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地一声, 长剑斩下, 房梁都被这滔天气力给掀了个底朝天。

尘土飞扬中,一身重甲站着的阮云铎还是那副模样,悲戚决然,愤恨不甘,有血有肉得像个活着的人。可惜碎屑穿过了他的身体,倒下的廊柱砸在他身上也像穿过薄雾般,重重倒在地上。

这是阮云铎,也不是阮云铎。

活着的阮将军是位正义凛然的军人,性情有些呆板固执,却最古道热肠。他会梗着脖子上奏,请太和帝洁身自爱,莫要醉心享乐,坏了身子;也会身披重甲,手持宝刀,用血肉之躯挡在殷礼身前,护他周全。

他敬重太和帝,也疼爱小先理。

阮云铎泛起牛脾气,会单膝跪地,张口就是:“阮家世代为君为民,您若要糟蹋自己身子,不如先砍了臣!”也会在两壶鸣金酿下肚后撸子袖子去后厨:“让开让开,都是你们做的饭菜不合口才让他越来越瘦!老子给小先理烤肉吃,保管他吃得白胖!”

阮明华温文尔雅,阮云铎粗莽性直。

殷礼时常骂他:“老将军怎么养出你这么个莽夫性子!”

阮云铎也不过挠挠头:“谁让陛下您总灌我酒……”

谁能想到短短数月,他们会持剑而立。

谁能想到对阮老将军承诺要护阮云铎周全的殷礼,竟连他最后的魂魄也要斩灭!

眼前的阮云铎,早已不是阮云铎。

它只是一缕亡魂,一抹执念,一个被魔气侵染,游荡在天地间的邪肆!

龙鳞剑争鸣,殷礼死死握住剑柄,压住心口翻涌而上的猩甜,一剑斩了过去。

真正的阮云铎,绝对接不住龙子先理的一剑,眼前的亡魂却能轻松躲开,它逃窜,嚎叫,用着故人的脸说着捅心窝的话。

“为什么要污蔑臣?”

“为什么要杀了我的妻儿?”

“为什么要让阮家声名狼藉!”

一字一句,字字咳血。

殷礼的情绪越来越压不住,龙鳞剑的剑光越来越凌厉,疯狂外溢的气力似要将整个上郡府衙都给炸成灰烬!

轰隆隆。

轰隆隆!

远在上郡第一楼,这声音都是震耳欲聋。

可鉴和照天站在窗前,迎面拂来是轻缓舒适的风,远处却是冲天魔气和恢弘的龙鳞剑光。

从这里到上郡府衙,足足有两里路,他们却仿佛能看到立于黑暗之中的道袍男子,那一袭白衣柔软轻薄,却有着撼动天地的惊人力量。

照天再一次感受到了殷礼的强悍。

如同他第一见到他时,这个走在血泊之上的白衣男人,寓言着毁灭与新生。

可鉴心烦意乱,他看不得听不得更静不下心。什么佛咒都没法让他平心静气,耳边全是楼下吵吵闹闹的喧哗声。

上郡府衙这么大的动静是不可能瞒住百姓的,知道不是地震后,看热闹的更多了:府衙怎么了?这黑气是什么?这震天响又是怎么回事?

人一多,嘴就杂了——

“天降不祥啊。”

“阮家灭族,连上天都看不过去了!”

“今上恣意妄为,大雍怕是要迎来灾祸啊!”

听着这些的可鉴怎能不心堵。天降不祥?你们可知大雍祥瑞从何而来!今上肆意妄为?若非殷礼在位,六州早已被无垠恶侵染,沦为废土!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眼睁睁看着命都不要了的太和帝被自己的子民如此误解,可鉴还是钻心得痛。

阿礼何必回六州?何必入大雍?何必继王统?

他完全可以逍遥六州,做天下第一的龙子先理!

上郡府衙,龙鳞剑终究还是斩向了阮云铎的亡魂。

眼看着阮云铎即将重入轮回,殷礼心中五味杂陈,他耳边仿佛又想起男人粗犷的声音:“老子要去给小先理烤肉!”

再见了,阮云铎。

龙鳞剑将落未落时,一道银丝突兀地在漆黑魔气中闪了闪。殷礼瞳孔猛缩,强行停住了龙鳞剑,剑身因为庞大的气力而剧烈颤抖,争鸣声刺耳,殷礼虽不至被反噬,却胸口闷了下。

“到了这般境地,陛下又何必手下留情?”轻慢的腔调,妖异的声线,阴冷如跗骨之蛆。

殷礼剑尖转向,精准无误的抵住了背后人的喉咙。

阮云铎的亡魂成了一缕烟,烟后是一身血色红衣。

漆黑的魔气中,红衣尤其刺目,他的面貌躲在斗篷后,只留了苍白的下巴和领口下冷色的大片胸膛。

何须看脸,妖道华旭早就印在了殷礼心底最深处。

殷礼盯着他:“师兄好久不见。”

被龙鳞剑直指喉咙,华旭不惊不惧,甚至还嘴角挂笑:“陛下尊贵,在下哪当得起您一声师兄。”

自齐仑之乱后,两人反目成仇,华旭再没叫他一声小师弟。

殷礼蓦地用力,剑刃刺进他的脖颈。

毫无意外的,没有鲜血溢出,这不过是华旭的一个傀儡。

殷礼:“师兄既来了大雍,何不见上一面。”

华旭:“陛下刀剑相对,在下哪敢相见?”

殷礼:“师兄若行事磊落,朕又怎会不扫榻相迎?”

华旭那露在兜帽外的薄唇弯起:“行事磊落?”这四个字他仿佛咬在齿间,一点一点挤出来的。

殷礼沉默不语。

华旭忽然放声大笑,他好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被逗得乐不可支,只可惜笑声在大,兜帽后的血色双眸也是一片讥讽和冷漠。

“别废话了,”华旭陡然收住笑声,饶有兴致问道,“殷礼,失去身边人的滋味如何?”

殷礼眸色冷到了极点:“是你蛊惑了阮云铎。”

华旭轻笑:“这男人着实愚笨,我不过三言两语他便信以为真,以为自己凭着凤凰翎羽便可斩杀无垠恶,结果……”

龙鳞剑挥斥,剑刃斩断华旭的苍白脖颈。

然而光芒褪去,银丝瑶玉拢上来,红衣男子毫发无损。

殷礼握住龙鳞剑的手背鼓起青筋:“是你诱他走火入魔!”

华旭忽然靠近他,冷冷的气息拂在殷礼耳畔,声音像吐信的蛇,全是恶毒:“是啊,我只需告诉他你命不久矣,他便要为你拼命,殷礼你到底何德何能,让这么多人为你生死不顾!”

殷礼手指颤抖,溢出的气力震得龙鳞剑嗡嗡轻鸣。

华旭讥讽道:“阮云铎真傻,他被无垠恶侵蚀时还保有神智,只可惜无法控制身体。你知道吗?他妻子去给他送羹汤,他一刀砍了她的头颅;他的儿子闻讯赶来,他刺穿了他的胸腔;他的叔伯……”

殷礼目呲欲裂:“住口!”

华旭却像是看到了天下最有趣的事,眼中全是愉悦:“殷礼,这都是因为你,你若不教他玄牝道法,他又怎会妄图斩杀无垠恶?你若不是油尽灯枯,他又何必替你冒险?你那道圣旨下的没错,阮家满门,的确是你赐死的。”

殷礼明知华旭是在激怒他,却还是压不住翻涌的气田。

华旭忽又道:“哦,你还留了一个孩子。”

殷礼黑眸盯住了他:“别动他。”

“照天?”华旭笑得病态且诡异,“六州只有玄天,没有照天!你这个欺师忘祖的叛徒!”

殷礼蓦地收了龙鳞剑,单手刺进他胸腔,握住了傀儡心脏处的瑶玉银丝。

华旭嘴角的笑容没了。

殷礼完全放开气田,充盈的气力透过掌心,灌满丝丝银线。

华旭:“你不要命了。”

殷礼周身都被气力鼓起,他那水火不惧、刀锋不畏,魔气都不敢靠近分毫的玄天道袍高高扬起,仿佛也要被这庞大的气力撕碎。

他盯着华旭,一字一顿地重复:“别动他。”

华旭眼睛不眨地盯着他:“你毁了瑶玉银丝,你也就死了。”

殷礼反倒笑了:“你也活不成。”

华旭面无表情:“疯子。”

殷礼:“彼此。”

忽地,红衣男子变成了满地银丝,绕了整个上郡府衙的魔气快速回拢,全部被吸纳到透亮的瑶玉银丝中。

瑶玉凭空消失,殷礼松手。

华旭消失不见,只有空中传来他轻飘的声音:“我不动他,但他父亲的冤魂,是否会放过他就不好说了。”

殷礼放出去的气力彻底失控,以他为中心炸开,把半个上郡府衙都夷为平地。

空荡荡的废墟上,凤凰翎羽在半空中闪烁着不详的血色光芒。殷礼压住翻涌上来的气血,一把握住翎羽,他起身跃至高墙,踩着角楼直奔第一楼而去。

本命法器瑶玉受损,华旭也伤了元气,他不会继续留在上郡城,但却把阮云铎的那缕亡魂放了出去。

冤魂没有人性,只有偏执。

这上郡城都是阮云铎的执念,而阮兆无疑是他最深的念想。被无垠恶侵染,走火入魔后的冤魂只懂杀戮。

阮云铎杀了阮家满门,又怎会放过小照天。

锁田丹的药力淡了,方才为了震慑华旭殷礼又伤了心脉,此时连他自己都不知是凭着一股什么力气赶去第一楼。

不能让小照天死。

更不能让阮云铎再酿杀戮。

杀妻灭子、屠尽满门。

阮云铎已经罪孽满盈,又怎能让他杀尽最后血脉,断送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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