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刚过中秋,北周皇宫上空就紫气云集,圣光笼罩,九天雷霆悬而不发,似乎在酝酿开天辟地的磅礴气势。

钦天监曰:“天生祥瑞,国有吉兆。”

文武百官心生不祥:马屁精开口,皇帝要当狗。

果然,皇帝早朝吐出一口浊气——

朕欲迁都洛阳!

换个别的皇帝这么说,底下的文武大臣们肯定要一哄而上,把唾沫飞得满殿雨露均沾,务必要让这个狗上司知道,这国家不是您的一言堂,家不是想搬就能搬!

但偏偏,北周这位陛下专业切脑瓜。

你敢喷口水,他就敢让你喷血水,来一个,切一家,送刀上门,服务到家。所以,尽管大臣们在心里叽叽呱呱骂骂咧咧,表面上还是恭恭敬敬战战兢兢地接下了这个烫手芋头。

这还没完,皇帝深知手下这帮熊玩意儿阳奉阴违的德行,挥挥手,朝池子里丢下诱饵——由内阁草拟去洛阳和留镐京的班底。

这哪是草拟,这是草泥马啊!

熊玩意儿们骂骂咧咧地拼起了老命。

皇帝说了,东迁是为了就近威胁南虞,体现北周一统天下的决心!镐京以后就是陪都,掌控大后方,命脉般的存在,也不可忽视。

大臣纷纷表示,既然两套班子都这么重要,那大家当然都很“随意”地选择去洛阳。毕竟,吹不到枕头风,也不能喝西北风吧。所谓的远香近臭,也就能远几条街,若远上个千里万里,狗鼻子也闻不到那股香!

于是在分班子的时候,大臣们展现高风亮节——

这边刚挺身而出,扬言要去新都开荒,把镐京这样富庶、繁华、丰饶的土地留给最亲爱的同僚;那边立马自告奋勇,发誓要以身作则、身先士卒地去洛阳受苦受累。

两拨人互相谦虚推让了一番,发现对面的狗东西们都不为所动,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这几日,镐京突然多了十几起仆役恶性斗殴事件,个个来头不小,金吾卫闻讯赶到后,看了看双方华丽的出场阵容,只能端着水给两边加油,劝和都怕自己管太宽。

一时间,镐京风起云涌,闹腾不休。

但世界这么大,总有人咸鱼不翻身,就爱家里蹲,比如,以“祈求亲朋多奋进,摆好姿势求躺赢”为人生格言的傅希言。

犹记那年,他还叫傅昏定,以十五岁“高龄”蹲在傅家的低年级学堂蹭课。此人生格言一出,语惊四座,他爹傅辅当晚就黑着脸给他改了名。要不是怕人嘲笑,傅辅恨不能改成“傅闭嘴”“傅住口”“傅再胡说八道老子扇你”。

不过,靠名字约束人的性格,显然是不现实的。

时至今日,傅希言都没有希言寡语的迹象,连一个人待屋里也要念念叨叨。

“侵害里皮捧碳,蛋养福奶,那美女桂林留绿牙,假盖炕太烦,各萌铁骨,孽童心……孽童心……后面是啥来着?”

他托腮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起来,忍不住翻开儿时的笔记——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等符号下面写了一些凭记忆和发音改编的口诀。

“啊,原来是嫁这深溪休克!”

他默默地坐了会儿,突然扶额,自言自语道:“刚恢复记忆的时候,明明记得清清楚楚,年纪越大,忘性越大。唉,幸好穿越了,不用高考,不然就这水平,技校都上不了。”

傅希言惆怅地合拢笔记。

笔记的封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Chemistry”。房间进进出出的人太多,有些东西他不敢写得太明白,反正自己看得懂就好。

小厮就撞见过,大抵以为是胡乱涂鸦,并未在意。

他将书珍而重之地放入百宝箱,与《Math》《Physics》《English》一起——里面的知识点虽然基础,却是本朝科学发展的萌芽,也是他两世为人的唯一金手指。

前世,他为了救人,溺水而亡。带着这胜造七级浮屠的功德,他转世为傅家家主的庶子,也不知是不是喝了过期孟婆汤,至三岁起,就逐步苏醒前世记忆。

他虽为庶子,但境遇尚可。

他爹傅辅是长房长子,在他爷爷永丰伯过世后,承袭爵位,成为这一代的家主,从此眉宇就刻上了“都给我振兴门楣”七个大字,深得周扒皮的真传,为了伯府绩效,连庶子也不放过。

——他也是傅希言幸福指数没爆表的主因。

亲娘白姨娘在他出生后不久就亡故了,没留下印象;傅夫人这位当家主母是位称职的职业经理人,家里管得井井有条,其余一律不管;托她的福,姨娘们都没能拿到宅斗剧本。

二姑傅惠然,在他幼年时期就嫁给了海西公世子,随夫驻守边疆;三叔傅轩,年少从军,接管了傅家的军中势力,目前任羽林卫指挥同知,但一直没有成亲。

——傅希言觉得他叔往日一定有一段可歌可泣不为人知的凄美爱情故事,可惜他爹口风紧。

哥哥有两位,傅礼安、傅冬温,一嫡一庶,都很能读书;庶姐傅夏清,人美声甜;下有一枚庶弟,傅晨省,虽初入蒙学,但目测也是读书的好苗子。

——看看!兄弟们都这么努力了,他爹还不肯放过他。像这种“自己躺赢却望子都成龙”的双标父亲,简直令人发指!

另有关系不佳的旁支若干。

不过,这种两代都三四胎指标的一大家子,在北周众门阀勋贵当中,却属人丁稀薄。无怪乎傅希言的咸鱼言论引动老父亲雷霆震怒。毕竟,在任何时代,浪费有限资源都是可耻滴!

傅希言也深知这一点,因此当他爹又一次在饭后提起迁都事宜时,一马当先地、大义凛然地表示要遵从皇帝陛下的指示,留守镐京,为家族坐镇大后方。

满室皆寂。

傅夫人从容起身,招呼几个姨娘离开。

傅礼安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咸鱼弟的肩膀,带着其余弟弟妹妹离开这个即将上演少儿不宜画面的场所。临走前,还体贴地关好门。

堂中,只有傅辅大马金刀,端坐不动,他身后那柄摆在刀架上的金丝大环刀正微微颤抖,表现出迫不及待想要出来遛遛的心情。

傅希言:“……”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傅希言不安地抖腿,尽量理直气壮:“我是听皇帝的话。”敲黑板!划重点!这是绝对的政治正确!

傅辅看着眼前这个从小到大都有些异于常人的儿子,突然叹了口气。都说子女是债,可为什么他直接生了个债!

他说:“你以为皇帝和你一样,想一出是一出吗?早在迁都旨意下达之前,就不知在背地里拉拢了多少人。别看那些世家人前哭哭啼啼,说不定背后早购置了洛阳田产,就等着搬家呢。我们没有得到消息,只说明我们家无足轻重!你想留在镐京守大本营,也要先看看我们能不能去得了洛阳。”

“那你还不努力?”傅希言小声哔哔,“总说我不争气,自己明明也很咸鱼。”

傅辅深呼吸:“你过来。”

傅希言满脸抗拒,嘟嘟囔囔:“你看你,还说自己不咸鱼,打儿子还要我自己送人头。”

……

忍住。

忍住。

不孝子也是个“子”!

傅辅挤出微笑:“……不打你。”

傅希言看看刀,看看他,将信将疑:“骗人胖十斤。”

傅辅终于暴怒:“你看看你自己!胖成什么样子了,敢情从小到大都没一句实话!”

傅希言:“……”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不是好爸爸!

傅希言委屈:“我胖又不是我愿意的。”

说来也奇怪,他们家人的身材都还行。就他,据说一出生十二斤,圆得像个球,从此就没泄过气。幼年时期尚算可爱,人到少年,就有些可怕了。

于是从五岁起,他就有意识地减肥。从运动,到吃药,从节食,到修闭口禅一礼拜……足足努力了八年,结果越努力越心酸,身上的肉像奖励似的,与日俱增,在突破两百斤那一日,他躺平了。

傅辅也想起傅希言小小年纪不睡懒觉,天没亮就起来晃肉——哦不,跑步的日子,终究有丝丝心疼,唤道:“老四啊。”

傅希言浑身一抖,每当他爹这么叫他,他就想到了过劳死的四阿哥:“爹,来,咱有话直说,不兴口蜜腹剑那一套哈。”

傅辅脸抽搐了一下:“人这一生,并非只有文武两道。”

傅希言愣了下,瞬间惊恐:“难道你想让我去联姻?”

“……联姻是做亲家,又不是做仇家。”傅辅看着傅希言白白胖胖的脸顿了顿,甭管圆盘有多大,盘中那两颗黑葡萄却极为璀璨迷人,不由想起傅希言风华绝代的生母。老四小时候看得出五官肖母,若非圆润、肥嫩、胖,怕是光靠脸就能让求亲的人踏破他家门槛。

可惜了。

傅辅摇头,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接着说:“还是要找一户心甘情愿的才好。”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丝毫没有发现对面儿子那张白嫩的脸已经黑如锅底了。

傅希言气鼓鼓:“爹怎知没有心甘情愿的呢?”杨玉环都能遇到寿王和唐明皇,他凭啥不能?

傅辅不屑:“常言道,娶妻娶贤不娶色,嫁人嫁心不嫁财。哪家女儿想嫁个立志躺平的懒汉当夫婿?”

过分了过分了,这必须不能忍。傅希言拼命思索,终于想到了反驳之词,挺胸:“我贤啊!”

傅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