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颜、汐颜！”
枯槁的男声从地下传出,低沉、沙哑，似哭似笑，似疯似魔,“没想到你还在,你还在……你真的能再回来！”
镇魔幡不停晃动，连带着地面都在剧烈震颤,幡面上金色纹路不断闪现，神力一层一层向着地底延申，可是这次却没能再阻止下方的动静。
他似乎已经疯了，哪怕拼着两败俱伤的下场，他也要冲出来,为此可以不计后果。
“项遂。”夏沁颜双脚微微悬浮，任地面如何震动都影响不了她分毫。
她面色平淡，无悲无喜，只有在见到刚恢复生气的花木因这番变故又有了衰落的趋势时才皱了皱眉。
水袖轻轻一挥，无形的力量穿透阻隔直直击中已被镇压了千万年的人胸口。
项遂闷哼一声,这股力量陌生又熟悉。
“……是他？”他突然呵呵笑起来,有些震惊，可是再一想又觉得很理所当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什么灵魂印记，原来是这样！”
他颠来倒去的呢喃，语不成句，一会大笑一会咒骂,像是领悟到了什么令他难以接受的事,以至于语气里都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
霄羽眉心微蹙，这幅场景让他不由想起了当初天帝陨落之前，那时他究竟明白了什么,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如今项遂也这样……
他忍不住朝夏沁颜看去，她神情未变，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些话的意思。
“开始吧。”修罗不耐烦，管他什么意思，总归一个已经消失，一个即将消失，再不能影响他们分毫。
“准备好了吗？”珺晔也望向夏沁颜，目光含着两丝担忧，“其实苍印、鄞耀也可以……”
“凤凰有些虚弱，还是让他休息吧。”夏沁颜摸了摸凤凰的头，往日鲜艳如火的羽毛似乎确实有点点黯淡。
玄冥扫了这只伴生兽一眼，心底怪异感丛生。
颜颜下界历练，功德圆满，直接一跃回归神位，神力比之霄羽尤甚，作为她的伴生兽，非但没有跟着升阶，反而有向下跌的趋势，倒是奇哉怪哉。
“准备。”霄羽立于玄武位，眼神环视一圈，掌心逐渐有白光聚起，蓬勃的神力带得他的衣袍簌簌作响。
苍穹之上，二十八星宿的方位接连被点亮，慢慢连成一片，呈环状将镇魔幡包围其中。
光芒大盛，刺目的几乎要睁不开眼。霄羽却仰起头逆着光静静注视着那二十八个位置，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和同伴们一起生活的情景。
或许他们也没有离开，依旧在以他们的方式守护着这片天地，守护着他们想守护的人。
如同天帝。
他的视线掠过不远处的凤凰，最后停留在夏沁颜身上。
“沁颜。”
“嗯？”
“没事，只是想叫叫你，唤唤你的名字。”
夏沁颜侧眸，他缓缓弯起唇角，笑容比周身的光芒还要灿烂。
他唤她：“沁颜。”
无论过去如何，从我爱上你的那刻起，你就只是沁颜。
*
“殿……”
锁神阵成，项遂再次被牢牢镇压，想来没个千千万年不会再有声息，而他的功力能不能支撑那么久尚且还不好说，四舍五入便是魔神再也出不来。
最大的隐患被解决，仙界一片欢腾，在一众欣喜雀跃的仙人中，唯有一人显得格格不入。
夏沁颜刚下了阵台，就见苍印站在右前方，俊朗的面容上透着憔悴。
他此次历劫并未成功，但因着后期在政事上有几分建树，也算积了些功德，天道依然让他回归了仙位。
然而失败的情劫到底还是对他的道心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夏沁颜随意一瞥，便看出他根基的涣散，竟是有随时崩塌的风险。
“苍仙君。”她微微颔首致意，态度温和却疏远，一如对待其他仙人那般。
“……元君。”苍印抿抿唇，有时候真的觉得历完劫还能记得凡间记忆，其实是另一场劫数。
因为记得所有事，所以愈发痛苦。
他记得前两世与他人的纠葛，也记得这世对她的求而不得。
曾经这种心情跟随了他几十年，早已如血蛭般附在心上再也剔除不掉。时间越久，扎得越深，直到与骨血融为一体，成为他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苍印忍不住攥紧右手拇指，回来后他去问过段道煌，可是他却说他手上红线断了。
以前的没有了，新的也没出现。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苦笑，低声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为他曾犯下的错误，也为他的错过。
“真正需要你道歉的人不是我。”夏沁颜嗓音清淡，越过他径直离开。
夏安絮隐在人群里，看了看她的背影，又看看怔在原地、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苍印，良久才忽地一笑，转身朝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而去。
这场应劫并不是没有好处，起码她懂了一个道理，那便是无论何时，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她不是另一个仙君的附庸，更不是用来历劫的工具，她只是她，独立的、有血有肉的个体。
仙君、神女？
她勾了勾唇，没关系，未来她也会变强。
“苍印自请去了落峰崖，那里长年受罡风袭扰，无论是仙、魔，还是神，去了那里都会功力全失，犹如日日被鞭笞，一般只用来惩罚犯了大错的仙人。”
修罗将削好的蟠桃递到夏沁颜面前，“尝尝，刚摘不久，感觉比以往的甜。”
“是吗。”夏沁颜插起一块放进嘴里，须臾点了点头，“是比以前好吃。”
“对吧？”修罗笑得一脸得意，“我特意只挑每棵树上最大最红的那个摘，肯定比其它的甜。”
夏沁颜睨他一眼，堂堂魔尊偷桃子也就算了，还说得这么光明正大，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模样也是没谁了。
“谁让珺晔太小气，区区几棵桃树也当成宝贝。”修罗倾身，鼻尖轻轻蹭着她的，“不像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夏沁颜往后靠了靠，目光从他眉眼慢慢落至唇上，身前的呼吸刻意放缓，气息却不受控制的变热。
“陛下。”他低低唤着转世时的称呼，尾音缱绻，“求您爱怜……”
话没说完，身后突然有道剑光飞速袭来，修罗神色一滞，含糊的骂了句什么，身影猛地跃出窗外。
“霄羽，你还有完没完！”
“不好意思魔尊大人，是我。”含笑的声音磁性温柔，语气却有些冷冰冰，“上次没打出胜负，珺一直甚为遗憾，不知你可愿再比一比？”
“正有此意！”修罗冷哼一声，身形快速挪动，转眼便与他近在咫尺，“此次生死不论。”
“来！”
珺晔大笑，挥掌迎向他，霎那间风云再次变幻，对此已经习惯的仙人们见怪不怪。
段道煌翻了个身，长长的胡须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宛若上好的绸缎泛着浅浅的光。
天庭无聊，时不时这么来一场正好解了乏，免得岁月悠悠、人生寂寞如雪啊。
至于元君手指上又多出一条红线的事，还是不要往外说了吧，反正之前就有那么多，再多一条似乎……似乎也不足为奇嘛。
他又打了个哈欠，就着打斗的声音很快进入了梦乡。
“困了？”
玄冥仔细掖好被角，轻柔的在夏沁颜额上落下一吻，“睡吧，我让他们去别处打。”
“嗯。”夏沁颜眼睛半阖，听着脚步声由近及远，不一会仿佛要震碎屋顶的气浪也逐渐远离，除了用来保护的结界，再感受不到一点神力波动。
屋内屋外一片安宁，她的呼吸渐渐平稳，好似已经睡熟。
不知过了多久，床边忽然出现一道残影，高大挺拔如山峦巍峨，却透明得仿若虚幻。
“小金。”
床上的人突然出声，夏沁颜睁开眼，眼里哪有一丝睡意。
她盯着那道残影，意味不明的一笑，“还是——天帝？”
“……”
一阵沉默后，虚影渐渐凝成实体，黑发如瀑垂在胸前，头上没有任何发饰，只那么简单的垂着，衬得如冰玉般的容颜更加不染一丝烟火气。
神圣，只觉神圣。
夏沁颜上下打量他，明明将他的五官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一旦挪开眼，竟是莫名就想不起他的相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难道这就是真正的‘只可远观，不可亵渎’？”
“因为我无处不在。”金森在床边坐下，“当初劈开天地，其实是以吾之血肉铸造了山河，阳光是我、空气也是我，这副面貌反而才是虚幻。”
夏沁颜唇角抽了抽，这么说并不觉浪漫，反而有点恐怖。
所以她果然还是个大俗人吗，根本无法理解什么大道、禅意。
金森似是知道她怎么想，眼里微微露出些许无奈，他缓缓伸出手，极轻极轻的摸了摸她的头顶。
“你只要知道，我一直都在就好。”
从以系统的形式出现在她脑海，到陪着她历经无数世界，再到如今神归神、仙归仙，他一直在，从未离开。
“是你送我回大夏的？”夏沁颜坐起身，表情看不出喜怒，“想让我积功德、回神位？”
强行扭转时空、提前让她历劫，还特意选了那么一个特殊的世界，所以她的神力涨了，他却虚弱了。
甚至之前所有世界恐怕都不是随机挑选，而是他有意为之。
回想她做过的职业，主持人、偶像作为站在台前的人物，她又走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不知道有多少人崇拜她，信仰力自然而然。
还有医生救死扶伤，作为企业家时热衷慈善。即使是末世，也间接因为她提前结束了混乱。
一桩桩一件件，确实是她主动努力的结果，可是不同的人生、不同的境遇，她会做出的选择肯定也会不同。
他在投放世界时，其实已经替她抉择过一遍了。
“为了让‘我’回归神位，你可真是煞费苦心，可是你知道吗？”
她凑近他，声音又低又沉，“我不是她，我不是汐颜。”
即使人人都说她是，她也确实一跃到了神位，可是她知道，那不是回归，而是晋升。
她只不过是由玄仙晋升到了上神，不是血脉觉醒，不然她应该早就恢复了作为“汐颜”时的记忆。
但是她没有。
她就不是她。
“我知道。”令夏沁颜没想到的是，金森十分平静的点了头，并没有她预料中的惊讶和愤怒。
“你知道？”她难得有些懵，既然知道，那为什么还……
金森望着她略显呆萌的神情，倏地笑了。
笑容如水般从颊边漾开，而后蔓延至眼尾，那张神圣不可侵犯的容颜一下子温暖起来。
“你一开始就说错了。”他俯下身，直视她的双眼，一字一顿，“我是小金，但不是天帝。”
“啊？”
“当初‘他’为汐颜打下的印记其实是他的一缕神识，‘他’想通过这样与她合二为一。他是万物主宰，哪怕到了世界末日，他也会存在，他以为这样就能保证她魂魄不死不灭，为此甚至不惜使用秘法，以整个神界的能量为祭。”
金森扯了扯嘴角，露出两分讽刺，“可惜他却没料到，她不是被迫陨落，而是主动消散。”
因为她的爱人从来不是天帝，而是因她之故全部消亡的其他二十五神之一。
天帝预感她有危机想保住她，放任了项遂的恶念，最终导致诸神大战、神界崩塌。
她得以幸存，可她的爱人却永远消失不见了，这让她如何还想再活？
“她主动消散，天帝留下的神识却没有，反而在时空的飘荡中因缘际会产生了自己的意念。”金森摊开手，掌心有道残缺的符文若隐若现。
“我就是那抹意念。”
他是天帝，也不是，他由天帝所化，却没有承接他的意识，而是形成了另一个独立的人格。
夏沁颜眨眨眼，“那我？”
“都知道天地未开时有株混沌青莲，却不知道青莲莲心处曾不止结过一枚莲子。汐颜只是其中一枚，一枚坠落冥界化成了红莲曼珠沙华，一枚坠于佛界成为白莲花曼陀罗华，只剩下一枚紫莲消失不见。”
金森看着她隐隐泛着紫的双瞳，“不同的莲子具备不同的力量，紫莲便是承接轮回之力，你就是那枚紫莲。”
她觉得是他带着她穿越，其实不然，是她的轮回之力才能保证他们在时空中自由穿梭。
“事实上，也是靠你，我才能生出意识。”
当初他在宇宙中飘零，无依无着，巧合下落在她身旁，与她相生相伴，受她灵气影响方有了第一丝念想。
因为是天帝神识所化，他拥有他的一切记忆和能力，可惜她却不知何故总是懵懵懂懂，好似神魂缺了一角。
为了让她尽快补足神魂，他这才想出入轮回历练的法子。
“你不是她。”他轻轻拨开她的碎发，温柔的抚摸着她的脸颊。
“你是我守护、等候了千万载才等到的沁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