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谷、宁溪、宁洞、宁山四个地方,程丹若最看好的是前两个。

首先不是苗人,与当下的纷争无关,且弱小好欺负,逼他们开驿道不难,今后也是两利的事。

然而,计划得很好,现实却不尽如人意。

他们不太乐意。

理由也简单,反正你们不会费力气打我,我干什么要让出腹地,方便你们长驱直入?哪怕方便得是自己人,他们也有天然的防备心理。

金仕达怕过于心急,反而惹得他们警惕,并不敢强逼太多,一直与他们周旋。

如今赤硕死了,机会难得,他当然要威逼利诱一番。

可没料到,宁谷、宁溪还没动静,宁洞率先找上门来了。

与宁洞寨主一块儿到的,还有他们的药婆。

宁洞的药婆有正式的汉名,叫童锦,在黔中一带十分有名,人称童婆婆。很多寨子自己看不好的病,都会千里迢迢跑去宁洞,请童婆婆诊治,其威望之高,甚至超过了寨主。

寨主对她也很尊敬,一路搀扶而来。

“拜见程夫人。”童婆婆的汉话说得非常好,礼节周到,竟不像个苗人。

程丹若见她快六十岁了,哪敢让她叩拜,赶忙示意人扶起:“老人家不必多礼,请坐。”

童婆婆道:“不敢,此次前来,乃有事相求。”

程丹若猜她应该读过书,不由更是好奇:“噢?”

“听说朝廷想修驿道。”童婆婆不紧不慢地说,“方便收取药材,可有此事?”

金仕达虽然单独和宁谷、宁溪的谈过,却没有刻意隐瞒消息,一来二去的,必然透露一二。

这正是他们想要的。

程丹若没有否认,反问:“宁洞也有此意?”

寨主含糊道:“这路是谁修啊?”

童婆婆瞪了他一眼,主动道:“不错,我们愿意与朝廷合作,开辟新驿道。”

“这是为何?”程丹若的诧异并非做戏。她怎么都没想到,宁洞居然这么主动。

童婆婆道:“夫人或许不知道,宁洞多山洞,洞内地形复杂,曲折蜿蜒,一个山洞或许有多个出入口,外人没有老手带路,只会困死洞中。”

云贵是独特的喀斯特地貌,有各式各样的溶洞,程丹若参观过一两个景点,里面弯弯曲曲,很容易迷路。

童婆婆的意思是,他们并不怕官兵顺着驿道到家门口,反正来了也找不到路。

她颔首:“驿道方便行走,节省时间,也省得你们出山一趟还要露宿野地。”

童婆婆并不否认这一点:“路可以两家一块儿修,老身听说,程夫人打算寻一家长期收药?”

“是有这想法。”程丹若轻描淡写地说,“最近收上来的药材参差不齐,有的年份没到,有的坏了用不成,我嫌麻烦,想找一家熟谙药性的长期收。”

童婆婆说:“我们也种了一些药材。”

程丹若适时投去询问的眼神。

“我父亲是个大夫。”童婆婆说,“他进山采药,我的母亲救了他,他就留在了我们寨子,我和他学了汉话和医术,又拜了老姑学艺,她是之前的药婆。”

程丹若恍然。

既学了中医,又跟苗医学艺,集两家之长,怪不得颇有名声。

“我们可以和朝廷合作,和你合作。”童婆婆说,“我们要粮食、农具和盐。”

顿了顿,又说,“还有那个鸡嘴一样的番椒,噢对,叫辣椒。”

条件合情合理。

但程丹若并未立即答应,反而望着面前的宁洞寨主,不言不语。

宁洞寨主有些不安,频频瞥向童婆婆。

童婆婆抿住嘴,脸上的皱纹收拢,沟沟壑壑,愈发苍老。

“合作,大多数时候是与人合作。”程丹若开口,“您是个聪明人,博识而有远见,但修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请恕我无礼,您还能活多久呢?”

童婆婆哑然。

程丹若知道自己说对了。

她看向宁洞寨主:“寨里的人都同意吗?”

宁洞寨主迟疑了一下,说:“同意。”但强调,“我们要盐,有盐就给你们修。”

想得挺美。程丹若不动声色道:“可以,但谁走这条路,就要给过路费,你觉得如何?”

寨主卡住了。

路修好谁走得最多?肯定是他们啊,过路还要钱??

“我们出钱修路,总不是做善事。”程丹若说,“收路税是必然的。”

寨主看向了童婆婆。

童婆婆却像没看见,改问起了另一件事儿:“药材怎么收?”

“这会有专门的人与你们商量。”程丹若不是生意人,轻描淡写带过,“有些药材你们可能不懂栽培炮制,我或许会请人专门教你们。”

童婆婆沉吟不定。

她对草药很熟,可寨子里常用的是新鲜草药,很多时候是有需要了才去摘,栽培的药材种类不多,数量也少,显然卖不了多少钱,也做不了长期交易。

假如汉人能帮助他们种植药材,那么,他们就多了一项稳定且安全的收益。

“我们需要报酬。”童婆婆说,“不用全部付清,我们修一段,你们付一点,如果你能同意,至少这个冬天,我可以做主。”

程丹若看向宁洞寨主,他没有任何异议。

她思索片时,同意了:“可以。”

头笔生意不亏本就是赚,她需要这个好消息去刺激其他寨子。

双方达成一致,具体的细节就不必他们亲自扯皮,方便留有余地做人情。程丹若点到为止,吩咐厨房做东坡肉。

“远来即是客,请务必留下用饭。”她笑。

寨主和童婆婆都没有推辞,一口答应。

等到菜上来,童婆婆更是表现出了惊人的战斗力,一人吃掉了一碗肉,还说:“自发落齿摇,老身再不曾好好吃过顿肉了。”

程丹若很愿意表现一下自己的好客,但实在不敢让老人家多吃,只好道:“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两人都露出失望之色。

肉不稀奇,浸满酱油的肉稀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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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洞做了表率,程丹若投桃报李,授意金仕达和他们聊个优厚的条件。

金仕达会意,一面与他们扯皮,一面放出风声,暗示宁谷和宁溪,交易泡汤了。

他们果然急了起来。

宁洞比他们强大都敢谈,肯定有他们没想透的好处,加上金仕达暗示,这次最多只会修两条路,他们只有最后一个名额了,愈发令其焦灼。

再三考虑后,宁溪抢先一步,表示愿意开辟驿道。

金仕达说,他们已经和宁洞谈妥了,宁溪只能排到第二位,所以修的路更短,报酬也低。但如果能在春天到来前就把路修好,明年开春,或许可以与他们交易些农具。

明明条件比开始的差,可与颗粒无收的宁谷一比较,宁溪也算满意。

事情大致定了下来。

程丹若开始砸钱。

她首先命人在贵州城里买了一家铺子,依旧叫生民药铺。

随后各种挖人。挖能辨识药材的老大夫,挖懂得炮制药材的老供奉,更要挖擅长种植和采药的行家。

这可是个技术活儿,要有钱,没钱谁也不会和你混,还得有名,否则容易被人联手封杀。

钱好说,程丹若手头上有不少余钱,关键是名。

放在三年前,她肯定会拿谢玄英的名帖,如今么,她却想试试自己的名字。

遂叫人刻了木板,裁三寸的红纸,用墨印了姓名——程涂林。

反正这已经是公共马甲了,该知道的应该都知道,不知道的显然没必要知道。

钱、名具备,只差人手。

程丹若支应出去数人,就觉捉襟见肘。

没人手怎么办?伸手问领导要。

程丹若马上写了一封信给靖海侯,说了打算开辟驿道的计划。以靖海侯的敏锐程度,完全不需要分析利弊,单刀直入表示没人手,请你派点人来支持一下我们的工作。

做完这些,驿道的工作就算大致起了个头,之后还有许多事要做,在此之前,她得腾出时间去一趟前线。

十月中,安南卫收回,永宁州复。

——谢玄英就像和她说的那样,趁黑劳和赤硕离开,发动了突袭,留守在安南的叛军无法抵挡官兵,不得不放弃此地,退守普安。

叛军退出永宁,赤江剩下的寨子立即投降,与赤硕划清界限。

所以,程丹若需要带赤韶去一趟永宁,让她被“推举”成赤江土司,带领众人归顺大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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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韶被接二连三的消息砸得头晕眼花。

赤硕死了,据说是被叛军暗杀,失足掉下河里淹死了。

其他寨子都投降了,金竹寨也是。

她变成土司的第一继承人。

天上掉馅饼不外乎如是。

但赤韶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前面十几年都在金竹寨长大,平时除了跟阿婆学药理,就是和表姐妹们唱唱山歌,做做饭,打打猎。

前半生最伟大的成就,是在去年狩猎时,独自打死了一只小鹿。

做土司是什么意思?

“不、不行。”赤韶听完程丹若的话,第一反应是拒绝,“我做不到。”

作陪的赤香差点跳起来,连声道:“你在胡说什么,不是你还能是谁?”

赤韶茫然地看向姑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没关系,你姑父会帮你的,还有达英。”赤香恨铁不成钢,“这事不是你说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你要听夫人的话。”

赤韶扭头,又看向自己的“义母”。

半晌,鼓足勇气问:“为什么是我?我不做行不行?”

“小韶,你家里没有别人了。”程丹若不紧不慢地说,“你祖父有三个儿子,你大伯很早去世,二伯被赤硕杀了,原本土司的位置该轮到你父亲,可你父亲也很早逝世,只留下你一个后代。”

赤韶知道她说得是实话,可说:“我不知道怎么做土司。”

程丹若阻止了赤香的插口,继续道:“我知道,这件事你从来没有做过,怕做不好,对不对?”

赤韶抿唇不语。

“你知晓自己的能耐,不自以为是,答应做不到的事,这没有错。”她道,“你确实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但这是最好的结果,你知道为什么吗?”

赤韶摇摇头。

“你成为土司,大家都服气,就不用继续打仗了。但不是你,比你有本事的人有很多,大家谁也不服谁,就得打一架,赢的人才能当首领。”

程丹若仔细分析道,“你们寨子就得继续打仗,会有更多的人死,而且,别人当上了土司,就会怕你和他抢位置,他一定会杀你——你想死吗?”

赤韶瞪大了眼睛。她很小,却也不算小了,该懂的模模糊糊都懂一些,只是不够透彻。

如今明明白白告诉她,你不当土司,你们寨子就继续打仗死人,你也会死,她马上就懂了。

“我不想死。”赤韶下意识地说,“我不要死。”

“那就要照我说的做。”程丹若平静道,“你不知道怎么当土司,没关系,你的外公、姑父还有我,都会帮你的。”

赤韶压根不信任她,但识趣地没有说,抿嘴想了会儿,问:“我答应你以后,可以回到寨子,和我阿公在一块儿吗?”

“你阿公已经在路上了,你马上就能见到他。”程丹若微微一笑,没看脸色难堪的赤香,“我们要去一趟永宁。”

赤韶却没错过姑姑的表情,眼珠转了转:“姑姑也去吗?”

“对。”程丹若说。

赤韶问:“爱娘呢?她能和我一起去吗?”

赤香说:“达英会和你一起去。”

赤韶没理她,坚持问:“我想爱娘和我一起去。”

程丹若假装思考了片刻,点头同意了:“可以。”

赤韶总算感觉好一点,勉为其难:“那好吧。”!