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前后,各地、各人进上的贡品、节礼也到了。平常郭敞并不关心这种事,基本就是手下人接手入库,他大致看过,指点一些分别赐给后妃、外臣等也就是了。但今次不一样,他特意拿了入库册,细细翻找了起来。

一样一样看过,但看神情,还是不满意的样子。

王志通试探问道:“官家可是觉得今岁端午贡物办的有些不妥看?”

郭敞却扔下入库册摇了摇头:“左右不过是贡物、节礼,尽地方心意而已,能有什么不妥?真要嫌不足,便是劳民伤财,过于刻薄地方和下臣了...只不过是瞧见这些,没什么特别的玩意儿,好送去丽春殿。”

进上的贡品之类,都是有说法的,不见得都是顶级的好东西,只能说是宫中所需。而相关的说法定下来后,万万没有轻易挑剔改动的道理——这里面有一个非常要命的‘传导’,只要做皇帝的想要更多、更好的东西,哪怕只是一点点,下面也会层层加码,导致对底层的吸血扩大不知道多少。

所以才有郭敞的父亲,也就是先帝,晚上想喝羊肉汤做的宵夜,却也忍住了没要。因为他很清楚,这不是他这一次要了一碗羊肉汤的问题,而是他这一次要了,以后御膳房晚上就会常备,预备着他这个官家要!

而以御膳房的豪奢(供给皇帝的那些灶头),别看只是一些羊肉汤,多了晚上一道羊肉汤,反映到账册上,怕是要多用至少一头羊,至于别的配料还不算——这挺正常的,给皇帝的都是最好的,即使是一碗平平无奇的羊汤,也可以只用最好的肉。

一只羊最好的肉能有多少?说不定还熬不出一锅羊汤哩!嗯,皇帝虽然只喝一碗,但熬汤的时候不可能只熬一碗的分量,都是以‘锅’为单位熬煮的。

宫内物价本来就比宫外贵不少,这些食材换算成开支就更多了。而且这不是一天如此,而是天天如此——倒不是说,这样就吃不起了,主要是今天想喝羊汤,明天想吃海味,后日又思山珍,最后御膳房的开支会膨胀到何等程度?

作为皇帝,很多时候就得压制自己的欲求。不然有的时候只是很小的一个要求,‘传导’下去影响都会很大。这方面,素娥这样的妃嫔都要好些,至少她的内膳房她可以说了算。没有无上限的预算,自然不会有今天要了一样宵夜,以后夜夜都会预备的道理。如此,她反而能想点什么菜就点什么菜,不需要考虑太多。

“官家要赏赐顺仪娘娘?”王志通想了一下说道:“如此,官家何不瞧瞧内库呢?如今临近端午,各地贡物虽多,可大多是供宫廷支用的大宗物品,宫外或许算佳品,宫内却常见了。至于节礼,这里头倒是有精品,可也不见得适合顺仪娘娘。”

“内库是有珍贵之物,但朕也不是为了赏赐素娥钱财,说到钱财,她又不缺。”郭敞不以为然道:“朕只是想着端午节,以往都是素娥与朕节礼,朕虽有赏赐,可赏赐归赏赐,和节礼还是不同......”

这话有些绕了,但对郭敞足够了解,也见证了官家一路以来对高顺仪不同的王志通,却是一下子理解了——后妃都会在过节时给官家送节礼,官家也会赏赐后妃。官家过去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当然,现在也不觉得。只是在对高顺仪时,觉得赏赐不好,要送高顺仪节礼才念头通达。

王志通虽然是个宦官,但也知道,若是男子爱慕一个女子,根本不需要他人催促、提醒,自己就会想方设法为那女子做更多。这不是出于别的,完全是自己愿意,并且乐于如此,能从中得到巨大的满足感。

当下,他们这位官家就有些这个意思了...想给高顺仪一些好东西,叫她能高兴。说的‘大不敬’些,这不就是要讨好么?要说皇帝讨好后妃,是有些反常识了。但如果将官家看做一个普通的男人,王志通又觉得正常。

现在难的是,寻常男子用来讨好喜欢的人的东西,对上高顺仪都不好用——寻常男子,大多可以秉持着越贵越好的原则,送些值钱珍贵之物。

虽不是说有钱就有情,但一般来说,愿意花大价钱总归比不愿意花钱更能说明一些东西。‘爱在哪里,钱就在哪里’,不是绝对真理,可多数时候是适用的。

问题是,素娥并不缺钱,因着当初的一些‘发明’,有郭敞发话,她是可以从皇店拿分红的。再加上郭敞一直以来对她赏赐不断,她一直属于后宫妃嫔中很富有的那一拨。这种情况下,单纯是值钱珍贵,并不能真的叫她动容。

“素娥每至节庆,给朕的节礼都有心意,一看就知道是花了心思的,不可用钱来估量。如今朕想要备下一份差不多的节礼才知道,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送出的节礼要叫朕觉得喜欢、难得,其实是更难的。”郭敞半是自言自语地道。

王志通不知道该如何出主意,只能安慰说道:“官家能有这样的心,便是最大的‘心意’了!若是顺仪娘娘知道,不知道多高兴!当下,官家也不必太苦恼,官家不论送什么节礼,顺仪娘娘都会喜欢的。”

“朕就是知道这样,才更想叫素娥真正欣喜——”说到这里郭敞摇了摇头,不再往下说了。

郭敞的视线自扔下入库册的书案上一晃而过,忽然停住了,一旁打开的印泥瓷盒旁有一木匣。匣子里放的是郭敞的印章——传国玉玺在后唐时随着后唐末代君主自焚而消失了,所以大燕并没有传承到‘传国玉玺’。

但大概是缺什么,越要强调什么。大燕的开国皇帝,就是郭敞的爹(虽然郭敞的爷爷已经为郭家一统天下打下了基础,做完了大部分事,但他的确没有称帝)命人刻了很多印章。其中除了名义上的国玺外,还有总共十二枚印章,称之为‘十二宝’,都有‘副国玺’待遇,盖上是具有相对效力的。

国玺,乃至于那十二枚‘副国玺’,都是有专人保管的,所谓‘掌玺’是也。所以这时候随便放在书案上的,自然不会是那些章。这书案上放的是郭敞的私章,‘资善堂记’——资善堂乃是大燕皇子们读书的地方。

不过,说是皇子们都在资善堂读书,但能活到去读书的皇子都寥寥无几。譬如郭敞做皇子时去读书,根本没有同班的皇兄皇帝(他有一个养大的皇弟,如今还做着快活王爷呢,但差了好几岁,学习进度都不一样,自然不是一起上课的),某种意义上,当时‘资善堂’就是为他一个人服务的。

先帝将‘资善堂记’这枚印章赐给郭敞,倒不是因为资善堂就那一两个皇子,而是对郭敞太子地位的肯定。即使真的有很多儿子在资善堂读书,‘资善堂记’也只会是郭敞这个太子的。一定程度上,这也是对其他皇子的一种暗示,即使是兄弟,也是君臣有别呢!

郭敞如今的私章不止‘资善堂记’几个,这只能说是他常用的两三个印章之一。以此表示自己不忘先帝,是‘孝’啊!

郭敞从这枚印章得到了一点启发,说道:“朕记得,当初为了刻那枚‘天下一人’,是将一块于阗白玉剖开了,还剩下一小半是么?”

后世非常有名的印章石,现在是没有的。或许有人用石头刻印章,但总体来说,最好的印章还是金银的,或者玉的。印章石的崛起,要到宋代祥符年间,朝廷规定不许私人铸印,私人印章只能雕刻(其实就是禁绝了私人用金属印章,和基本由金属铸造的官印区分开了)。

因为印章只能雕刻,玉就成了最好的选择。但玉是非常难得的,甚至宋之前民间都少有好玉流通,那是专供皇室为中心的贵族的‘特供商品’。到了宋代,虽然民间玉多了,但还是稀罕。做个小小的玉佩什么的还行,做印章就很难负担了。嗯,这个时候印章也越来越大了,不是过去官印往往都很小的样式了。

这种情况下,读书人既要考虑经济负担,又要有审美追求,就将目光放在了一些莹润米黄色冻石材上。这些近玉的石头,虽然不是玉,缺少玉的文化内涵,但仔细看的话,其实另有意趣,同样可以很美丽——事实就是,后世印章石确实不差玉石什么了。好的印章石,如田黄、鸡血之类,没有人会觉得比美玉低一头。

当然,此时还没有大名鼎鼎的印章石,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尝试用冻石做印章。这些人可能是没钱,也可能是审美小众,总之是不成气候的。

所以,郭敞这个皇帝的私章,必然不是金的,就是玉的。一方小印用于阗美玉制作,一点儿也不奇怪。

“是,官家...官家的意思是?”王志通觑着郭敞的神色,心里已经猜到他的意思了,但还是要‘请示’一下。

郭敞拿着‘资善堂记’印章,摩挲了两下,道:“吩咐大匠潘美,刻一枚印章来,印钮要...就要一只猫儿的,与朕‘天下一人’的印章对照着来。当初‘天下一人’便是他刻的,他该心中有数。”

当初的‘天下一人’印章,印钮是一头老虎。老虎是百兽之王,自古也有王者的意象,倒不奇怪用到郭敞这个皇帝的印章上。至于说这个印章为什么要用猫的形象作印钮——虽然,此时的人们不知道猫和虎的亲缘关系,但二者的相似性是有目共睹的。

郭敞这个印章打算送给素娥,给素娥的印章用的是自己印章同一块玉石,印钮也对应着来...换个说法,就是郭敞想搞‘情侣款’而已。

郭敞一边吩咐着还写了一张字,是经过设计的那种‘艺术字’。就像‘天下一人’也不是直写这四个字,而是勾连藏露,一般人都忍不住来,会觉得是某种特殊的花纹...这在此时的士大夫私章中,也是比较常见的。

“一道交给潘美,印章上就刻这几字。”郭敞将写了字的纸张交给王志通。

王志通结果纸张,一时忍不住那是什么字,还露出了冥思苦想之色。郭敞见状笑道:“不必想了,是‘太阴之主’,这应了素娥的名字,也适宜她一个女子。”

要说天上哪一颗重要星宿和女性有关,很容易就想到月亮。不论哪个文明,似乎天然就会将月亮、阴性、女性等联系起来。这一方面是男权社会,男性对应更为重要、炽热的太阳后,很容易就会将月亮对应女性。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月经’的存在。

女性的月经周期和月亮运行周期之间神秘的相似性,甚至让父系社会诞生前的人们,就将月亮和女性联系到了一起。

只说华夏,自古以来和月亮有关的神仙就多是女性了。‘素娥’是嫦娥的别称,而嫦娥作为月亮上最出名的神仙,也是一位女仙呢。

王志通得了吩咐,就去取玉,并叫其他人送玉给大匠潘美刻印章。特别嘱咐,这是官家急等着要的,潘美要尽快做好,更要尽善尽美。

印章并不是特别难雕刻的东西,印钮部分向来都比较强调厚重古朴,基本形态刻画出来后,就是线条简单雕刻而已。真要精雕细刻,奇技淫巧,反而没有印章那味儿。所以得了王志通特别嘱咐的潘美不过一两天,就将一个打磨抛光得莹润的印章送来了。

郭敞得了印章就收到了怀中,自往丽春殿而去。

此时丽春殿这边,却是正在包粽子、煮粽子...端午节吃粽子的习俗非常古老,眼下端午节期间,到处也都有分送粽子的,吃都吃不完。但即使是这样,各处还是包粽子,不然各处分送的时候,自己难道要转手别人送来的粽子?

各处的粽子都有些不同,或者是粽子的馅料,或者是粽子的形制...甚至系粽子的彩绳也可以是一个区分点。拿别人送来的粽子转送,一眼就会被看出来,看出来后不只是尴尬,关键是在此时的观念里,这是非常失礼的!

丽春殿这边做的是锥粽,这完全是因为素娥的原因——此时最常见的粽子形制是角粽,用菰叶或者箬叶包裹成三角状。原本丽春殿也该做这种粽子,然而谁让素娥因着上辈子的习惯,更喜欢锥粽呢?

素娥上辈子的老家,传统上是包锥粽的...在她小时候,还不能通过互联网知道天下事的时候,她的认知里粽子就是锥形的。其他形状只在电视里见过,被她当成一种少数派异端。虽然长大后知道不是那回事了,但习惯吃锥粽是改不过来了。

“这是内膳房出的新粽,今日午饭就吃这个了?”看着每人分得的粽子,杜春杏问道。

“是啊,这几日应当每日都有粽子吃...新粽还好些,过得几日后——最后吃不下了,还是得赏给底下宫人。他们倒是不会挑,各处做的粽子,便是白粽,也是上等好米做的,晶莹剔透,平常他们难得吃这样的好米呢。”

午饭不只是粽子,但粽子确实是主角。不过这样也谈不上‘单调’,因为这些粽子有各种馅料的可以选,口味多样,尝个新鲜还是很可心的。

“说到粽子,不如我们来赌粽子罢?也算一个游戏。”这会儿吃午饭的几个宫女是比较轻松的。因为他们是最后一批了,吃完之后也不必去伺候,直接就‘午休’了。午后挺长时间只要有人值班就可以,其他人可以稍稍休息,养养精神。

“赌粽子?那是什么?难道是最近兴起的博戏?可记得,娘子叮嘱过,博戏玩玩也就算了,不许赌钱的。”有人提醒。

赌钱坏风气这种事素娥当然知道,宫人赌博也有可能酿成大祸。虽说宫廷里,天子眼皮子底下,没人敢明面上聚.赌,更不可能攒很多人的赌债在手上,玩高利贷,所以成不了气候。但是,即使成不了气候,也足够一些宫人闯祸了!

所以素娥的规矩,大家玩游戏可以,赌钱不可以——她拉人一起玩纸牌,那不叫赌钱,叫送钱。因为游戏的规则是大家用她给的钱做筹码,输了算素娥的,赢了算她们的。

其他人博戏也是一个道理,赌棋子什么的,赌的往往是今天加餐的点心,或者你帮我做一件活计之类。

某种意义上,这些也是能换算成钱的,如果以后世的标准,也可以归为赌(代币玩棋牌游戏不算赌,是因为代币是要钱买没错,但代币在账号下,无法卖出换钱)...不过,素娥这里倒也不用那么严格,毕竟她管着的只有身边有数的宫人,很难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事态失控。

“我哪里不记得这个!就像咱们平常一样,嗯,这回赌个东道罢。”

宫人餐食都由宫廷提供,理论上他们根本不用考虑吃饭问题。特别是她们这种得宠妃嫔身边的侍女,连司膳内人克扣都不必担心了,份例都足足的!但人么,哪有足够的时候呢?所以吃惯了份例,这些宫女也会想吃份例外的好东西,向内膳房‘点菜’。

一般点菜是要花钱的,有时候有钱都不够,还要有‘身份’!

这宫女说赌个东道,其实就是做东的人得花钱点菜的意思,不然根本不必说‘东道’二字了。

“赌个东道倒不算什么,不过这赌粽子怎么个赌法?”杜春杏‘财大气粗’,根本不在乎点菜花的一点儿钱,也没问细节,就直接询问赌法。

“喏,杜姐姐,就是这般的。随意选一个粽子,剥开粽叶,比这粽叶长短。”解释的宫女随手选了一个红豆粽,捧在手心给杜春杏看。这些粽子在剥开前,裹来裹去的,的确很难确定粽叶长短呢。

“倒是没听说过的玩法。”杜春杏点点头:“就赌一道罢!愿意来的就挑粽子,不愿意的就算了。”

“不过是我们在宫里不知道,听说民间的小娘子端午作耍,常赌粽子呢。”

这边厢还赌粽子呢,忽然就有小宫女跑进来道:“姐姐们怎么还没吃过午饭?哎呀,官家来了,正要人伺候呢!”

原本这会儿吃完饭就‘午休’了,因为郭敞来了,午休是不成了。杜春杏几个宫女,也顾不上赌粽子,只急匆匆吃了一个带馅儿粽子,漱了漱口就过去伺候了——好在素娥身为嫔位主子,身边定额的侍女多,并不差人伺候。不然哪里还能管有没有吃饭,肯定是要立刻去伺候的。

郭敞来丽春殿,是一时兴起。特意为素娥准备的‘太阴之主’印章成了,他就迫不及待要拿给素娥看,叫她欢喜,倒一时忘了这个时间颇为‘尴尬’...随着天气越来越热,白天越来越长,这会儿大家都是要午休一下的。

当然,郭敞从不用顾忌有没有打断别人的午休,这方面没有太深的概念,这次一时兴起就如此也不奇怪。

好在素娥还未歇下,正拿着上午编好的‘老虎头’细看——‘老虎头’就是用铜钱编为老虎形,是端午节时系在小孩子胸前的一种饰物。因为老虎威猛,可以降服邪祟,才有这个,算是端午节诸多辟邪之物中的一种。

素娥善于编结,这‘老虎头’自然也是编的极好的,这也算是她扬长避短吧...其他的,诸如老虎肚兜之类,同样给小孩子的手工辟邪物,她都没有‘染指’,全都叫侍女一应做了。

如此只做自己擅长的,她够省事轻松,但亲自做了‘老虎头’,外人看着,也不能说她对孩子不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