要向他解释,又因何心虚?

她不是说过,天涯陌路,各不相干,那她的决定再不妥,也无需对他解释。

可眼下被困于手臂和柜门之间,又无从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