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如果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或者想到了解决问题的条件,可以再联系我。”

看着面前大大小小的四个女人,林颂雪的爸爸对自己的女儿伸出手,他说:

“小雪,不要胡闹了,在我还愿意忍耐你的时候跟我回家。”

如果说之前何默默还觉得林颂雪应该回家,那是因为她在这里对解决整个事情并没有实际意义,她现在不希望林颂雪回家,就是完全站在了林颂雪的回家。

她回家做什么呢?当那个“不良资产”吗?

“林先生。”何雨买来的菜放在了餐桌上,她一双眼睛看着林颂雪的父亲,“解决问题的条件一直都有,也很简单,我希望您能在报纸上对何默默进行公开道歉。”

“道歉?”

林安看这对母女的眼神已经是觉得她们脑子有问题了。

“你们是不是收了别人的钱,故意拿这件事来威胁我?”

他又对自己的女儿说:“你看看你给我找的这些麻烦,如果不是你,我需要理会这些人么?她们让我道歉,她们难道没想过我道歉之后你的声誉也会受到影响么?这些要害你的人,你偏偏要跟她们混在一起。”

林先生说话的语气一直是一种很笃定的、因为坚信自己绝对正确甚至有些说教的,极为的“精英”,极为的“成功人士”,换言之,极为地看不起人。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何雨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女儿会气成这样。

何默默一直站在林颂雪的前面,她说:“让你女儿蒙羞的是你。你以你自己的意志来规划她的人生,她根本没有选择和拒绝的权力,摆布完了之后你还觉得她是不良资产?!凭什么?”

“这种人就是凭他自己自觉过得不错,你跟他生什么气啊,脑子里塞的都是驴屎蛋子……”这时候说着话顺便把何默默和林颂雪往房间里推的是人于桥西。

何默默低头看桥西阿姨。

于桥西又推又拽,一双大眼几乎要瞪出来:“你忘了之前怎么跟你说的了,你说的这些话进不了他脑子,这事儿交给我们。”

“可是这个人他……”

“你跟我可是个什么呀,过了今天,你就把这事儿忘了。”

把两个女孩儿送进了何雨的卧室,于桥西又看了看默不作声的林颂雪,叹了一口气,这位暴躁阿姨难得说了一句安慰人的话:

“有时候把爹妈当债,比把他们当人,更让人好过。”

说完,她关上了门。

门外是成年人的战场。

“你们把我女儿关房间里是什么意思?”林安大步走过来,被于桥西挡住了。

“你女儿她不想走你看不出来么?!来,我先跟你说说我是谁,我叫于桥西,前几年也倒腾过地皮买卖,你应该知道我吧?别人请不来我做什么事儿来陷害你,你明白吧?何默默,是我干女儿,何雨是我三十年的老姐们儿,你现在跟我说说,这事儿你想怎么处理?也不用说钱,这事儿不是钱能解决的……”

眼里全是钱权地位的人,就要先摆出钱权地位,才能跟他有得聊,这一点,何默默不明白。

于桥西也不希望何默默明白,何雨的女儿要是变成了这个德行,那可是够何雨糟心一辈子的。

何雨倒了三杯水,放在了三个人的面前,她说:“无论如何,一个道歉是一定要的,如果你不愿意,你当然可以走,你能劝动了你女儿走,你也可以劝,但是我这边儿家长什么招儿,肯定还会继续使。”

男人终于正眼看向了这个后来回来的少女。

“你是何默默?”

“嗯。”

房间里,何默默坐在了床上。

林颂雪坐在何雨梳妆台前面的凳子上。

她低着头,好一会儿,她说:“我以为他会……更爱惜自己的面子一点儿……也可能他觉得,当着别人的面这么说自己的女儿,就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吧。”

她沉默了多久,何默默就看了她多久。

“如果你们两个能互换就好了……”何默默突然这么说。

“互换?我?和我爸?”

林颂雪“哈”地笑了一声:“那我一个月就把他家业败光了。”

她笑完了,又安静了很久。

“何默默,你跟你妈换了身体之后,有什么感觉啊?有没有觉得天突然变蓝了,地突然变大了,这个世界一下子就变得广阔了?”

何默默很诚实地回答她:“没有。”

“没有啊……”林颂雪叹了一口气,她的头发几乎要干了,开始变得温柔而蓬松,她把一条腿搭在了床上,膝盖微微抬起,在她仰起头叹气的时候,美得像是一幅画,画上是翻滚的青春,有明丽有纠结,有坦率有忧愁。

“如果我变成我爸爸,我一定会觉得这个世界变好了,甚至不用变成我爸爸,只要变成一个大人,不用跟跟我爸妈有联系,我一个人就可以,没有钱,没有保姆,都可以,给我一把最便宜的吉他,我可以在公园里卖唱,我可以住最便宜的旅馆……你知道么?我真的研究过怎么离家出走,有些旅馆真的好便宜啊,三十块钱就能住一天,我只要能让自己一个月赚到两千块,我就可以去流浪……

“我想过的,我可以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走,我可以睡在高速路补给中心的长椅上,我也可以睡在别人家的地下室,我可以一顿饭只花五块钱,只要能让我离开我爸妈。

“可是后来我又觉得,凭什么呢?我过得这么苦,他们也不会愧疚的,他们会觉得我活该,有一天他们看见我,他们会告诉我他们给我的路才是正确的,我不知道我那个时候会不会后悔,但是我知道,一旦我后悔了,我整个人生都完了。”

林颂雪把双腿曲起来踩在凳子上,抱住了小腿,下巴垫在膝盖上,她就这么笑着看着何默默:

“怎么办呢?我一直在想我该怎么办……后来我觉得我应该学他们的路,听他们的,这样如果我错了,就是他们错了,如果我做得比他们更好,他们也会夸奖我,而且,他们会向我低头,就像我妈妈向我爸低头那样。这条路很安全……我跟你说过,我把我爸爸当偶像,就是这样的偶像……”

何默默还是第一次听林颂雪这样剖析自己。

她笑着,就仿佛是拿了一把刀,一刀又一刀把自己的肚子破开,让何默默看清楚里面到底有什么。

“你每次都是这样。”坐在床上的“中年女人”缓缓地叹了一口气,眼睛看着林颂雪,“每次你遇到了什么事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伤害自己,你不能这样。”

“伤害自己?谁,我么?”林颂雪瞪大了眼睛,脸上的笑容变大了,“我怎么会伤害自己?你在说什么?”

何默默摇了摇头,接着说:“你是这样的,你看见我和我妈吵架,你也立刻用语言扎自己一刀,从前也是这样的……有人想要欺负我,你的第一反应也是先说自己有多不好……我是现在才明确的,你一直是这样。”

“我没有,我这么做有什么价值么?这也不能让我爸妈后悔啊。”

“你看,你现在就是这种状态。”

林颂雪的眉头皱了一下,又松开了:“就算是这样也没什么。”

何默默没有说话,她站了起来,走到了林颂雪的身边。

“你会很疼,这一点很重要,所以不是没什么。”

林颂雪沉默了。

她脸上的笑容也终于消失了。

何默默想起了自己对妈妈说过的话,她说自己一看见林颂雪,就觉得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她太美了,她的存在感强到她仿佛会发光,可同样,她也太脆弱了。

在分组的那天,何默默其实回头看了一眼,她看见了林颂雪的表情。

那是一种随时可以碎掉的表情。

像是一件瓷器,已经被人抛到了半空中。

“林颂雪?”

“嗯?”

“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林颂雪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她把腿放下,双臂展开。

“当然可以!”

何默默拥抱了林颂雪。

她又想起了那个天气瓶,寒冷的冬天里,没人会关注一个看起来完好的瓶子里会发生发生什么但是天气瓶会让人意识到原来瓶子里的温度也随着天气在发生变化。

所以她选了那样的一件礼物。

“何默默,以后你不要跟我绝交了,你是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糟糕的那个人,如果你再跟我绝交,我就只能沿着一条‘不良资产’的路往前走了,我好讨厌那条路啊,好讨厌啊,我……”

林颂雪把头埋在何雨身体柔软的部位。

“这是你妈妈的身体,等你们换回来,你要让我再抱一次。”

“好。”

“何默默,刚刚那个阿姨让你把这个事情忘掉,我也想忘掉啊,我什么都想忘掉,可以吗?”

“可以。”

“何默默。”

“嗯。”

“你说点儿别的吧,别让我哭啊。”

“你可以哭。”

“我可以吗?”

“可以。”

“那我可以把这些事情都忘了吗?”

“可以。”

“我可以什么都忘记?”眼泪浸在衣服里,林颂雪咬紧了自己的嘴唇。

何默默学着自己的妈妈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当然可以。”

何雨和林颂雪的爸爸谈了很久,谈道歉这件事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更多的时候他们在说林颂雪,他们反复地争论,最终,还是没有什么结果。

“我实在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来听你们的这一趟教育演讲,何默默,你要是愿意告诉我你的辅导班在哪里上的,我会很愿意听,但是你来讨论我和我女儿的关系,这真是太没有必要了。”

冥顽不灵。

房间门终于打开,何爸爸站在门口,看见自己的女儿躺在床上,“何默默的妈妈”坐在一旁看手机。

“林颂雪,你该回家了。”

“爸,我决定了一件事。”林颂雪笑着看着自己的爸爸,“你不再是我的偶像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漂亮的女孩儿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爸爸听不懂她说的话,就像他听不懂别人只是想要一个道歉一样。

但是,已经不重要了。

“我会忘了的。”她的女儿如此说。

“我也会。”何默默抬起头,她妈的房间里只有一本英语词典,她只能在用手机在网上搜资料来看。

如果不能面对,不能解决,不能沟通,那就忘记。

这是孩子的权利。

何默默终于明白了妈妈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